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诗诗群·阎月君·老城》新诗鉴赏

《朦胧诗诗群·阎月君·老城》新诗鉴赏



月亮的色彩

乌鸦的色彩

巷子间公猫呜咽的色彩



护城河的色彩

垃圾箱的色彩

巴望着随河水一样流出去

却只能做一棵树



竖着长这件事的色彩

一些破碎在我们目力无法企及的远方

一些玻璃的向往

大风自漠上来 有淡淡的肉香

泥土青草青青的芬芳

青青的相似的故事如同快乐的雁此时在城外

在眼眸外安慰暮色

疲惫、伤感、翻来覆去的又一个白天

一种奇特的争战



不为什么地球转动

不为什么海明威的耳朵里满溢着钟声

仿佛鬼火 隐约着嚼尽五月的第五天

隐隐忧伤隐隐苦味的端阳节

菌子最疯狂繁衍的顷刻

看不出有何必要的人流通向街道、广场、河水的两侧

气喘嘘嘘 似有无形的挖掘之声

锹和镐的起落 我们活着

拥挤 在一条电车线上蹭着橡皮

且以最温情的杀戮以叹息



甬道呢喃

午后三点半 一种灸烤灵魂的火焰暮霭般燃起

夕阳就在佛光下就在高楼的隙缝间

青灯古寺 有女尼的长袖一闪一闪



岁月之外 你是莲花独开

你微笑 尘世的影子一层层环绕



如霁如虹 我属于一场亘古的误会 一次游戏

一种被动时态

你放逐我于此

不由得我不来



缘江南的水巷

缘秦雨汉雨的氲氤走来

一种无根草木

接近你 以季节以一个浪子的姿态

父兮 母兮 兄弟何人兮

山之巅 水之湄

谁人唱歌谁人翘首兮



苏武的牧羊鞭就挂在腰间

脚下不是自己的土地哟

头顶不是自己的天



胸脯在七月里感到逼迫

感到夏末的侵袭

成熟的南瓜蒂落时的诱惑

你挥舞手臂 或者你逃开

水声起落回音悠远地传来

如同提示 如同在证明

忘川的深度 宇宙又大又孤独



就在此刻 在星系的手臂无聊地将帘幕拉开

招呼沉睡的东方之前

城的另一端

某一唇贪婪地吮吸湿濡的火焰

吮吸黎明的少女之光



有轻烟 有悄悄死去的人

有黑暗边缘处飘忽不定的魂

有两种解 有两种可能

在高层公寓的中间一层

坠落 以及升空的可能

嗡嗡叫着

全部指示灯放着光芒

电梯之门残酷地升降



玫瑰开得正浓 正香

佛说 有一种是重量是柔软的羽毛

无须风吹 便会自行飘荡

自行寂寞成一粒尘埃

苦海无边 只需悄悄转过身

我叫你在火红的花蕾之间

嗅出苍白来



笼子里攥紧双拳 固守着

一种安全感

一种不用舒展不用生下根的家畜的安全

啃噬羚羊骨头

大口大口嚼着鲱鱼刺的傍晚

日落之后街灯倏然亮起瞬间

有一缕异香

自京城王府井的胡同自御膳的门缝之下

透迤飘向圆明园——

一座残酷的废园

并用余韵扣打香山的佛门

缘仲秋凌空而上



在东方 我相信这样的神话

从森林到草原

从平原到山岗

那些趴伏在浮冰之上的北极熊

是在寻找一只溺水的月亮

寻找美丽的蝴蝶鱼

原始的飞翔之姿



多情的赤道雨温柔的大陆风

在北京的月光下

哭泣 那孩子是著名的遗腹子

他叫着 爸 噢爸爸

我是么 人说我是长城

天地间最古老最奇异的方程式

那么你是谁



去年夏天在渤海 潮汛把彼方的笛音

次第传来

刺肤 有时无名的期待

仿佛诞生

以血 以痛 以毁灭的刹那



不可挽回 紧握着的那东西

正一滴滴从我的指缝间落下去

一个名字消失 一座城

幽灵一样孵化四季

孵化出最苍白的黎明



十二月 载满难题的船只搁浅在昆明湖边

谁人的惆怅轻轻踏响 落叶

慈禧的长廊空空荡荡

