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王风中的“黍离”篇是反映东周社会现象的重要诗篇之一。由于西周最后一个统治者周幽王的残虐无道。政治腐败,人民痛苦,导致了异族的大举入侵和诸侯的武力干涉。幽王被杀,王室衰微,原来统一全盛的周朝中央政权已经不可能再雄踞关中以建瓴之势统治中国了。
为了安全,被晋、郑两国拥立的周平王采取重大决策,把国都由镐京(今陕西西安及其附近地区)迁到雒邑(今河南洛阳及其附近地区)。历史上的“平王东迁”开始了诸侯列强并立,五霸纷争,王室只作为被利用偶像的东周时代。
《黍离》篇正是写于东迁以后时期。作者身份从诗中看来是一位经常出使四方的爱国官吏。他在《黍离》诗中用当时诗歌的体裁抒写他为人民、为国家的一片忧伤悲愤的心情。
他的忧伤悲愤不是没有原因的:
周朝自东迁后,疆土削减,国力衰弱。开国时分封各地的诸侯不顾王室的干涉(实际上也无力干涉)互相吞并,而王室又不得不承认既成事实。经过弱肉强食,有的诸侯逐渐强大起来,根本不把周王放在眼里。甚至辖地不大,国势不强的郑国竟敢迎战周王的军队。它的将领祝聃在战场上射中周桓王肩部。郑国战胜后还假意送上慰劳王师的酒食。一场中央征讨地方之战就这样以中央战败而结束。
国势颓唐,民生疾苦,是创作“黍离”篇的时代条件。作者长时期郁积心中的爱国之情发而为诗。因而从思想、文采两方面看,“黍离”可说是一篇好作品。
作者因公出使,来到旧都时,当年象征统治威权的龙楼凤阁已经杳无痕迹。眼中所见的既不是断瓦颓垣,也不是荒烟蔓草,没有什么遗迹可以凭吊。当年宫阙原址在兵燹之余已经改为农民的耕地了。他这一年中三次出使到镐京。第一次他看见庄稼长了苗子;第二次再来谷子已经生穗了;第三次则已经结实。他写“彼稷之苗”、“彼稷之穗”、“彼稷之实”的诗句并不是为了表示他三次出使的时间,而其中深意正是要表明时间越久,国家的衰危和个人的忧愤正在同步的增长,是《黍离》篇的前奏曲。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想起当年的繁华,目睹今日的萧瑟,作者面对世事的沧桑变化,伤时忧国之情,不能自已;因而发为诗歌,形诸笔墨。
从诗篇中第一句“那疏疏落落的谷子呵!”(彼黍离离),已隐约听见一位爱国官吏忧国的心声,为全诗定了调子。他每到旧都总禁不住感慨万分,迟缓地拖着疲乏的脚步(行迈靡靡)。而来的次数越多,感伤的心情越重。他初到镐京,看到旧日都城的变化,邦国之感使他心情震动了(中心摇摇),但最初还只是受刺激而心中不安;第二次再来,感伤的重复使他心情近于麻木(中心如醉);而第三次再奉命出使时,这时,事先已知道旧京的凄凉景象;事先已预料到不可能避免的触景伤情,在旅途中成为作者心中无计排除的痛苦。到达之后,看见了稻谷的结实,作者中心已经不止“摇摇”、“如醉”了,而是社稷的艰危,人民的疾苦,个人的际遇,一齐涌上心头,终于克制不住爆发的情感,眼泪默默地在心中暗流,而限于使臣的身份又只能无声地哽咽(中心如噎)。而就在这时侯,动机于第一次出使时的《黍离》诗篇,在第三次出使时终于完成了。它的价值在于真实地反映了历史情况也给后人留下欣赏和研究的资料。
自来一个王朝的衰落,往往由于国君昏暗,小人当道,忠良之士被排挤陷害。
《黍离》诗中《知我者谓我心忧》,说明朝廷中也有理解和同情他的人,但一般通例,行文主题常在下句。紧接的下句“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句法和用意的份量明显地重于上句,也正是作者心情悒郁的原因之一。它说明作者曾被某些人攻击他有什么野心(谓我何求)。处于这种环境,他怎能不忧谗畏讥,而感慨悲叹?作者在朝中处境正如《诗经·邶风·柏舟》篇所谓“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他忧心;他为一群小人所愠怒;他遭遇的忧患已经很多;受到的侮辱也不在少数。处在国家和个人前途都很悲观的时候,他只有借吟诗来发泄自己牢骚不平之气。他描写旧京的景象,同时也吐露了行旅中不愉快的心情,这样的诗句占了全诗的大部份。《黍离》诗是不是为以上原因而作呢?显然不是!这首诗另有主题思想。
