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

作者: 杜学忠

我们折了灵魂的花,

所以痛哭在暗室里。

岭外的阳光不能晒干

我们的眼泪,惟清晨的薄雾

吹散了。呵,我真羞怯,夜鸠在那里唱,

把你的琴来我将全盘之不幸诉给他,

使他游行时到处宣布。

我们有愚笨的语言使用在交涉上,

但一个灵魂的崩败,惟有你的琴

能细诉,——晴春能了解。

除了真理,我们不识更大的事物,

一齐开张我们的手,黑夜正私语了!

夜鸠来了我恐我们因之得到

无端之哀戚。

李金发

法国象征派诗人魏尔仑认为:“再也没有一点东西比诗歌的含糊更宝贵,在诗歌里,那不明确的和明确的结合在一起。”(魏尔仑:《诗的艺术》)李金发步其后尘,也认为诗歌“不一定旨意与声调”,“你向我说一个‘你’,我了解只是‘我’的意思啊”。象征派不但不认为诗歌主题的扑朔迷离和语汇、人称、句法的反逻辑是一种缺陷,反而把它提到了美学原则的高度。《不幸》这首诗便体现了这一美学原则。

第一节,是诗人内心世界不幸、哀戚情绪的低诉和哀吟。其表述方法不是直白的抒发和渲泄,而是以“折了灵魂的花”、“痛哭在暗室里”、岭外的阳光吹散了“清晨的薄雾”而“不能晒干我们的眼泪”等密集的比喻形象和语汇、称谓的错落搭配造成整体意象的悲色调和哀伤悲戚的主旋律。有人主张,读散文允许“不求甚解”,读诗应当只求“仿佛得之”。读这首诗的人如果一味追求其思想的明晰性和语汇、人称的准确性是要失望的。如当时有的评论文章,把后两句的“他”字理解为“是代替琴”,而未看成是“夜鸠”的代称,反问道:“琴又怎么能游行呢?”因而建议把句子改成:“把你的琴来我将全盘之不幸诉给他,在你游行时好使他到处宣布。”(博董:《李金发的〈微雨〉》,载1927年1月《北新周刊》第22期)这样一改,“他”字指代的对象的确是明确了,但这样改法,“既不符合诗句的原意,又失去了象征诗注重暗示的特征。绿的叶子只能在它自己的树枝上闪亮,摘下来就黯然无光了。”(孙玉石:《象征派诗选·前言》)苏轼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艺术越达到哲学的明晰性,便越降低了自己。

诗的第二节,通过意象叠加进一步增强诗的悲戚色彩和“不幸”的浓度,基本是第一节诗的回环返复。但“除了真理,我们不识更大的事物,一齐开张我们的手,黑夜正私语了”这几句话颇为费解,似乎是说:世上没有什么比真理更宝贵了,我们只服膺真理,让我们张开手臂拥抱真理,让我们张耳谛听真理的声音吧!然而,遗憾的是,大夜弥天、浓黑阻隔,我们听到的只是黑夜的“私语”。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的“不幸”呀!这里,是以跳跃的语言、流动的意识、和幻化多姿的思维路线多侧面、深层次地吟唱诗人心中的“不幸”和哀戚。其中有些字句和意思省略或跳跃过去了。读的时候,要用我们自己的想象把它们补出来。

诗人要表现自己,又要隐藏自己,所以这首诗的象征意蕴,既有确定的一面,又有模糊的一面。确定性使我们大致可以把捉全诗悲色调的感情色彩,而模糊的一面则带来更大的弹性和外延。诗中表达了诗人内心的哀戚和不幸,却未说明造成哀戚和不幸的原因。用梁启超的话说是,“虽然把情感本身照原样写出,却把所感的对象隐藏过去,另外拿一种事物来作象征。”(梁启超:《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这种整体意象朦胧的诗,正如意象派诗人兼理论家庞德所说,是由感情意象组成的人类情绪的方程式,而且是一个有多组解的不定方程式,会因不同读者代入其中的不同感受而产生不同的“解”。有人把这首诗归入爱情诗,说它传达的是“一种丧失爱情的痛苦和悲哀”,这恐怕不是本诗的唯一“谜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