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洛·书院清池》原文阅读|主旨理解|赏析|读后感
李元洛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池”,如供乐队演奏的乐池,让众人起舞的舞池,给文人挥洒的砚池,然而,书院的那一方清池却特别令我钟爱,像有珠宝之癖者秘藏昂贵的宝玉,我将那一方清池珍藏在自己的心中。
乡野之间有许多池塘,它们那天然的野趣,当然也引人注目留连,特别是久住尘嚣的人,天天囚禁在鸽子笼一般的居室,几乎已不知池塘为何物,自然更愿一塘春水或秋水照亮他们蒙尘的眼睛。我喜爱乡野的池塘,我遥远的童年曾晃荡在稚嫩的钓竿之上,后来读南北朝时谢灵运的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也总想象他写的绝非市廛所见而是郊野的景物。然而,我最珍爱的,毕竟仍是书院的那一方清池,每隔一段日子,我就要渡湘江而西,去它的身边小坐。
它平铺在书院靠后的院落里。说是一方清池,似乎有些大而化之,应该说一曲清池才是,因为它并非呈方正之状,而颇具曲折之姿。我来时正是夏日午后,池周高树上的夏蝉正在操练那古老而常新的乐曲,唐代虞世南是它们的知音,只是不知它们懂不懂得他所写的“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名句?除了年复一年的蝉声,就是终年不断的水声了。清池的身后就是岳麓山,山上百泉奔赴,潺潺的水声汇成了这永不干涸的碧池一汪。如一匹软缎的清池,水面上本来绿得一无所有,但池的对称两角,却有两丛夏荷绣出几铢青钱数枝碧玉和几盏荷花,那红花是碧水也浇不灭的火焰,它会从夏日一直烧到秋深,要等到来过长沙的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声”的那一声喟叹,才会将它吹熄。红荷碧水,这本来已经动人心目了,但不时还有白蝴蝶和黄蜻蜓飞来,它们肯定是在说:这是一幅印象派的明丽水彩,怎么不让我们也来着色?
书院清池的美使我倾心,它的静也令我徘徊忘返。清泉之侧是书院历代山长的住所,晴明之日,粉墙青瓦飞檐的古建筑在池边拍一帧倒影,明月来时,碧水在池心将它洗得晶莹透亮,宛如李白小时不认识的白玉盘不慎掉落水中。虽是千年书院,平时游人却不多,如果门庭若市,嚣声盈耳,如同时下的股票交易市场和日趋茂盛的夜总会,那就未免唐突山灵与水神而大煞风景了。这一曲清池,据说从前名“碧沼观鱼”,我以前来游时和友人说可以改为“洗心池”。人在世间忙碌奔波,或为柴米油盐,或为升沉荣辱,费尽了心计与心机,人也蒙尘,心也蒙垢,如果能到池边来对明镜而自鉴,濯清波以洗心,那不也是让灵魂净化的功课吗? 正如同仿效高僧之面壁,我此刻面池而坐,我的心池哪有这方明镜的纯净清明?
