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乐府”一词,是白居易提出的。所谓新乐府,就是以新题写时事的一种诗。这是针对长期统治诗坛的“嘲风月、弄花草”的形式主义文风提出的。关于“用新题”的问题。建安以来,文人乐府也间或有写时事的,但多借用古题,使题目与内容不协调,也使反映现实的范围受到限制。新乐府则自创新题,所以又名“新题乐府”。关于“写时事”,建安后也有自创新题的,但内容与时事无关。杜甫虽有既用新题也写时事的,但不是所有新题都写时事,而白居易的五十首《新乐府》全写时事,专门“刺美见(现)事”。关于是否入乐的问题,新乐府不以入乐与否为标准。音乐上“未尝被于声”,只有乐府之名,而文学上则体现了汉乐府精神。“新乐府运动”既是一次恢复文学中的现实主义传统运动,也是一次文学通俗化的运动。“新乐府运动”之所以成就重大,影响深远,首先在于它有一套进步的文学理论作指导。白居易在总结《诗经》以来诗歌创作经验及前人和同时人诗论中的进步因素的基础上,建立了现实主义诗歌理论,并以其创作实践丰富了理论:
首先,强调诗歌的使命在于“补察时政”,“泄导人情”(《与元九书》),“上可裨教化,舒之济万民;下可理情性,卷之善一身”(《读张籍古乐府》)。从而达到“上下交和,内外胥悦”的政治目的。在《与元九书》中明确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主张。诗歌要“为君为臣为民为物为事而作”(《乐府诗序》),要“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寄唐生》)。认为文学是现实生活的反映,它必须植根于现实。白居易在《策林》六十九说:“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而形于歌诗也。”这就是说诗的产生是由于“事”触动了人的感情的结果。而这种“事”决不是个人小事或“嘲风雪,弄花草”的无聊之事,而是“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与元九书》)的生民国家大事。因此,诗人要“多询时务”,关心政事,主动从现实生活中去吸取创作源泉,才能写出为政治服务的作品来。
其次,阐述了诗歌的特性,强调诗歌的作用和社会功能。《与元九书》)指出:“感人心者,莫先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圣贤,下至愚騃……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白居易在提出了诗歌的情、言、声、实四要素后,紧接着论述了它们之间的关系,由于诗歌有着巨大的感人之“情”,因而“实义”最为重要,应有《诗经》“六义”那种“美刺”精神,并对六朝以来脱离现实的绮靡颓废的文风给予彻底的否定。同时指出,诗歌也要注意“言”与“声”等表现形式,顾及诗歌的艺术性。
再次,从文学的认识意义和教育意义出发,为了发挥诗歌的功能,强调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形式要为内容服务。主张“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新乐府序》)。要“为事而作,不为文而作”(同上),“非求宫律高,不为文字奇”(《寄唐生》),做到语言通俗平易,音节和谐婉转,内容真切感人,很好发挥诗歌功能。
白居易总结和发展了前人现实主义的诗歌理论,尽管还有某些局限,但具有重大的进步意义和历史意义。“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和参加者们,在这些理论的指导下创作的“新乐府”有两个显著的特点。
第一个特点是批判性。它继承和发扬了《诗经》“风雅比兴”和汉乐府“缘事而发”的现实主义传统,具有很强的现实性、战斗性和生命力。公元七五五年安史之乱之后,唐王朝的社会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急剧变化。在贞元、元和年间,外族吐藩回纥不断入侵,内部藩镇割据,宦官专权,战争频仍,赋税繁重,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日益尖锐。这些现实为“新乐府”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而“新乐府”又较深刻地批判了这样的现实。比如白居易的“讽谕诗”就广泛地反映了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残酷剥削与荒淫腐朽的本质,提出了许多严重的社会问题,具有深厚的同情人民的思想和强烈的斗争力量。
