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齐悼惠王世家第二十二·朱虚侯年二十，有气力，忿刘氏不得职。》鉴赏

尝入侍高后燕饮，高后令朱虚侯刘章为酒吏^[1]。章自请曰：“臣，将种也，请得以军法行酒。”高后曰：“可。”酒酣，章进饮歌舞。已而曰：“请为太后言耕田歌。”高后儿子畜之^[2]，笑曰：“顾而父知田耳^[3]。若生而为王子^[4]，安知田乎?”章曰：“臣知之。”太后曰：“试为我言田。”章曰：“深耕穊种^[5]，立苗欲疏，非其种者，锄而去之。”吕后默然。顷之，诸吕有一人醉，亡酒^[6]，章追，拔剑斩之，而还报曰：“有亡酒一人，臣谨行法斩之。”太后左右皆大惊。业已许其军法，无以罪也。因罢。自是之后，诸吕惮朱虚侯^[7]，虽大臣皆依朱虚侯，刘氏为益强^[8]。

其明年，高后崩。赵王吕禄为上将军，吕王产为相国，皆居长安中，聚兵以威大臣^[9]，欲为乱。朱虚侯章以吕禄女为妇，知其谋，乃使人阴出告其兄齐王，欲令发兵西，朱虚侯、东牟侯为内应，以诛诸吕，因立齐王为帝^[10]。

齐王既闻此计，乃与其舅父驷钧、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阴谋发兵^[11]。齐相召平闻之^[12]，乃发卒卫王宫。魏勃绐召平曰^[13]：“王欲发兵，非有汉虎符验也^[14]。而相君围王，固善。勃请为君将兵卫卫王。”召平信之，乃使魏勃将兵围王宫。勃既将兵，使围相府。召平曰：“暛乎!道家之言‘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乃是也。”遂自杀。于是齐王以驷钧为相，魏勃为将军，祝午为内史，悉发国中兵。使祝午东诈琅邪王曰：“吕氏作乱，齐王发兵欲西诛之。齐王自以儿子^[15]，年少，不习兵革之事，愿举国委大王。大王自高帝将也，习战事。齐王不敢离兵，使臣请大王幸之临菑见齐王计事^[16]，并将齐兵以西平关中之乱。”琅邪王信之，以为然，乃驰见齐王。齐王与魏勃等因留琅邪王，而使祝午尽发琅邪国而并将其兵。

琅邪王刘泽既见欺，不得反国^[17]，乃说齐王曰：“齐悼惠王，高皇帝长子，推本言之，而大王高皇帝適长孙也^[18]，当立。 今诸大臣狐疑未有所定，而泽于刘氏最为长年，大臣固待泽决计。今大王留臣，无为也，不如使我人关计事。”齐王以为然，乃益具车送琅邪王^[19]。

琅邪王既行，齐遂举兵西攻吕国之济南。于是齐哀王遗诸侯王书曰：“高帝平定天下，王诸子弟，悼惠王于齐。悼惠王薨，惠帝使留侯张良立臣为齐王。惠帝崩，高后用事^[20]，春秋高^[21]，听诸吕擅废高帝所立^[22]，又杀三赵王，灭梁、燕、赵以王诸吕，分齐国为四^[23]。忠臣进谏，上惑乱不听^[24]。今高后崩，皇帝春秋富^[25]，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诸(将)〔侯〕^[26]。今诸吕又擅自尊官，聚兵严威，劫列侯忠臣^[27]，矫制以令天下^[28]，宗庙所以危。今寡人率兵人诛不当为王者。”

汉闻齐发兵而西，相国吕产乃遣大将军灌婴东击之。灌婴至荥阳^[29]，乃谋曰：“诸吕将兵居关中，欲危刘氏而自立。我今破齐还报，是益吕氏资也^[30]。”乃留兵屯荥阳，使使喻齐王及诸侯，与连和，以待吕氏之变而共诛之。齐王闻之，乃西取其故济南郡，亦屯兵于齐西界以待约。

