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叶派诗群·郑敏·树》新诗鉴赏
我从来没有真正听见声音,
像我听见树的声音,
当它悲伤,当它忧郁,
当它鼓舞,当它多情
时的一切声音。
即使在黑暗的冬夜里,
你走过它,也应当像
走过一个失去民族自由的人民,
你听不见那封锁在血里的声音吗?
当春天来到时,
它的每一只强壮的手臂里
埋藏着千百个啼扰的婴儿。
我从来没有真正感觉过宁静,
像我从树的姿态里
所感受到的那样深。
无论自哪一个思想里醒来,
我的眼睛遇见它
屹立在那同一的姿态里。
在它的手臂间星斗转移,
在它的注视下溪水慢慢流去,
在它的胸怀里小鸟来去,
而它永远那样祈祷,沉思,
仿佛生长在永恒宁静的土地上。
欧美新批评派认为,诗的价值不只是感情性的,亦是认知性的。如何表现对客体的知识呢?兰色姆说过,科学的抽象使世界失去了血肉,只剩一副骨架,而诗歌的特点乃是它的具体性,诗靠这种具体性把血肉还给世界。
这首诗写的是“树”,但传达的是诗人的新经验;她使我们感到的不仅是树的形体,而是它内部的灵魂。这种形体和灵魂的复杂综合,我们从生物学的角度不可能看到。为寻求这种“活着的”树,我们找到了诗歌。这是一种“质的知识”,它使我们对树有了更深刻更清晰的理解。在这里,诗人首先抓住树发出的声音来写。这声音有两种,一种是枝叶的喧哗,像悲伤,像忧郁,像鼓舞,像多情。但更为内在的还不是这种诉诸听觉的声音,而是它生命内部的听不见的声音:“即使在黑暗的冬夜里,/你走过它,也应当像/走过一个失去民族自由的人民,/你听不见那封锁在血里的声音吗?”在冬天,树的枝丫上光秃秃的,仿佛已经干枯,但在它内部仍然流动着绿色的树汁,像“封锁在血里的声音”。这就穿透了事物的表面,抓住了它的内在本质,使之成了坚强的为求得解放的人民的象征。他们沉默着,但并没有屈服,他们等待春天,并为之而奋斗。这一节,我们得到的不是抽象的说教,而是血肉鲜活的深层经验的第二种声音。
下面,诗人又写树的宁静。在诗人眼里,真正的宁静不是摒除了冲突的和谐状态,而是一种内在的沉思和恒久的坚持。她在树的姿态里,感觉到了这一切,并且从来没有像此时“感受到的那样深”。树,无论是和风甘霖还是风暴雨雪,它都能承受,它不会改变自己的姿态;它耸立在原野上,像一个深沉的思想者,从各种思想中醒来。它有内在的生命和坚强的灵魂,它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纷扰变化着的一切,不为所引,不为所动,牢牢抓紧自己永恒的位置和脚下的泥土……在这里,我们充分体会到了树的精神内涵。这是一切勇敢的斗争者、顽强的忍受者、深刻的思想者、宁静的先知者的全部精神履历。但它不是概括,不是说明,而是通过诗歌特有的肌质和多度的语言,把血肉还给树,还给我们的感觉,更重要的是还给我们的生命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