唐宋八大家经典文章赏析·柳宗元《起废答》原文|注释|赏析
柳宗元
柳先生既会州刺史即治事，还，游于愚溪之上。溪上聚黧老、壮齿十有一人，谡足以进，列植以庆。卒事，相顾加进而言曰：“今兹是州，起废者二焉，先生其闻而知之欤?”
答曰：“谁也?”
曰：“东祠躄浮图，中厩病颡之驹。”
曰：“若是何哉?”
曰：“凡为浮图道者，都邑之会必有师。师善为律，以敕戒始学者与女释者，甚尊严，且优游。躄浮图有师道，少而病躄，日愈以剧，居东祠十年，扶服舆曳，未尝及人，侧匿愧恐殊甚。今年他有师道者悉以故去，始学者与女释者伥伥无所师，遂相与出躄浮图以为师。盥濯之，扶持之; 壮者执舆，幼者前驱;被以其衣，导以其旗; 怵惕疾视，引且翼之。躄浮图不得已，凡师数百生。日馈饮食，时献巾帨。洋洋也! 举莫敢逾其制。中厩病颡之驹，颡之病亦且十年，色玄不庞，无异技，硿然大耳。然以其病，不得齿他马。食，斥弃异皂，恒少食。屏立摈辱，掣顿异甚。垂首披耳，悬涎属地。凡厩之马，无肯为伍。会今剌史以御史中丞来莅吾邦，屏弃群驷，舟以溯江，将至，无以为乘。厩人咸曰：“病颡驹大而不厐，可秣饰焉。他马巴僰卑狭，无可当吾刺史者。”于是众牵驹上燥土大庑下，荐之席，縻之丝;浴剔蚤鬋，刮恶除洟?莝以雕胡，秣以香萁;错贝鳞攘，凿金文羁;络以和铃，缨以朱绥;或膏其鬣，或劘其脽;御夫尽饰，然后敢持;除道履石，立之水涯;幢旖前罗，杠盖后随;千夫翼卫，当道上驰;抗首出臆，震奋遨嬉。当是时，若有知也，岂不曰宜乎?”
先生曰：“是则然矣，叟将何以教我?”
黧老进曰：“今先生来吾州亦十年。足轶疾风，鼻知膻香;腹溢儒书，口盈宪章;包今统古，进退齐良。然而一废不复，曾不若躄足、涎颡之犹有遭也!朽人不识，敢以其惑，愿质之先生。”
先生笑且答曰：“叟过矣!彼之病，病乎足与颡也;吾之病，病乎德也。又彼之遭，遭其无耳。今朝廷洎四方，豪杰林立，谋猷川行;群谈角智，列坐争英;披华发辉，挥喝雷霆;老者育德，少者驰声;丱角羁贯，排厕鳞征;一位暂缺，百事交并;骈倚悬足，曾不得逞，不若是州之乏释师、大马也。而吾以德病伏焉，岂躄足、涎颡之可望哉?叟之言过昭昭矣，无重吾罪!”
于是，黧老、壮齿相视以喜，且吁曰：“谕之矣!”拱揖而旋，为先生病焉。
《起废答》，顾名思义，是关于被启用和贬废的问答。本文写于柳宗元因参加王叔文革新派政治集团而被贬永州(今湖南零陵)期间，时在元和九年(814)。作者被贬永州时33岁，这是他一生生活道路上的重大转折。由于长期被政敌们落井下石，在十年的贬谪生活中他心中充满愤怒悲哀和抑郁。当然，也由于生活的磨练和辛勤的创作，使他在文学上卓有成就，成为杰出的文学家。柳宗元的文学成就是多方面的，其中讽喻现实的寓言占有重要地位。他用这一形式，讽刺社会病态，批判政敌们的罪恶，暴露封建统治者的丑恶灵魂，或抗议迫害忠良，或控诉人间不平。《起废答》一文虽然不象《三戒》、《罴说》、《蝜蝂传》、《愚溪对》等寓言故事那样典型，但从其思想内容来看也可以归入他的讽喻寓言一类。从结构上看这是一篇问答体的记叙文，但是又有浓厚的议论文色彩。
《起废答》写的是永州的两个“废物”——跛脚和尚与烂脑袋马，由于偶然的机会，竟然被提拔起用，一个滥竽充数成了佛家大师，一个摇身一变成了官府良马。他们陡然身价百倍，耀武扬威，好不气派。但是读书万卷，学贯古今的柳先生却身遭贬斥，“一废不复”。作者以此故事加以生发，揭露，谴责了当时统治者埋没人才，凌辱忠良，重用废物和骗子的黑暗政治，嘲讽了当时黑白混淆、是非颠倒; 当权者随意任免官员的昏庸无能，同时也暴露了为争夺或提升一官半职，大小官员们到处奔走钻营，互相倾轧，汲汲营求的官场丑态。
全文共九个段落。可以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主要是叙事，第二部分主要是议论。
前三段为第一部分的第一层。首先以叙述的表达方法写明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其次明确写出起废者是“东祠蹔浮图，中厩病颡之驹”，通过黧老、壮齿等人之口先把事情的结果写出来，后面再叙述事情的过程，是一种倒叙的方法。不但能引人人胜，而且引发了下面两个废物被起用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第四、五段是第二层。“若是何哉?”对于废物被起用这件新闻，谪处永州十年的柳司马一无所知，对于如此不合理现象，柳先生发出了抗议的反问。第五段先写跛脚和尚后写烂脑袋马。写前者首先写他充当佛家大师之前自惭形秽的惨状，“少而病蹔，日愈以剧。居东祠十年，扶服舆曳，未尝及人，侧匿愧恐殊甚”他病情日益加剧，不能行动，不是自己爬着走，就是被人拖着走，东躲西藏，羞于见人。