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龟》简介|鉴赏

狭邪小说，十二集一百九十二回。漱六山房(张春帆)著。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点石斋刊第一至二集， 三十三年(1907)刊第三至五集，三十四年(1908)刊第六集，宣统元年(1909)刊第七至八集，二年(1910)刊第九至十二集。标“醒世小说”。书中第三十三回有“潇湘花侍做到此间”之语，第七十二回又道：“在下这部小说，原名叫做《九尾龟》，又叫做《四大金刚外传》。”可见著者又称“潇湘花侍”，而书名亦为《四大金刚外传》。

书名“九尾龟”，其实和本书主要内容关系不大。据蒋瑞藻《小说考证》引《谭瀛室随笔》云：“喜阅小说者，以其名之奇，购阅者甚众，是又引人注意之一法也。”则“九尾龟”之名只是招徕读者的故弄玄虚。虽然如此，作者却也并没有忘记给这个奇怪的书名予以解释。第一回“谈楔子演说九尾龟”引《尔雅注》“南方之龟有九尾”， 以解释其词源，又说“妇女或有外遇，群称其夫为乌龟”，随后才托出作者的真正用意：“在下这部小说，名叫《九尾龟》，是近来一个富贵达官的小影。”但到此为止，所谓“九尾”仍是一个哑谜。到第七十九回“结全书九尾龟出现”，其实只是出现了一个当过陕西巡抚的无锡人叫康汝楫。直到第一百二十七回“锡佳名注释九尾龟”，才真正讲出“九尾龟”原是康汝楫的雅号：

不过为着这位康中丞家里头，有五个姨太太，有两个姑太太，有两个少奶奶，恰恰是九个人。又恰恰的九个人，都是这样风流放诞的宝贝。我所以把这位中丞公起个徽号，叫做九尾龟。

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而其实整部书讲到姓康的只是在第七十九至八十一回和第一百十六至一百二十七回中，不过小小的一部分而已。全书的主要篇幅是讲一个风流才子章秋谷的故事，自第一回“将一个风流才子架弄登场”之后，这个章秋谷就一直贯串书的始终。

这部书的内容可以分两个角度来叙述。从它写人物的角度看，是讲章秋谷在苏州、上海、天津等地妓界的一段段风流游历。这位章秋谷“才华绝世，丰采惊人，论文则援笔万言，论武则上马杀贼”(第八回)，文武全才，一身傲骨，又是个“平康巷里的惯家，烟花队中的侠客”(第一百三十六回)， 老于嫖术，从不上妓女的当。他先在苏州与妓女许宝琴、花云香交往，随后又遇上老相识金月兰，接着到上海，与所谓“四大金刚”周旋，时时地规劝一些受了妓女之骗的“瘟生”悬崖勒马，嫖海回头。他在上海做的倌人叫陈文仙，却是一个坚心要从良的，秋谷后来便娶她做姨太太。另外他又与倌人梁绿珠、陆丽娟相好。此时天津有一个姓金的观察公把他叫到天津去做事，秋谷便又在天津与妓女云兰、月芳相昵。之后又随金观察到北京，不久回上海，却结识了落魄在沪的赛金花。由于母亲亡故，秋谷便回家乡常熟守制，两年后重至上海，“却和以前在上海的时候大不相同，陆丽娟和梁绿珠都不知道哪里去了”(第一百九十二回)，便未免有些繁华过尽后的沧海桑田之感。最后，秋谷到了广东，大概又要去游历广东的妓界了。至此书便结束。

从它讲故事的角度看，则此书正如作者自道，是一部“四大金刚外传”(第七十二回)，或曰“南国烟花之史”(第一百二十七回)。“四大金刚”是指上海的四个名妓陆兰芬、林黛玉、张书玉和金小宝。全书大量的篇幅，就是把“一班有名的倌人，一个个形容尽致：怎样的把客人当作瘟生，如何的敲客人的竹杠，各人有各人的面目，各人有各人的口风。”(第七十九回)其中如陆兰芬捉瘟生方幼恽、张书玉敲榨刘厚卿、林黛玉假嫁丘八等，都是很典型的例子。而这些所谓“瘟生”到走投无路时，都去找章秋谷想办法，秋谷于是便帮着他们从妓女手中夺回损失，这才叫做“烟花队中的侠客”(第一百三十六回)。当然妓女和嫖客间也有象佳人才子一样相得的，如章秋谷与陈文仙、贡春树和金小宝等，然而毕竟是凤毛麟角。

