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钟来因
夜半元旌出岭东, 文山曾此拜双忠。
百年胡运氛何恶? 一旅王师气尚雄。
沧海梦寒天水碧, 沁园歌断夕阳红。
荒郊马冢寻遗碣, 秋草萧萧白露中。
石阙苔荒一径深, 悲秋怀古此登临。
九州难画华夷限, 万死思回天地心。
南客旅愁观海大, 东山云气压城阴。
斜阳照起英雄恨, 枯木寒鸦泪满襟。
丘逢甲
光绪二十四年(1898),保台失败而内渡大陆的丘逢甲,已在粤东生活了三年。然而,台湾沦丧的深痛巨创,抗战失败的悲愤愁恨,仍然强烈地激荡着作者心胸。诗人三十五岁那年秋天,去拜谒了潮阳东山双忠祠、文丞相祠,借对三位古代民族英雄的怀念,抒发拯救祖国的决心,以及壮志未酬的激宕不平之气。“张、许二公祠”,即“双忠祠”,在广东潮阳东山。唐朝安禄山、史思明叛乱,张巡、许远固守睢阳城,抗击叛军,粮尽援绝,被俘不屈而牺牲。后人在各地造庙纪念这二位民族英雄,潮阳也有。南宋末年,文天祥丞相起兵抗元。祥兴元年(1278),文天祥驻师潮阳,曾到双忠祠题词拜祭,并作《沁园春》词。后人在双忠祠旁又造文丞相祠,以纪念被俘后慷慨就义的文天祥。丘逢甲拜见张巡、许远、文天祥祠,自然想起自己在台中的义军抗日活动,百感交集,作了二首七律。
第一首主要写文天祥的浩然正气,抒发诗人对民族英雄的缅怀之情。首联写文天祥驻师潮阳时,特地去拜祭双忠祠。时在半夜,文天祥的帅旗来至东山,敬祭张巡、许远。颔联“百年胡运”,指南京王朝衰弱不堪,一直被金、西夏等少族民族政权敌视,南宋王朝的形势一直很险恶;“一旅王师气尚雄”,说的是独有文天祥率领的军队,浩气长存,尚存雄风。“沧海梦寒天水碧”,写文天祥且战且退,寡不敌众,已退至沧海边天水一片碧色之处。“梦寒”,想象到文天祥心境之悲凉。但文天祥丹心不变,在双忠祠写了《沁园春》。当他歌罢《沁园春》,已是夕阳斜照了。末联写诗人怀着对三位位古代英雄的敬慕之心,来到纪念张、许的双忠祠、纪念文丞相的大忠祠,在荒郊马塜中寻找刻有纪念三位英雄的残碑断碣;诗人仔细寻找,只见白露秋风之中,枯草萧萧,心头更增添了对英雄的敬慕及自己未能报仇雪耻的悲凉。
第二首承接前首的诗意,侧重抒发自己的激宕不平之气。首联“石阙”是祠庙前的石牌楼,牌楼上长满了青苔,显得荒凉寂寞。“一径深”,是指从石阙到祠庙的小径很幽深,更增添了荒寂的意蕴。“悲秋怀古此登临”,诗人说这次来拜谒、凭吊三位英雄,又是秋天,悲秋的传统使自己忧国忧民的情怀更浓更重。“九州难画华夷限,万死思回天地心”,表达了诗人的伟大抱负。“九州”指中国。安史叛乱、元兵入侵南宋时,中国大地,南北敌骑纵横,分不清“华夷”的界限;但是张巡、许远、文天祥都忠于国家,忠于民族,即使“万死”,也要扭转天地乾坤,救国救民之忠心,永不改变。“万死”句下,丘逢甲自注:“‘安知天地心’,张睢阳句也。”这是指张巡坚守睢阳时作《闻笛》,中有句云:“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这一联,表面写三位古代英雄,实际也是写自己:如今列强侵略中国,九州之内,也难分辨华夷之界限;面对入侵的列强,自己虽“万死”,也要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决心去收复台湾,恢复故土。诗人借三位英雄之心,抒自己之情。“南客”,作者自指,潮阳在作者故乡台湾之南,故自称“南客”。全句说:我从台湾来至潮阳,我的客愁乡思,因来到海边而更厉害。