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文学的内容·清代词曲·清代散曲·清中叶后的文人散曲
清代康、乾二朝号称盛世,而学界多认为乾隆朝是清代盛极而衰的分界点。体现在文化上,其“盛”表现为一种“集大成”——以文学言,清文人力图将前代的经验熔为一炉,体现在“文学理论”上,文论、诗论、词论,往往精到;体现在文学创作上,文章诗词,每见老成,因而也就缺乏前代文学童年般的鲜活天真,或青壮年般的豪迈恣肆,“老成”之中不免透出一股暮气。同时,清人的“集大成”并非对既有的传统大包大揽,而是有所取亦有所汰。一部《四库全书》,便清楚地标示了清人文化上的取舍。元明偌多散曲家,只有张小山、王九思在“存目”中占了可怜的一席之地。《四库全书总目》“词曲类提要”有云:“词曲二体,在文章技艺之间。厥品颇卑,作者弗贵,特才华之士以绮语相高耳……究厥渊源,实亦乐府之余音,风人之末派。其于文苑,同属附庸,亦未可全斥为俳优也。”清人这种基于“正统”立场的取舍,决定了其“集大成”既是对传统的一种深化,同时也使传统萎缩。而对“曲”的鄙视,与清初以来反拨晚明“心学”、以回归正统儒学为指归的文化“复古”潮流密切相关,“曲”(散曲、戏曲)与通俗小说,是明中叶张扬“情为本”的新人文思潮的文学载体,当然不可能纳入“集成”之主系列,对“曲”以“风人之末派”的意义作极有限的保留,体现了清人“学术”上的严谨和照顾“集成”的苦心,故散曲一体,有幸不遭封杀,但其势不振,亦自必然。从来没有跻入“正统”文学殿堂而只是“非主流”的散曲文学,清中叶后在总体上更见萎缩,便势不可免了。
清中叶后散曲文学之不振,可先由几个数字显示之:《全清散曲》收录,今存清散曲作者三百余人,小令、套数合计四千余篇。如果将在乾隆朝生活30年以上者大致划为清中叶人,则清前期文人的散曲作品约千篇;中期、晚期文人散曲作品约三千余。而中、晚期的年数约是前期的两倍。也就是说,清中、晚期的散曲作品按年平均数计,较前期只略有所增。与此相参照的是:与明代散曲情况相比,据《全明散曲》所录,明代今见散曲作者四百余人,作品约一万二千余篇,而明代中叶正德以后至晚明,文人散曲作品的数量约是前期的20倍;与清代同期诗、词情况相比,则散曲作品数量不可望其项背。故清中叶以后的散曲文学只处于一种延续状态,既无清词“复兴”之景象,更无诗文之繁华热闹,在官方“曲品卑下”观的笼罩下能够一脉不断,已是历史之幸事。
清中叶后散曲文学不振的另一表现是有作品在20篇以上者,不过十数人,余大多为一二篇,三五篇,十来篇。而此十数人,大多生活在康、乾两朝,也就是说,这些散曲家实际上是承清前期散曲文学之余风。出生于乾隆朝以后的文人,作散曲乃真正的“余事”,在这样的状况下,欲清散曲有历史的大作为是不可能的。
清中叶后散曲文学不振乃至“萎缩”的根本体现,在内容上题材普遍狭窄、陈旧;在思想内涵上情志总体单一、贫乏;在艺术上则大多刻板、平庸。与元散曲的内容相比,其无巨细兼采,“恢恢乎不知有所限”之恣肆,思想内涵上无切肤之感的大愤懑、大解脱后的大欢乐;艺术形式上无信手拈来般的天然,即使玩弄文字游戏,也显得浑脱佻达。总之,元散曲开创的别具一格的风采趣味,至明代“词化”的南散曲中已几乎荡然无存,清散曲欲回归元曲风味,但只是得其躯壳,而无其神韵。且举两例:
北【越调】 小桃红 孔广林
六月初十日怅饮
光阴攛断总如梭,苦海长无那,烦恼弥漫比天大。雨翻河,思量往岁狂风簸。便摘了腮边泪颗,强抹了眉间恨锁,推不开心上渍愁窝。
