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张先
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
龙头舴艋吴儿竞,笋柱秋千游女并。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古有寒食,在农历清明前一或二日,时值仲春,景物、气候均极宜人,加以灭火断炊相沿成俗,人人得有闲暇,正好尽情游乐。宋人曾有“人间佳节唯寒食”的话头,宋人笔记中对寒食、清明的民俗多所胪列,均可据以推想当年之盛况。这首词上阕写作者家乡吴兴(今浙江省湖州市)民间欢度寒食节的种种热闹场面,句句景中有人,富于生活情趣。开头两句写龙舟竞渡,写秋千戏娱,像是电影中由推拉镜头所摄取的两段画面。摄影机向后拉远,展示出水面上一只只蚱蜢式的小龙船,和平地上一座座挺拔矗立的竹架秋千;摄影机向前推时,则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龙船上某一个或某几个奋力挥桨的“吴儿”,和秋千板上某一对或某几对联袂表演的“游女”。他们的身影逐渐变大,遮住人们的视线;这样,由构图变化所显示的局部和整体之间的联系,由镜头组接所产生的暗示、联想等作用,无不突出处于竞技状态下充满青春活力的少男少女们,足使读者不禁有身临其境之感,能够真切感受到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的环境气氛,仿佛亲见此类竞技表演所特有的轻灵迅疾与骀荡妖妍之情状。三、四句写“芳洲拾翠”,写“秀野踏青”则像电影中两组摇摄镜头,引导读者纵览郊外游乐的场景全貌。作者仅仅强调人们如何留连忘返,络绎不绝,又是士女如云自不必说,同时还暗示着到处是桃红柳绿,到处是欢声笑语。所有这一切,未必是写眼前景,更有可能是词人据往昔的印象而出以想象之词,借此写情寄兴。
如若这样理解不错,那么换头二句就不仅是写眼前景,而且含有倒叙成分。其中“行云”二字语意双关,既指出间浮云,又从宋玉《高唐赋》出典,借指美人,具体说来是暗喻歌妓舞女之辈。宋词中多有这样用法,如晏殊的“暂时间留住行云”(《凤衔杯》),晏几道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临江仙》)等等,均以“行云”、“彩云”喻指歌舞艺妓。张先这里写“行云去后”,和下句中“已放笙歌”其实是说的同一件事,即日间登门演出的歌舞已经结束,女演员们已经离此而去。据考订张先生卒年为990—1078,可推定题中“乙卯”指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其时已是86岁的老人。不难想见,他因年迈,虽然欣逢传统佳节,也只能关在宅院里看看歌妓舞女们登门演出,无法像年轻人一样亲赴郊外随处观赏游乐。有人以为“行云借指游女”,则此“行云去后遥山暝”与前面“芳洲拾翠暮忘归”不无抵牾,恐非是。有人以为“行云”二句是说作者“从热闹的郊外回到自己家里,正赶上歌儿舞女都已经表演完了,纷纷散队去了”,揆之情理亦不甚合。在笔者看来,换头二句其实表明词人于乙卯寒食节并未出门,但他对于堂上歌舞毫无兴致,纵然是身不由己,其心神却终日向往于山间、湖上、芳洲、秀野种种令人兴奋的竞技表演与娱乐活动。如是则上阕所叙均非作者亲眼目睹,只不过他胸有成竹,意在笔先,所以虽是寥寥数语简单铺叙,却十分传神。由此可见他事实上虽然十分衰老。精神上却能跨越“代沟”,况且不止跨越一道“代沟”;因为他仍怀着年轻人一样的兴致,仍以无限欣赏的态度表现了年轻人特有的兴致。
当然,他充其量也只能跨越“代沟”,不能填平“代沟”。所以当着堂上的歌舞既已消歇,无论声色之娱或神游之乐,竟都随即扫荡无余。词人此时遥见山色转暝,近听池院静寂,便开始玩味另外一种生活情趣了。接下来两句写景,道是“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与前面充满着春天的旺盛生机对照强烈,充分显示出这位耄期老者的闲适心境。若是年轻人,心情绝不会这样快就平静下来的。但从上阕看,作者对年轻人的心情则不仅能充分理解,而且浮想联翩,似乎必欲追踪蹑迹方能尽意,可见他依然保持强旺的生命力,是颇不甘于寂寞的。而下阕又表现一种宁静闲远的意境,则可见他纵然不甘寂寞,却不因在生活中不得不退居二线、三线乃至四线、五线而快快不乐,而黯然神伤。这正是他的可贵之处。
张先词善于以工巧之笔表现一种朦胧的美,尤以善于用“影”字而著称。但他笔下不同的“影”字句,所创造的艺术境界又不尽相同。如《青门引》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表现情思,显然带着苦涩味;《天仙子》写“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静中显动,则有进取之意;《归朝欢》写“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清空静谧,意境又比较消极。这首词写“无影”,同样表现某种静谧的境界,但毫不给人以空虚寂寞之感;他的《剪牡丹》也写“无影”,道是“柳径无人,堕飞絮无影”,则不仅清空静谧,且有幽冷孤凄的意味。相形之下,月色朦胧中“无数杨花过无影”,显得那样清明澄澈,正足以表现那种精神上十分健全的老人才会有的异常宁静、安详的心境。这里便蕴含着真、善、美。有这种心境的人,容易理解别人,也容易被别人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