讽谕诗中表现民间疾苦,揭露统治阶级横征暴敛的代表作品有《观刈麦》、《杜陵叟》、《采地黄者》、《重赋》、《卖炭翁》等名篇。《观刈麦》极写农民麦收季节的辛苦。通过“贫妇人”的悲惨遭遇,揭露了当时封建课税的残酷,对广大农民终年劳动而不得温饱的痛苦生活,寄予极大同情。《采地黄者》画出了一幅人瘦马肥图,尖锐地揭露了社会上两个阶级完全不同的生活——穷生的性命不如富家的牛马。《重赋》通过农民冬日无衣穿,官库“缯帛如山积”的对比描写,揭露了封建社会中严重不合理现象。《杜陵叟》描写在天灾迭降的情况下,统治者却“急敛暴征求考课”,迫使农民“典桑卖地纳官租”。对此,诗人愤怒喊出:“剥我身上帛,夺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钩爪锯牙食人肉”的呼声,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批判。宋人张舜民说:“乐天《新乐府》几乎骂”,确实如此。《卖炭翁》通过一个卖炭老人的故事表现了劳动人民营生的困苦,揭露了唐代宫市制度的罪恶。贫穷劳苦的卖炭老人,在南山伐了薪烧成炭运到京城出卖。他“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希望木炭不跌价,虽然衣服穿得单薄,身上很冷,而“心忧炭践愿天寒”,其目的是为了维持一家人的“身上衣裳口中食”的起码生存条件,但这最低愿望也成了泡影,木炭被“手把文书口称敕”的“黄衣使者白衫儿”掠夺了。作者寓爱憎于叙事之中,对“宫市”制度给予强烈谴责。
讽谕诗中有不少是抨击封建贵族奢侈浮华生活的。《红线毯》一诗,写宣州太守为取得皇帝的宠信,每年都要勒索宣州人民编织的大量丝毯向朝廷进贡。诗人愤怒责问:“宣州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买花》用“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的对比,揭露统治者的奢侈豪华生活。《轻肥》、《歌舞》等诗,剖析了当时贵人们肥马轻裘,红烛歌舞生活,以及桌子上的九酝美酒,水陆八珍,是建立在千百万劳动人民的悲苦和死亡上的。诗人们以匕首般的语言愤怒指出:“是岁江南旱,衢州人吃人”,“岂知阌乡狱,中有冻死囚”。
在讽谕诗中,还有不少反映妇女命运的诗,这是难能可贵和值得重视的。作者对封建制度压迫下妇女的不幸遭遇从多方面进行反映,给予无限同情。《井底引银瓶》写一个多情少女为追求婚姻的幸福,勇敢地逃离家庭而委身于自己所爱的男子,她的正当行为为封建礼教所不容,而遭到可怕的非议和迫害。诗人以极大同情对其遭遇鸣不平。在《母别子》中,诗人以强烈不平和无限愤懑抨击了负心男子在得到高官厚禄以后,就抛妻弃子另娶新人,造成母子分离的悲愤现象。《上阳白发人》通过上阳人的悲惨遭遇,反映出在深宫幽闭的岁月里,葬送了无数女子的青春和幸福,揭露了封建宫廷广选妃嫔的残酷与罪恶。在《太行路》中,诗人喊出了“人生莫作妇女身,百年苦乐由他人”的沉痛凄恻的不平之声。
讽谕诗中还有些表现爱国主义思想的作品。《西凉伎》通过老兵的口慨叹:“自从天宝干戈起,犬戎日夜吞西鄙。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风翔。”但是边防将领忘记了他们的职责,沉天“醉坐笑看”西凉伎人表演狮子舞。“遗民断肠在凉州,将卒相看无意收。”这是什么原因?诗人在《城盐州》诗中揭露了他们的秘密:“相看养寇为身谋,各握强兵固恩泽。”边将们为了保存势力邀宠固权而不惜养寇纵敌。不仅“养寇”,而且把冒死从失地逃回来的爱国者当成“寇”去邀功请赏,真是令人发指。诗人对于正义战争态度是积极的,而对统治者穷兵黩武的侵略战争却坚决反对。《新丰折臂翁》就鲜明地表现了这点。
白居易的讽谕诗题材广泛,锋芒锐利,象一把把匕首刺向统治集团,把那些丑恶,阴暗的东西都无情地揭示出来了。难怪当时“权豪贵近者”,读后要“相目而变色”,“执政柄者”、“握军要者”,读后要“扼腕”、“切齿”(见《与元九书》昵。
第二个特点是通俗性。“通俗性”是“新乐府”诗人,特别是白居易的独创,所以他们被称为中唐的“通俗诗派”。如前所述,白居易主张“其辞质而径”,“其言直而切”。李肇《国史补》说:“元和以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浅切于白居易。”这“浅切”就是浅显深切,说明它的“通俗”,不同于一般的平庸粗糙,而是经过反复锤炼以后所形成的平易流畅的语言风格。他在《诗解》中曾说:“旧句时时改,令老妪解之……妪曰解,则录之,不解则易之……。”周了闲《香山诗评》载有:“张文潜以五百金购白居易诗稿本,见其窜改涂乙,几不存一字……”可见其并非信手拈来,而是经过仔细推敲,精心修改的。苏轼说“白俗”,王安石说“白俚”,这似乎是贬抑之词,却正好说明白居易诗歌语言接近人民,也正因为如此,“新乐府”获得普遍、广泛的传播。据《元氏。长庆集》卷五十一记:“白诗在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白氏在《与元九书》中也说:“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王定保《唐摭言》引唐宗室李忱吊白氏诗:“童子解咏《长恨曲》,胡儿能诵《琵琶篇》”。《元氏长庆集》卷五十一记载:“鸡林(新罗国)贾人求市(白诗)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一百金换一篇。”白居易的诗在当时就产生这样大的影响,不但汉民族喜欢,而且少数民族也热爱,不但在国内广为流传,而且流行国外。这除了它现实主义内容之外,其语言的通俗流畅,音韵的和谐优美也是重要原因。正如他自己在《与元九书》中所说:“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人。”白居易,元稹是“新乐府运动”的倡导者,参加这个运动的还有张籍、王建、李绅等诗人。