南【仙吕】 皂罗袍 石韫玉
中秋玩月
今夕秋光美满,似明珠一粒嵌在青天。团皓魄向人圆,此中想象嫦娥现。神仙洞府,清虚广寒。风骚主客,欢娱夜筵。恁良宵不觉流年换。
上两曲一北一南,但在语言风格上似乎都类似元北曲。清代散曲,南北曲调语言风格大多归为一类,是其回归元调的直观表征之一,但其曲貌似“本色”而实干瘪无趣味,较元曲差甚。清中叶后的散曲,大部分均不同程度地有此一弊。至于题材之平淡无奇,思想情感内涵之苍白贫乏,则不用多说。两位作者,孔广林是清代散曲作品存世最多的作家,石韫玉也是作品较多者之一。由这两曲可见清中叶后散曲之普遍面貌:缺乏对生活的独特感受,缺乏捕捉生活灵感的激情,缺乏追求艺术创新的动力,内容空洞,情感单薄,艺术刻板,而这是时代所使然,是必然的。如果实在要说清散曲题材上有何“新意”的话,则清散曲中有若干“题画曲”,在元明散曲中是极少见的。
但是,在清中叶后平庸的散曲文学中也有少数不同凡响的曲家。若厉鹗、黄图珌、王庆澜、许宝善、吴锡麒、王景文、徐光治等,此外还有个别具一格的赵庆熺。
厉鹗、黄图珌都是壮年后进入乾隆朝,王庆澜、吴锡麒生于乾隆;王景文、赵庆熺、徐光治主要生活在嘉、道以后,是清后期散曲作家中的优秀者。
厉鹗、吴锡麒、徐光治均浙江人。前二者是浙西词派的主力。浙西词派第一代主将为朱彝尊,第二代重镇为厉鹗,吴锡麒为殿军,徐光治可谓余响。而四人又都是清文人散曲家之翘楚,风格大体相近,清文人散曲中具有某种“流派”意义的只此一脉。而其散曲创作,秉持的实际是其词学主张,真可谓名副其实的 “词余”。今各举一曲,以见其“流”的历史轨迹:
北【中吕】 朝天子 朱彝尊
送分虎南迁
驴车,慢些,小住长亭者。疏林不隔远山遮,几点新黄叶。云脚夭斜,雁书横写,趁归人南去也。离别,漫嗟,只可怜中秋月。
北【中吕】 朝天子 厉 鹗
春 烟
远林,翠侵。软处迷离甚。叶来轻抹画廊深,和月梨花浸。裛上罗襟,飞上瑶簪,似幽期一缕心。再寻,至今,春有禁情难禁。
北【黄钟】 人月圆 吴锡麒
偶 见
月儿恁不和伊至,偏弄竹枝枝。影来能瘦,声来更悄,闪入心儿。斜塘也住,横塘也住,门径依稀。明朝去也,花开花落,梦也东西。
北【中吕】 朝天子 许光治
夜阑,梦残,又早是三更半。一枝花影转阑干,明月临窗畔。蜡泪红干,麝脐碧散,烛花攒香炉寒。大难,但看,来黠鼠翻书案。
以上四曲,皆属“清空”一路。所谓“清”,大略谓之,兼有格调超逸、境界清澈之意;所谓“空”,大略指表意含蓄,“欲说还休”,大体与“质实”相对,用司空图《诗品》的话语言之乃“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用严羽《沧浪诗话》的表述乃“味在酸咸之外”。朱彝尊的送别之曲,采用了传统诗词托景造境、暗用典故(化用《西厢记·长亭送别》)的方法,以得“清空”之妙,而末句“离别,漫嗟,只可怜中秋月”,含蓄暗示友人离去的落寞之情,略以兼顾曲体“直白”之本色。厉鹗曲,“清空”更进一步。是曲乃咏物辞,所咏“春烟”本身即春日特有的似雾非雾、若有若无的濛濛湿润之空气。全曲并无惊人之句,但曲尾“再寻,至今,春有禁情难禁”,含蓄地将“春烟”与人们经常体验的、似有所感却又难以实指的莫名情感涌动联系在一起,也是化用了曲体“豹尾”的手法,顿将全曲境界升华,使所咏之“物”与所喻之“情”双双臻入“清空”。