秀美而宁静,世间也许还有不少这样的池塘,但是,像岳麓书院这一曲清池那样富于文化意蕴的,恐怕还不多见吧? 它得地独厚,不是深山中隐姓埋名的野水,也不是宫苑里荣华富贵的池塘,它栖身于千年书院之内,风徽与身价当然自是不同,非那种无名氏或暴发户可比。此外,池以文传,历代有关的题咏且不去说它,南宋朱熹那首有名的《观书有感》,我就怀疑是这一曲清池灌溉而成。宋代乾道三年(公元一一六七年)秋八月,时年三十八岁的朱熹来岳麓书院讲学,和抗金将领张浚之子张栻寓居于清泉之侧的百泉轩,题扁额“百泉轩”三字。他的《观书有感》是: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哪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
书而池,池而书,他写的是读书的感受,不也正是我眼前的清池景色?我想叩百泉轩的门环去请教朱老夫子,可是那里已经成了文房四宝等物的展卖厅,出来接待我们的主持者江堤虽然也是诗人,但他西装革履,写的是分行的现代新诗,而朱老夫子则早已不见踪影,连江堤也说不知他的去向,只有注入清池的活水淙淙而潺潺犹似旧时。
从滚滚红尘中偷跑出来,小坐在如此的清池之旁,读清池如同读一部佛典,可以消除你扰攘于尘世中的许多俗念与忧烦,好像远行人在赤日炎炎中于路边的一处凉亭歇息,让你疲惫的心得到片刻的休憩。说它像乐池吗?高雅的音乐虽然悦耳,但即使是清扬的丝竹之声,在这里也不免显得过于热闹,更不要说那些现代的嘈嘈杂杂的流行乐曲了。和清池相映成趣的天籁与人籁,最好是几句鸟语,数行书声。说它像舞池吗?水面确实滑如碧琉璃,但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莲可以在其上凌波,而如果凡夫俗子们也来这里喧阗起舞,更于四周打上脚灯追光灯霓虹灯,那该是何等亵渎清景?红尘中的舞池已经够多的了,何况舞池中还常常流传不清不明的新闻与绯闻,请保留书院中的这一方净土,不,净水吧。
不过,这清池究竟和什么相仿佛呢?如果有人说它像一方砚池,那我倒会欣然赞同,因为它们不仅外形相似,而且文房四宝之一的砚池也是书院中的必备之物。清人顾陈垿的《砚》诗早就令我心神向往:“小小墨池成巨浪,就中飞出北溟鱼。”身为越来越商业化功利化的社会中的文人,我也祈望清池能洗我俗肠,助我灵思,润我彩笔,让我也写出可圈可点甚至鹏飞远举的文章来。于是,记不起是哪一天,我离开书院时就将这一曲清池一方名砚带走,至今珍藏在我的怀袖。
水是生命之源,又是燃起诗情、点亮哲思的助燃剂。可不是?屈原行吟泽畔,铸就伟大诗篇,孔老夫子在河川上生发哲理性的喟叹:“逝者如斯,不舍昼夜。”这是两千多年前的事。如今,20世纪90年代学者兼作家李元洛面对岳麓书院的一泓清池,如醍醐灌顶,一时悟出了多么幽深的哲理,抒发了多么绵邈的诗情,向读者袒露了一个何等丰富的精神世界。
《书院清池》继承了我国古典文学“抒情言志”的传统。它以生花之笔,记优美的风物,抒优美的襟怀,确乎是一篇意新语工、情长韵远的美文。文章一开篇就写得情意绵绵,令人一见倾心:“书院的那一方清池却特别令我钟爱,像有珠宝之癖者秘藏昂贵的宝玉,我将那一方清池珍藏在自己的心中。”清池也诚然可爱,“它并非呈方正之状,而颇具曲折之姿”。水面“滑如碧琉璃”,又如“一匹软缎”。这些还只是大笔勾勒,两个特写镜头更令人心旌摇荡。其一是写“蝉鸣”:“……夏蝉正在操练那古老而常新的乐曲,唐代虞世南是它们的知音,只是不知它们懂不懂得他所写的‘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名句?”如此饱含文学意味地描写蝉声,给人的就不光是听觉的感受,而是艺术的熏陶、文化的浸染和不尽的遐想。对荷莲的描写就更为传神:
两丛夏荷绣出几铢青钱数株碧玉和几盏荷花,那红花是碧水也浇不灭的火焰,它会从夏日一直烧到深秋,要等到来过长沙的李商隐“留得枯荷听雨声”的那一声喟叹,才会将它吹熄……