而潮阳东山,也被乌云遮得阴沉沉的样子,叫人心情无法开朗。“斜阳照起英雄恨,枯木寒鸦泪满襟”,诗的表面意思是说:夕阳斜照,使人顿起英雄垂暮,壮志未酬的英雄之恨。面对着枯木寒鸦,自己泪湿衫襟。原来,末句下丘逢甲自注:“东山,在潮阳县东三里。张、许二公祠,一名双忠祠,文天祥曾在此题词并葬焉。”原来,文天祥曾埋葬于此,也许是衣冠冢一类。总之,在丘逢甲心目中,张、许、文三位民族英雄之魂魄似乎都在东山,诗人格外激动。末句“枯木寒鸦”,语本文天祥《沁园春·谒东山双忠庙》,词云:“古庙幽沉,遗容俨雅,枯木寒鸦几夕阳。”杜甫《蜀相》名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丘逢甲糅合了文天祥、杜甫的名句,写出了“枯木寒鸦泪满襟”,深深地表达了诗人对三位民族英雄壮志未酬、英勇就义的痛惜之感。
两首七律诗意互为补充,通过对三位英雄的深切的怀念,抒写了自己忧国忧民的情怀,吐露了由于收复台湾的大业尚未完成时的激宕悲愤的感情。诗人愿步三位英雄的后尘,“万死思回天地心”,爱国深情十分感人。
这两首七律在艺术上很有特色。首先,这两首诗慷慨沉郁,感情深沉。诗人有张巡、许远、文天祥类似的战斗生活经历,他抱着十分虔诚的心情来拜谒双忠祠、丞相祠,英雄惜英雄,他们的心是相通的。因而笔端流露的是一片真情。“百年胡运氛何恶?一旅王师气尚雄”,诗人对文丞相的歌颂,恰如其分。“九州难画华夷限,万死思回天地心”,对张巡、许远、文天祥、丘逢甲都合适,所以读者对“万死”这种夸张一点不觉得过分。丘逢甲见到的是荒郊马冢,秋草萧萧,石阙苔荒,枯木寒鸦,既痛惜三位英雄,又为自己的事业茫茫而“泪满襟”,诗人的真挚的眼泪,千古感人。诗人的一腔热血,万死不辞的决心,使这二首诗慷慨激昂,基调雄壮。但是,壮志未酬,报国无门,这次登临,“南客旅愁观海大,东山云气压城阴”,诗人之愁恨因临海想起台湾而更大,因现实的压抑而充满惆怅,因而慷慨中兼有沉郁,使感情显得更浓。第二,这两首七律,叙事而兼抒情,以抒情为主。诗人抒情的重要手段是借景抒情。诗人构思的基点是借双忠祠、文丞相祠作想象的基地,由此而展开想象。同时,在给七律配置背景时,也善于借景抒情,例如“荒郊马冢寻遗碣,秋草萧萧白露中”,“石阙苔荒一径深”,“枯木寒鸦”等景色,都与诗人痛惜古代英雄的心情很和谐、协调。两首诗中都有“夕阳”,前者是“沁园歌断夕阳红”,把文天祥吟罢《沁园春》的时间,安排在夕阳消失之时,所以诗人下了一个“断字”。后者是“斜阳照起英雄恨”,把一抹斜阳与“英雄恨”联系在一起,给为国捐躯的民族英雄的古迹涂上了一种悲壮、苍凉的色彩,从而加重了抒情的感染力。第三,丘逢甲善于把古人名句灵活地运用在自己诗中。关键在于他对张巡、文天祥其人其事其诗都烂熟于胸,又有英雄的共鸣,故对他们的名句能熟炼地化为自己的诗句。例如由文天祥《沁园春》词牌及词中名句,构思出“沁园歌断夕阳红”,“枯木寒鸦泪满襟”;由张巡名句“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糅合李商隐《安定城楼》名句“欲回天地入扁舟”的积极部分,又渗透了屈原“九死不悔”的精神,写出了“万死思回天地心”这样的千古名句。这样,使诗的内涵更深广,比重更大。这些名句使两首七律生色不少。字里行间,张巡、许远、文天祥、屈原、杜甫等人的伟大精神回荡其中,激励着读者。丘逢甲的光辉一生,以及这两首优秀的七律,也证明了爱国主义诗篇在精神、艺术上悠久而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