从时代背景来分析,《黍离》篇是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但是,作者由于阶级意识的局限,他在行文中敢于首先着眼于农民的生产;也敢于直率地指出朝中某些人对他的诽谤攻击(谓我何求)他却不敢明显暴露诗中的主题思想——国君无道导致国家的贫弱。他含蓄而隐约地呼吁:“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仅仅敢向天发问:“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谁造成的后果?”,其实,周室的没落,难道不是周幽王无道于先,继承者苟安于后的必然结果吗?“谁实为之?孰令致之?”。事实所在,责任已经很明显。不过忠于封建君王的思想限制了作者“臣为君隐”是天经地义。他不敢也不能明说罢了。在这里使人想到诗经魏风《伐檀》诗句中有“你不种田,凭什么收三万亩田的租谷?!你不打猎,为什么我们看见你院子里挂着野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悬貆兮?!)。这种不畏强暴反抗压迫阶级的豪迈语言,即使在正直官吏群中也是不可能听到的。这是事物为时代所局限,如果以此为理由而对《黍离》有所非议,就未免失之苛求了。
诗篇给人的印象首先是别出心裁。全诗分三章,每章八句。三章体裁相同,辞句也基本相同,每章只变动少数词汇。
这种结构给人以新颖的印象,其原因在于词汇的变动虽然很少,却能够清晰地使读者自然理解诗人在三个不同时期的越来越沉重的心情,因此不产生雷同之感。
欣赏《黍离》不能忽略它三章中每章都有一个高潮,而这个高潮有力地把作者的忧心用精炼的语言注入读者心中,取得读者的同情与理解。
以第一章为例: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从“彼黍离离,彼稷之苗”到“行迈靡靡,中心摇摇”;是由外物感触内心,内心的痛苦又导致行动迟缓,中心摇摇不定。这时作者回思自己的遭遇,万绪纷纭,产生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哀叹。人间的恩怨萦绕胸中。而这些恩怨决不是私人之间的利害矛盾,而是忠君爱国反遭嫉妒诽谤的后果。
看来这一章前面六句有物、有事、有内心的波动,似乎全章精华已尽,后面两句不过是结束语而已。其实不然。上文已谈到“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两句是诗中主题思想,而从文笔过度看,这两句诗同样是诗中的主句。因为这篇诗的手法是以清风徐来,微波渐起的姿态由浅入深,由次入主,到“不知我者谓我心忧”时,巧妙地把读者心情引到关心他个人方面,也共鸣地为他叹息:“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实际上,只有用“山雨欲来风满楼”这样的诗句才能恰如其份地描写“悠悠苍天,此何人哉”两句的份量:古代一个国家的衰危,君王的昏暗,一个爱国者的孤臣孽子之心,全部若隐若现地写入这两句诗中,它们攫取了诗中的主座而使其他六句都作为陪衬。这样,这章诗就涌起了全篇第一个高潮。
继之而来的第二、第三章用同样的笔调取得了同样的效果。而其效果随着上面四句少数词汇的变动,随着作者忧国之心的不断升级,第二、第三章的高潮一浪高一浪。同样的“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八个字,其意义一次比一次更为沉痛。以上我们看到了《黍离》诗篇波涛起伏,用意和用笔都是经过精心思考的。
黍离篇另一特色是音韵选择。它三章的前四句一律用低沉或不响亮的音韵。请看:
第一章苗、摇,阳平声
第二章穗、醉,去声
第三章实、噎,入声
这是作者有意安排低音调为前奏曲,正如大海将波,先有一段平静海面;又如舞台上的低唱,往往是箫鼓并发的前导。
诗的第五句说明了这一点:
“知我者谓我心忧”,韵脚的“忧”是尖锐的阴平声。用高音韵与低音韵间杂并出,避免了音声的单调。在高音突发的同时,紧接着下一句用阳平声“求”字接韵,这是在诗的音韵上巧妙的手法,不仅缓和了上句“忧”字高昂的音调,也与下句的韵脚阴平声“哉”起了音调上高低和谐的作用。
《黍离》篇是有时代背景,政治思想强烈的作品。在诗经王风诗选中列为首篇。是无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