吕禄、吕产欲作乱关中，朱虚侯与太尉勃、丞相平等诛之。朱虚侯首先斩吕产，于是太尉勃等乃得尽诛诸吕。而琅邪王亦从齐至长安。

大臣议欲立齐王，而琅邪王及大臣曰：“齐王母家驷钧，恶戾^[31]，虎而冠者也^[32]。方以吕氏故几乱天下^[33]，今又立齐王，是欲复为吕氏也。代王母家薄氏，君子长者;且代王又亲高帝子，于今见在^[34]，且最为长。以子则顺^[35]，以善人则大臣安^[36]。”于是大臣乃谋迎立代王，而遣朱虚侯以诛吕氏事告齐王，令罢兵。

灌婴在荥阳，闻魏勃本教齐王反，既诛吕氏，罢齐兵，使使召责问魏勃。勃曰：“失火之家，岂暇先言大人而后救火乎^[37]!”因退立，股战而栗^[38]，恐不能言者，终无他语^[39]。灌将军熟视笑曰：“人谓魏勃勇，妄庸人耳^[40]，何能为乎!”乃罢魏勃^[41]。魏勃父以善鼓琴见秦皇帝。及魏勃少时，欲求见齐相曹参，家贫无以自通，乃常独早夜扫齐相舍人门外^[42]。相舍人怪之，以为物^[43]，而伺之^[44]，得勃。勃曰：“愿见相君，无因^[45]，故为子扫，欲以求见。”于是舍人见勃^[46]，曹参因以为舍人。一为参御^[47]，言事，参以为贤，言之齐悼惠王。悼惠王召见，则拜为内史。始^[48]，悼惠王得自置二千石。及悼惠王卒而哀王立，勃用事，重于齐相。

王既罢兵归，而代王来立，是为孝文帝。

【段意】 齐哀王弟刘章怨恨吕氏专权，借行酒令之机智斗吕后，使刘氏势力加强。吕后死后，诸吕猖獗，刘章欲与其兄里应外合以诛之，齐王刘襄便首义兴兵，并将琅邪王兵西进，刘章遂与周勃、陈平等尽诛诸吕。大臣欲立齐王为帝，因琅邪王刘泽劝阻而罢。总之本段写齐王兄弟诛吕卫汉之功，是本篇的重点部分，描述十分细致生动。

注释

[1]酒吏:酒令官。[2]儿子畜(xu)之:把他当小孩看待。[3]顾:倒是。而父:你父。[4]若:你。[5]穊(ji)种:稠密播种。[6]亡酒:逃酒。[7]惮:惧怕。[8]益强:加强。[9]威:威胁。[10]因:然后。[11]阴谋:暗中商量。[12]召(shao)平:此与广陵人召平、东陵人召平皆非一人。[13]绐(dai):欺骗。[14]虎符:古代帝王授予臣属兵权和调拨军队的凭证。验:验证。按汉制,诸侯王无兵权,只有中央朝廷派驻的相国有军队指挥权,故魏勃这样说。[15]自以儿子:自以为是晚辈。[16]幸:敬词。之:往,来。临菑(zi):即临淄,齐都城。[17]反:通“返”。[18]適(di):通“嫡”。[19]益具车:准备了许多车辆。[20]用事:执政。[21]春秋高:年纪大。[22]听:听凭。[23]分齐国为四:指从齐国分出城阳、济南、琅邪,与齐为四。[24]上:指吕后。[25]春秋富:年纪小。[26]固恃:自然要依靠。[27]劫:威胁。[28]矫制:假传皇帝命令。[29]荥阳:汉县名,故城在今河南荥阳东北。[30]资:资本。[31]恶戾:凶恶暴戾。[32]虎而冠:戴着帽子的老虎。[33]几:几乎。[34]见:通“现”。[35]以子则顺:作为儿子继位则顺理成章。[36]以善人则大臣安:作为善良人当国则大臣放心。[37]暇:空闲。全句谓失火之家哪来得及先报告家长再去救火呢! [38]股:大腿。战:通“颤”。栗:通“慄”。[39]终无他语:到底没说别的话。[40]妄庸人:狂妄而平庸的人。[41]罢:此指只罢官没有治罪。[42]舍人:官名。王公贵官的左右亲近通称舍人。[43]物:鬼怪。[44]伺:暗中窥视。[45]无因:没有机缘。[46]见勃:引见魏勃。见:通“现”。[47]一为参御:一次为曹参驾驭车马。[48]始:从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