比得美,比得奇,诗情画意中透出一种勃勃生机,让人感到生命的喜悦和审美的满足,也自然使人忆起《红楼梦》中状写红杏那“喷火蒸霞”的名句。
如果说上述两个特写镜头是一幅有声有色的“暖调子”的动态画图,那么,接着展现在读者面前的则是一幅“冷调子”的静态风景小照:“清泉之侧是书院历代山长的住所,晴明之日,粉墙青瓦飞檐的古建筑在池边拍一帧倒影,明月来时,碧水在池心把它洗得晶莹透亮,宛如李白小时不认识的白玉盘不慎掉落水中。”整个画面,诗一样宁静,哲理一样庄严,与千年学府的环境气氛十分协调,令人不禁发思古之幽情,因而记起唐人诗句:“绿树阴浓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高骈《山亭夏日》)。倒影的描写,丰富了作品的艺术内涵:显示了透视原理,扩大了审美空间,使景物获得立体感的效果,而画面又显得飘逸、空灵,具有一种特殊的韵味。作者不愧是擅长写景的高手。
写景诚然是散文作品题中应有之义,然而,优秀的散文,写景只是手段,其目的在于表现作家丰富的精神世界。《书院清池》正是这样。不过,它并非空洞说教。它饱含的哲思诗情都是从书院这一泓清池中“蒸馏”出来的。作者建议将书院清池的雅号“碧沼观鱼”更名为“洗心池”,规劝那些“人也蒙尘,心也蒙垢”的人来此“对明镜而自鉴,濯清波以洗心”,补上“让心灵净化的功课”。然而,这又并非一味苛求于人。相反,作者还能冷静反躬自省:“我此刻面池而坐,我的心池哪有这方明镜的纯净清明?”这表明作者着意追求灵魂的高洁、清纯和人格的自我完善。正因为这样,对于时下“嘈嘈杂杂的流行乐曲”和“常常流传不清不明的新闻与绯闻”的“舞池”等,便不免有所微词。作家这种高雅的精神追求,在文末抒发得更为酣畅。他巧运灵思,把书院清池比作一方“砚池”,又顺手拈出清诗人顾陈垿《砚》诗中的名句:“小小墨池成巨浪,就中飞出北溟鱼”,然后喷泉般一吐衷肠:“身为越来越商业化功利化的社会中的文人,我也祈望清池能洗我俗肠,助我灵思,润我彩笔,让我也写出可圈可点甚至鹏飞远举的文章来。”作者对文学事业如此矢志不渝、锐意精进,实是令人钦敬。特别是处在社会经济转型期人欲膨胀、物欲横流的特殊气候中,这种坚持操守、特立独行的精神,更是难能可贵。
《书院清池》全文内义脉注,文心缜密。开篇揭出“乐池”、“舞池”、“砚池”,相互比照后徐徐推出文章主体:“书院清池”,“峰回路转,有亭翼然”,行文曲折有致。待到篇末,复以“乐池”、“舞池”、“砚池”比况书院“清池”,但命意并非重复,其中有抑有扬,辐射出更为广阔的社会内容,文章的针线颇为细密。标题中的那个“清”字,窃以为乃一篇之眼(“文眼”):书院景物的“清丽”,环境气氛的“清幽”,抒情主人公志趣的“清纯”、“清雅”,经纬全篇,严丝合缝。至于文章的语言,更属炉火纯青。其显著的特点,是可贵的创造性。作者遣词造句中往往表现出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执著的美学追求。如描写荷花,不说“几朵”,而说“几盏”,这就是创造。荷花与旧时灯盏颇为形似,且“盏”字易于使人联想到灯光的亮丽,因而暗喻荷花色彩的鲜明,又与全句“火焰”的设喻,“夏日一直烧到深秋”的点染经络贯通。又如:不说“几声鸟叫”,但道“几句鸟语”,这个“句”字,何等新鲜! “句”字让人想起“诗句”、“文句”。这儿的鸟族似乎也在高吟诗篇、朗诵文章。是呀,这“几句鸟语”,不是啁啾于荒山野岭之上,而是吟哦于千年学府之中。这就巧妙地把学府氛围和作家志趣所共有的“清雅”暗示出来,真乃应情应景,妥帖之至。总之,《书院清池》的语言,典雅清丽,活泼新鲜,书卷气中透出幽默感,“散文笔调”里流淌着诗的风韵,故而含蕴深厚,颇耐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