白居易(772—846),字乐天,原籍太原,后移居下邽(今陕西渭南县)。他青年时代就因战祸而避难越中,过着,“衣食不充,冻馁并至”的贫困生活,使他有机会接近人民,对他的诗歌创作,一开始就走上现实主义道路关系极大。著有《白氏长庆集》七十一卷。
白居易的思想带有儒释道三家杂揉的色采,但儒家的“穷则独善将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是他立身处世的指导思想。他说:“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闭适诗,独善之义也”(《与元九书》)。可见,这一思想既支配他政治态度,也支配他创作方向。如果以贬江州为界将其分为前后两期的话,那么其思想前期以“兼济”为主,后期以“独善”为主。前期他“为民请命”,勇敢战斗,愤怒批判,不怕牺牲自己,政治态度十分积极。后期他走上了明哲保身,乐天安命,妥协消极的道路。但“兼济”是他的思想,“独善”只是他的一个无可奈何的退路。他后期虽以游山玩水、参禅、学道、饮酒来解除内心的痛苦,思想比前期退了一步,但并未放弃一切原则。在外任上,仍尽力做些有益于民生的事,如兴修水利等而受到人民爱戴;政治上不与黑暗的官场同流合污,一直保持自己洁白的品格。
白居易是我国文学史上从事诗歌创作很突出的一位诗人。他将他创作的三千多首诗歌分为讽谕诗、闲适诗、感伤诗和杂诗四大类。价值最高的是讽谕诗,它是“兼济天下”的政治抱负的体现,也是现实主义诗论的实践。讽谕诗共一百七十余首(其中《秦中咏》十首,《新乐府》五十首》),它主题明确,形象鲜明,具有深厚的同情人民的思想和强烈的斗争力量。
除讽谕诗外,值得提出的是感伤诗中的《长恨歌》和《琵琶行》。这是白居易长篇叙事诗的杰作。
《长恨歌》是白居易早年作品,写明皇误国,贵妃死难的悲剧。诗歌布局谨严,故事曲折,语言优美,形象鲜明。作品可能受了当时传奇文学的影响,加上神仙道士的穿插,丰富奇诡的想象,使故事充满戏剧性的情节和浪漫主义色采。作者一方面对统治者荒淫误国给予强烈的讽刺和批判,同时,通过美化的艺术形象,把宫廷爱情故事写得美丽动人。就歌颂爱情这一点上,由于艺术的感染力量,远远超过了李杨爱情悲剧的本身,而得到人们的喜爱。
《琵琶行》是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时所作,比《长恨歌》更富于现实主义意义。诗歌以琵琶女沦落身世为主题,联系作者在政治上所受的打击,反映了被压迫者的悲惨命运。作者以同情的笔触,把“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而落得“守空船”的琵琶女的生活感情,极生动地描绘了出来,表露了他们之间“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共同的不幸遭遇和感叹。通过哀怨和激愤的琶琵语,唱出了他们的不幸,唱出了社会的不平。诗歌叙事抒情有机结合,刻划人物深刻生动,比喻新颖精妙,语言优美明快。
白居易讽谕诗以外的三类诗,虽多数能反映社会现实,但也有少数宣扬佛老的消极无为、感叹人生无常及时行乐的消极东西,应该具体分析。
元稹(779—831),字微之,河南人。他和白居易同为“新乐府运动”的倡导人,文学观点基本一致,两人齐名,世称“元白”。元稹有《乐府古题》十九首(和刘猛及李余的),《新题乐府》十二首(和李绅的),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民生的疾苦和阶级剥削。与《长恨歌》并称的长篇叙事诗《连昌宫词》,以安禄山事变为背景,作者借宫边老人之口,批判了唐玄宗朝政的黑暗腐朽。诗歌针对当时现实,提出用政治来消灭内乱的主张。元稹还有些小诗也写得含蓄有味。如:“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行宫》)。”前人评论:《长恨歌》一百二十句,读者不厌其长;《行宫诗》才四句,读者不觉其短”,的确是各尽其妙。其讽谕诗不如白居易的尖锐有力。
总之,“新乐府运动”是唐代一次诗歌革新运动。它继承发展了我国诗歌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较全面地解决了诗歌的功能、诗歌与现实的关系以及诗歌创作中(诸如内容与形式、语言、音韵等)几个重大的理论和创作问题。在这些理论指导下所创作的“新乐府”,广泛地反映了劳动人民的疾苦,抨击了社会的黑暗,揭露了封建统治阶级的腐朽本质,具有深厚的人民性和斗争力量。它不仅为唐代诗坛增了色,也为中国文学史生了辉,对我国诗歌的发展给予积极健康的影响。白居易、元稹等诗人所创作的大量诗歌,在当时即为广大群众广泛传颂,不少佳作今天仍脍炙人口,是我国文学宝库中一份珍贵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