而吴曲,较厉曲又进一步,题为“偶见”,而所见为何,似有似空,“月儿恁不和伊至”的“伊”,更似有实空,直解之为“人”,故本曲可理解为“言情”之作。“伊”似谓无确指的“曲中人”的“情人”,但这“斜塘也住,横塘也住,门径依稀”的“伊”又是无定指的,因而只是“曲中人”所向往、所梦想的“情人”,一个曲中人爱心萌动的幻影。这个“幻影”是如此深地印在曲中人的心中,以致明月、竹影、万籁俱寂中莫名的声音,都仿佛是飘飘而来的“伊”而“闪入心儿”,但“伊”其实只是一种“等待”,朦胧而飘渺,曲中人对她(或“他”)一片痴心,但又“门径依稀”,“明朝”一切已变得渺不可寻,新的“伊”又将叩动曲中人的心扉——全曲表现了一种爱的萌动,爱的幻觉,爱的渴望,爱的追寻,爱的向往,这种人皆有之的心理体验,比实指的爱情更动人,更富有诗意,更揭示了爱情的本性。而这一切,乃是曲作者对偶“见”的曲中人的“心理猜想”。更严格地说,只是我们作为读者对本曲的一种解读。吴锡麒作曲的本意,可能如是,也可能不是,也许,作者更是在化用“香草美人”之喻的传统文学方式,表现自己心底的一种“爱”的情结。我们不能也不必对作者的所“爱”进行“考证”和实指,而更合适于将之理解为一种对所“爱”(事业、理想、追求、故乡、亲友、往事的回忆、一个朦胧的梦……)的执著,一种对“爱”梦幻般的追求——这里,作者的“本意”已不重要,因为其只是解读的一种基础,只要解读的“意义框架”与文本的内在涵义“同构”,任何解读都是有意义的——而这,正是“清空”之文学的本质和魅力所在:它给读者以最大限度的联想空间,使解读本身成为以文本为基础的再创造,解读成为“文学意义”的最终实现和真正的本质所在。
从“文学方式”言,吴锡麒的《偶见》体现了“清空”的最佳范式,至少在清代文人散曲史上是“清空”的典范。如果从散曲不同于诗词的“文而不文,俗而不俗”的特色出发,如果着眼于散曲文学与诗词文学语言风格的显著差异:“滑稽诙谐”与“直白爽朗”,“清空”之散曲算不得“当行”之“好曲”,但从广义诗歌文学的角度观之,则其不能不算“好诗”。吴锡麒以后的许光治,虽也“清空”,但“意义容量”和文学趣味则颇有消减。上录之曲,写的是“梦惊无眠”,通过一系列场景的描写,含蓄地刻画了作者辗转反侧、思绪纷纷而失眠的情状,其“思”既有亦空。不少人当然也有失眠的经历,或许可以联想到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一段欲忘却而又拂之不去的感情等等,但由于其缺乏一种吴曲中的意义“指示”,故不免显得空泛而单薄,体现了“清空”将“有话不说”的“含蓄”变成“无话可说”的空虚之迹象。“清空”一旦走到这一步,便意味着其已走向尾声,气数将尽。
清中叶后与上述“清空”一流先后同时的黄图珌、王庆澜、王景文等,大约可称之为“清丽”一流。“清丽”与“清空”在格调雅致上相类,所不同者在于“清丽”散曲表情达意“有迹可寻”,绘景述事,如在目前;所思所感,现于行间。即使含蓄,也是意在跌宕而不追朦胧。姑于三者各举一曲:
南【中吕】 渔父吟 黄图珌
(渔家傲)烟水为家山作垣,终日里放浪其间,渐觉得心胸自宽。为因买酒将船深入去,常被白云隔断。(丹凤吟)喜春暖,喜春暖,但只见红间绿的一江桃柳攒。倏忽间潮随月光寂寂的已透半,月随暮潮溶溶的将欲满。
南【仙吕】 绣带儿带太师引(摘套) 王庆澜
这春三月本来媚妩,怎教人不尽意伤渠。有一点中酒情怀,搭配上善病行模锁铜铺。要把一园好景关住,肯放他不辞而去。便学个多愁鹧鸪,“行不得哥哥”数度偷呼。