作者勾画出一个朝不保夕、苟且偷生的形象。接着说明了这样一个毫无前途的和尚居然时来运转的原因，那是因为今年其他有作大师本领的人都因故离去了，尽管他既无佛家德才，又无健康体魄。可因为没有主持，无所适从，于是只好推出他来。最后，描叙了废物和尚被捧上大师的尊荣位置之后恃宠而骄，颐指气使的气派。“壮者执舆，幼者前驱; 被以其衣，导以其旗; 怵惕疾视，引且翼之”，“日馈饮食，时献巾悦”，“举莫敢逾其制”。虽然作者没有明讲，但是读者自明，一个先天不足，久病不愈而感到无地自容的病和尚一变而成为尊贵威严、身居显位的佛门大师，完全是由于被捧成了一个偶象，是他不自量力，依势放纵的结果，他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骗子。作者运用了对比的方法，写出了病和尚充当大师前后的不同形象，造成了强烈的反差，对于揭露和嘲讽当时践踏忠臣人才，重用废物庸才的腐败政治显得格外有力。写烂脑袋马同写跛脚和尚一样，先写过去的可怜遭遇。它“病亦且十年”，“无异技，硿然大耳”，“食，斥弃异皂，恒少食。屏立摈辱，掣顿异甚。垂首披耳，悬涎属地。凡厩之马，无肯为伍”。这匹病马被孤立、被嫌弃、被侮辱，经常饥肠辘辘、口水淋漓，没有一匹马肯与它作伴。这是一个受屈辱、遭虐待，苟延残喘的形象，自身难保。它之所以一步登天是由于州刺史来临这一偶然机遇，并“无异技”。文章最后用赋句描绘了“病颡之驹”乔装打扮的经过以及冒充为官府良马后得意忘形的情景。众人牵驹“荐之席，縻之丝;浴剔蚤鬋，刮恶除洟?……抗首出臆，震奋遨嬉”。可以看出烂脑袋马从可怜悲惨的境地一跃而成为前呼后拥、不可一世的官府良马完全是弄虚作假、欺世盗名的结果，它虚有其表，实际上不过是一个冒牌货罢了。
从本段的两个故事中可以看出，柳宗元的寓言故事善于体物察微，借物讽人，他能抓住事物的本质特征，加以想象、夸张，塑造成为真实生动的艺术形象。虽然事件和人物形象都是虚构的，但都是人的化身，故事情节都是现实生活中的集中概括。像“蹔浮图”、“病颡之驹”不过是作者用来嘲讽当时病态社会中人妖颠倒的丑恶现象的假借罢了。
从第六段到全文结束是第二部分。
一句“是则然矣，叟将何以教我?”自然过度到下文的议论。第七段，“今先生来吾州亦十年。……愿质之先生”，借黧老之口，直接喊出了作者的愤愤不平。作者自认为有经世安民之才，却以罪人之名遭受谪逐，先生满腹经纶，博通古今，“然而一废不复”，竟连“蹔足”、“涎颡”不如，这是何等的荒唐，然而这却是当时的社会现实。从字里行间可以感受到作者在幽默讽刺之中透发出的沉郁悲愤之情。
贞元二十一年(805)八月，支持革新的顺宗被朝里的宦官、官僚和豪族势力拉下台，永贞革新失败。柳宗元亦被贬为永州司马，永州地处湖南和广东交界的地方，荒僻广漠，人烟稀少，在这里作官，不过是个闲职。然而朝中一帮昏庸却贪权无厌，私欲无穷，吹牛拍马，作威作福。作者联想到自己的遭遇，思潮起伏，感慨万千，不平则鸣，心中的怨愤便诉诸笔端，写成一篇篇精彩的寓言。如果说本段主要是不平和抗议，那么，第八段则主要是暴露和刺人。首先，作者用反语责怪自己“病乎德”，接着，痛快淋漓地揭露了朝政的黑暗腐败，大小官员的争权夺利，争相高攀。“豪杰林立，谋猷川行……骈倚悬足，曾不得逞”。为了升官发财，人们争先恐后，你挤我夺，钻营舞弊，丑事层出不穷。作者以犀利的笔锋，将这些丑态刻画得入木三分。为了避祸远害，不得不用隐晦的笔法，所以假借黧老之口，并以反语出之。即使如此，抨击朝政的锋芒仍然遮掩不住。这可以说是本文语言的一个特色。
最后一段以黑脸老人和壮年男子们对柳先生的不幸遭遇表示惋惜结尾，呼应了开头，从结构上讲，使记叙文严谨完美，无懈可击。
本文一个显著特色是语言骈散结合，声情并茂，有文赋之风格。如写跛和尚同病马乔装打扮及出场的文字，第二部分中的问答，都有大段赋句。柳宗元赞赏屈原之辞，主张学习屈、宋以为今用。刘勰在《文心雕龙·诠赋》中说：“铺采摛文，体物写志”，意思是说赋的主要特点在于铺陈事物，在叙述描写上极尽比喻夸张。如写病马的装扮和官场丑态时，作者反复从各个角度描叙、排比，就体现了赋句的特点。当然，本文并不像汉赋那样一味重视铺排和藻饰，而是用写散文的方法夹写赋句，通篇贯穿着散文的气势，文气清新而流畅。赋句不但能做到状物绘形，铺陈排比，将事物写尽，而且音韵铿锵，有动听入耳的音韵美，更增强了文章的艺术魅力。柳宗元反对形式主义文风，主张作品要有内容，反对片面讲辞藻的华靡文风，重视文采。他说，好文章应该“有乎内”又“饰乎外”，他的《起废答》的确达到了这样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