这部小说在当时影响很大，流传甚广，以致于胡适、鲁迅等一些新文学的主将们都要把它作为旧小说的典范来批判。胡适在《海上花列传·序》中说：“《海上繁华梦》与《九尾龟》所以能风行一时，正因为他们都只刚刚够得上‘嫖界指南’的资格，而都没有文学的价值，都没有深沉的见解，与深刻的描写。”鲁迅也指出这类小说在“社会上也很风行”的缘故是“可以做嫖学教科书去读”。(《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据《九尾龟》标“醒世小说”的原意，是将“十年风月之场，现身说法”(第八十回)，“好叫列位看官，看看在下的这部小说，或者有回头惊醒的人。这也总算是在下编书的一片苦心，一腔热血，并不是闲着笔墨，旷着功夫，去做那嫖界的指南，花丛的历史。”(第三十三回)虽然如此，作者所写的故事本身，与借章秋谷之口讲述的大段大段的“嫖经”，都使这部书无论如何逃脱不了“螵界指南”的指责。

鲁迅在《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中从中国小说传统和旧上海“洋场”环境的角度解释了这类小说的产生，认为“才子+佳人”的旧小说传统，与“洋场”妓界的环境相结合，便产生了“才子+婊子”的小说。这种小说也有一个发展过程，如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所说：“作者对于妓家的写法凡三变，先是溢美，中是近真，临末又溢恶，并且故意夸张，谩骂起来。”《九尾龟》就是这临末阶段的代表作，“所写的妓女都是坏人，狎客也象了无赖”。判定这种主人公是“才子+流氓”型的，当然是对章秋谷之类人物的社会原型的极透彻的分析，但却不是就小说中的章秋谷形象所作的分析。小说中的章秋谷原是一个理想化的人物，正因为有这么个理想化的人物，才使得《九尾龟》比《海上花列传》、《海上繁华梦》等一些描写妓界的小说多了一种传奇的色彩，因而也更从“列传”走向了“小说”。

尤可注意的是，《九尾龟》中出现了章秋谷这么一个中心人物。用一部近二百回的长篇，专写一个人物，在近代小说中是一个很突出的现象。近代小说中虽有不少长篇，却多为短篇的杂凑。即如《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有“九死一生”首尾贯串，却也只是一个引线，是作者用来串连故事的工具，人物本身是无足轻重的，小说在写人物和讲故事两者上是脱节的。《九尾龟》中的章秋谷则不然，作为作者极力描绘的中心人物，他始终是书中的主角，具有充实的个性内容，虽然理想化却仍不减其丰富性。人物没有被淹没在故事里，而是能从故事中脱颖出来。所以，在近代小说中，这是将人物刻划和故事叙述结合得较好的一部。

本书的文笔很是秀丽流畅，活泼多姿，足见作者颇有些才气，正如第五回眉批所言“文则色香味三者俱佳”。所用的语言则是三分化：普通叙述和常人言谈用一般白话;倌人说话用吴语，但倌人从良后就用官话说话了，如第八十一回以后的陈文仙，这里反映了作者和本书的某种道德观念;至于性描写，则是用四六对仗的文言，目的是在于将“极秽事却写得极雅”(第三回眉批)。一般吴语小说，让主人公用吴语说话，只是增强些故事的真实感，却很少能于性格描绘有什么帮助，反而成了阅读的障碍，往往得不偿失。《九尾龟》则把吴语运用得很是活泼流畅，且富于个性，如第十五回中金小宝一语“拨倪敲仔一记小小里格竹杠”中“小小里格”四字，便将她自得之情洋溢在纸上，这种情调是很难用普通白话来传达的。但总的来说，用方言写小说，依然具有很大的局限性。至于妓女从良以后连语言都改了，则更是可笑的迂见了。

胡适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说：“请问列位读过《广陵潮》和《九尾龟》的人，过了两三个月，心目中除了一个‘文武全才’的章秋谷之外，还记得几个活灵活现的书中人物?”然而正是这一个“文武全才”的章秋谷，却是很难得的一个能被读者记得的人物形象。《九尾龟》的价值便在于此。作者后来又写了《续九尾龟》，也是十二集共一百九十二回。主要写辛亥革命时期的社会生活。作品穿插了广州起义、武昌起义、上海市民攻打制造局等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