北【双调】 水仙子 王景文
江 村
清流隐隐映江村,断彴无人只翠篁。夕时月出空江上,悄轻波光先荡漾,问渔舟甚处潜藏? 忽悠悠来摇划桨,好咿哑学唱沧浪,真不必远忆潇湘。
此三曲,一、二首是散曲“言隐”文学写景抒怀的常见套路,但不似元曲此类中的豪放一路而近于张、乔之清丽一格。第三曲为言情之作,但无元曲同类之作的轻灵佻达之趣,当然也不似明南散曲堆垛词藻如梁伯龙之“浓艳”,类似晚明言情散曲之清丽一流。一般散曲都显得很“正宗”,所欠的是创造性力度不强。而此三人曲作,并非一味“清丽”,而是多格具存。如王庆澜[北·双调·八不就]套中的[幺篇]:“把甜酸苦辣都尝,一味价颠倒由人,空赢得半世、半世疏狂。便诩风流,纵夸才调,也只寻常。才算得、才算得风尘肮脏,爱好的、要强的全是荒唐。一具形象,一副皮囊。似这般终少安排,倒不如醒了、醒了黄粱。”这不能不说是“曲味”地道的作品,在清散曲中当为上乘,所欠者也是“创造性”,虽然地道,但却是“做”出来的,与自然流淌的元曲之天姿纵横,终差一筹。黄图珌、王景文等其他曲家,也大体如是。
清散曲中较富独创意味的散曲家,也许只有赵庆熺。其独创处,在精于散曲文学的白描功夫而颇有新创。其[南·南吕·懒画眉]《游白云庵》小令:“张张翻到总模糊,恁的鸳鸯两字无。原来是我笔尖涂,不上氤氲簿,你快另造姻缘一纸符。”深得元曲同类小令白描之神韵。庆熺曲尤以套数见长,善用白描式铺叙,辟散曲套数“浩荡”之新境。
南【商调】 二郎神 赵庆熺
书窗独坐
西风里,这扯淡的芭蕉惹是非,作弄人儿浑当戏。接连几阵,却刚刚隔着窗儿,哪一个听他能快意? 生拉到狠愁田地,黄昏矣,猛可里身子寒多填些上衣。【集贤宾】梧桐病信先驿递,根根骨节支离。到此商量全没计,一任那通身伶俐。风铃语呓,把旧事叨叨提起。须不理,却教我怎生回避! 【黄莺儿】偏不醉如泥,一更更漏鼓低,风尖灯颤光儿细。见流萤暗飞,听寒螀碎啼,秋声耳畔偏挨挤。闷难医,怕聪明绝顶,头一个难题。【琥珀猫儿坠】时辰十二,暮鼓又晨鸡。一到秋来越凄惨,青山两座皱双眉。稀奇,把愁细思量,恁样东西? 【尾声】拨铜炉,熏翠被,泪眼揩干枕上倚,还怕那不知趣的邯郸他来缠绕你。
所写乃诗词中常见的“愁绪”主题,而本曲之所写,未见得就是作者自己的“愁”,而更近于散曲文学擅长的“游戏谐谑”。全曲以听觉、视觉、心理、行为交错铺叙,纯以白描出之而不加形容修饰,既有“直白”之趣而又耐人寻味,深得曲体“文而不文,俗而不俗”之三昧。还当注意的是:曲体造语尚“尖新”,而此“尖新”又以提炼口语为门径,庆熺曲在清散曲中于此道最出色,其“口语化”风味与元曲同,但并非元人语的套用,细味之颇有清代气息,此亦庆熺的独出心裁处。若将类词化的“词味之曲”排除在外,单以“曲味之曲”衡之,清代散曲家中堪与元明人比一头地者,赵庆熺当是首选。
当然,如果我们将清代文人所作的“小曲”也作为“散曲文学”的话,则蒲松龄的“俚曲”、徐大椿的《道情》,戴全德用北方小曲所作的散曲、招子庸以粤调小曲所作的散曲,也是清代散曲文学复古大格局中的一股新流。所谓小曲,即民间的“散曲”。清代的文人“小曲”,是清中叶后“花部”浮出水面,并逐步扩散到上层文化空间的产物。但清文人几乎无人像明中叶文人那样将 “小曲”视为“真诗”,故清代民间小曲对文人层的影响远不及明代小曲广泛而深入,偶有作者,终未蔚为大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