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郑侠如
黄山
山姓尚随轩帝号,天都迥绝尘埃。为寻三十六峰来。松间闻药杵,云里见丹台。蜃气半空浮海市,悬泉地涌风雷。芙蓉朵朵向人开。千章经魏晋,百里是蓬莱。
黄山云峰之美,甲于天下。写黄山之景不易,“非太白之句不能当其胜”(程敏政《游黄山记》)。郑侠如的这首《临江仙》尚有妙处,可以一读。
笼罩全词的,是淡淡的“仙”气。这固然是因为黄山有着许多“神仙”故事,但更主要的,是词人想摆脱喧哗与骚动的尘寰,追求一种心意逍遥、无拘无束的美好境界。中国知识分子一旦要“独善其身”,便往往沾上一点“仙”气。仙凤道骨的李白最典型,时常醉醺醺地同仙人打交道,或者“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四处蹓跶,求仙访道。为什么?他说得干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弄清了这一种文化心理,我们理解本词就方便得多了。
此词上片写“寻”,下片写“赏”,步步走来,耳闻目睹,且喜且惊,最后真有点飘飘欲仙了。
上片一、二句,推出黄山的两个峰峦——轩辕峰和天都峰;不是实打实的描画,而是久仰其名,心向往之。相传黄帝轩辕氏曾在轩辕峰下采过灵芝,至今“山姓尚随轩帝号”,不可不访。天都峰也不寻常,据说是“天之神都”,天帝爱在这里主持神仙之会,肯定一尘不染,也不可不访。以上是词人心中的“特写”,属旅游重点,故抢先作口头宣传。紧接着由“点”到“面”,概括地介绍此行目的:“为寻三十六峰来”。黄山有“仙峰六六”,够瞧的了。词人是怀着某种冲动,为“寻”仙峰而来。一个“寻”字,颇有意趣。坐实看,是寻三十六仙峰;虚一点,则是寻找心灵的家园。十八世纪德国浪漫派诗人诺瓦利斯说得好:“哲学原就是怀着一种乡愁的冲动到处去寻找家园。”词人大概信一点老庄哲学,他此番寻找的“家园”是不是也带有道家的神仙味道呢?果不其然。他上得山来,其审美定向注意力首先指向了“药杵”和“丹台”:“松间闻药杵,云里见丹台”。这叫做各取所需、各得其妙。
下片主要写观赏所得。词人是站在哪里飘瞥四方的?没有明确交待,反正是个“好望角”。虚一点反比实一点好,因为太拘泥了有失仙家风范。他首先看到的是“蜃气半空浮海市”,这是翠微峰。相传此峰有巨蜃,能吁气作蜃楼、龙楼。这种自然奇观多见于海上,黄山离海甚远,难得看到“半空浮海市”,但词人却偏偏看到了,真可谓“赶早不如赶巧”。也可能是他“吹牛”,只是心里觉得似乎看到了,——这更好,算得上半个神仙了。接着是耳目并用:“悬泉地涌风雷。”“悬泉”当指黄山雨后飞瀑,虽不及庐山之“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却也颇具气势,不然,词人就根本听不到飞流泻地发出的风吼雷鸣之声了。这一景观是实写,虽然“地涌风雷”有点夸大,但可以原谅,观赏者太爱黄山了,美言几句乃人之常情。第三句“芙蓉朵朵向人开”,写词人对莲花峰、莲蕊峰的直觉感受。这不是一般地用眼睛扫瞄,而是用整个心灵所作的审美体验。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词人对黄山的一片虔诚使莲花峰、莲蕊峰为之感动,倾刻间化成朵朵娇美的芙蓉,一齐朝着他开放!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啊,黄山用圣洁的芙蓉迎接了自己的朝圣者。至此,词人心满意足了。他寻找到了自己的“家园”——海市般神奇,悬泉般壮美,芙蓉般纯洁。它的确是“迥绝尘埃”的,一颗在碌碌尘世中折腾得够呛的心可以于此休息了。但是,词人到底凡根未断,此时此刻他依然在“走神”,依然忘不了人间烟火和沧桑变化,结果蹦出了现实感很强的一句:“千章经魏晋”。“千章”,指古老的大木,《史记·贷殖列传》有云:“山居千章之林。”黄山的古老大木经魏晋而至今,该领受了多少历史的风风雨雨啊!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方是真正的超脱凡尘。我们这位词人身在仙峰却留意于“魏晋”,由古木联想到人间历史之悠悠,看来是成不了“仙”的。这也难怪,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执着于对历史的浏览、审视和谱写,历史意识相当发达。“身在江湖,心怀魏阙”,“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多少进步的封建文人就是这么折腾过来的,总希望在青史上留点什么。郑侠如也不例外。他由“千章之材”想到的,可能还有自己这么一个“大材”,只要有机会,他是会立即从“仙山”奔下,到庙堂上一展其才的。李白当年奉诏入京不是曾“仰天大笑”、高呼“我辈岂是蓬蒿人”吗?读郑侠如的这首《临江仙》,必须善于体察他如是的心态。当然,词的主旋律还是仙山畅想,还是“寻找”清净而逍遥的心灵“家园”。所以,下片的最后一句,思绪立即从历史意念中拉了回来,归结到“蓬莱仙境”上。让“千章”和“魏晋”暂时退守一旁吧,词人眼下最感兴趣的还是超凡脱俗的仙境。“百里是蓬莱”,又是一番可爱的主观随想!他竟然把方圆百里的黄山视为楼阁玲珑、五云缭绕的蓬莱三岛;看模样,他又是半个“神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