谁人的惶惑一阵阵逼近

山峦的远景 白玉塔的另一面

瞭望孔中疾速闪过的鹰隼

紧盯着过路的人群

由脚至膝至毛孔至莫明的血液之状

至躯干深处 墙壁之间堆积着岁月的残骸 失败的标志

一只手帕上暧昧的吻印

金黄赤热 一种属于水种族的蓝色的地球的忧郁



城池深深 在你的高墙下我茫然而立

岁月般疑惑 如弃儿

黑影幢幢 落叶瑟瑟飘来

风雨交加的秋夜里

对谁去说爱

开始从一个个洞穴走出

然后独自徘徊

徘徊在往事如烟如梦如弗洛伊德如彼岸的某种存在



如何爱 以那一种姿势

怎么表达

在清晨还是在黄昏

去面对什么人 对他说

我有的是一颗必死的心

必会关上的巴斯底的门

葱茏与凋谢一页一页我读过你裸露的纯真

你的天庭与地心

我是不会哭泣的人

不屑于微笑和冷笑的人

总能在你剧情的高潮里

遥见结局的惟一的人



在北方 在一月的边沿

季节留给城市以浓浓的煤烟味以血腥的

冬的余韵

某种欲望骤然勃起的怪诞之状

从木头栅栏不可思议地直踱到大街的尽头

直踱到西部的高地



伸出右掌 朝茫茫昆仑的方向

告诉我 满掌心的烦恼

数哪一条最长

一双流浪者的靴子脱下又穿上

什么样的名字值得放在心上

正在走着马儿呵不必向四面张望

天堂的方向 就是地狱的方向



雁翅以及鱼尾

地平线一样撒满千里之网的方向

河流的方向

永恒逃离城市的方向

《老城》是一首感情复杂的诗歌。读这首诗,我们总有一种哽咽的感觉。这种哽咽仿佛来自历史深处,又仿佛来自今天。诗人将历史与现实纳入了一个指代系统(北京老城),但它不是臆想,而是历史与现实本质上的同构。

这首诗用“老城”的昏暗、疲惫、自我涂毒来揭示我们民族的集体无意识——集体病根。这使人读起来颇不畅快,但使人清醒、厌恶。第一节和第三节,表现“老城”人面对废墟而不为所动,他们惧怕炼狱的烈焰,自甘颓败而濒于沉没。第二节和第四节,表现“老城”人选择的是自我欺骗的方式消释焦虑,无论是遁入佛门还是耽于天人合一,在今天都只能是加速消残,不再轮回!第五节写昔日的文明不再成为“老城”人的父亲,它“正一滴滴从我的指缝间落下去/一个名字消失 一座城/幽灵一样孵化四季/孵化出最苍白的黎明”。第六节是“老城”中新居民的觉醒,尽管他茫然无措,如弃儿站立于城池之畔独自徘徊,但他毕竟是苏醒了,要在黑夜策划一次伟大的私奔!他深信自己是“不会哭泣的人/不屑于微笑和冷笑的人”,但正是这“老城”的逆子,是惟一能够“遥见结局”的人!第七节借助了西部酷烈雄奇的景观,意在表明流浪者(叛逆者)的道路的艰难。他不信任“老城”的训诫,嘲谑着“什么样的名字值得放在心上”!?而且他知道,他面临的是地狱的煎迫,因为自由的选择、胜利的叛逃,是奔向天堂,而“天堂的方向 就是地狱的方向”。虽然前景未卜,可这实在是“老城”人惟一的方向了——自由的“河流的方向”,注定只能是“永恒逃离城市的方向”!是背叛“老城”穿越地狱、炼狱,走向新城的方向!

历史的真容,时代的呼声,穿透老化的皮肤般的城墙,犀利地奔涌出来。《老城》成为一个象征,一个渐渐被战败了的东方“城堡”。但诗人不相信文化中无可奈何的宿命,因为既然“老城”一触即溃,那么逃离出去就是紧接着的行动,这毫无疑问。换句话说,“老城”的坍陷正是“新城”奠基的开始,“海明威的耳朵里满溢着钟声”(海明威有《丧钟为谁而鸣》一书),那钟声划开了两重天地!从这个意义上说,阎月君的《老城》不再是悲观的、绝望的,而是一个民族通过死亡来拯救新生的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