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让我们准备来观察和欣赏一位东方学者自述的快乐时刻吧。十七世纪印象派大批评家金圣叹在西厢记的批语中,曾写下他觉得最快乐的时刻,这是他和友人在十日的阴雨连绵中,住在一所庙宇里计划出来的。下面便是他自己认为是人生真快乐的时刻,在这种时刻中,精神是和感官错综地联系着:
其一:夏七月,赫日停天,亦无风,亦无云;前后庭赫然如洪炉,无一鸟敢来飞。汗出遍身,纵横成渠。置饭于前,不可得吃。呼簟欲卧地上,则地湿如膏,苍蝇又来缘颈附鼻,驱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车轴,疾澍澎湃之声,如数百万金鼓,檐溜浩于瀑布,身汗顿收,地燥如扫,苍蝇尽去,饭便得吃。不亦快哉!
其一:十年别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不及问其船来陆来,并不及命其坐床坐榻,便自疾趋入内,卑辞叩内子:“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内子欣然拨金簪相付。计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其一:空斋独坐,正思夜来床头鼠耗可恼,不知其戛戛者是损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何书。中心回惑,其理莫错,忽见一狻猫,注目摇尾,似有所睹。殓声屏息,少复待之,则疾趋如风。敛然一声。而此物竟去矣。不亦快哉!
其一:于书斋前,拔去垂丝海棠紫荆等树,多种芭蕉一二十本。不亦快哉!
其一: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旁一解意童子,忽送大纸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其一:街行见两措大执争一理,既皆目裂颈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满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语剌剌,势将连年不休。忽有壮夫掉臂行来,振威从中一喝而解。不亦快哉!
其一:子弟背诵书烂熟,如瓶中泻水。不亦快哉!
其一:饭后无事,入市闲行,见有小物,戏复买之,买亦已成矣,所差者甚鲜,而市儿苦争,必不相饶。便掏袖下一件,其轻重与前直相上下者,掷而与之。市儿忽改笑容,拱手连称不敢。不亦快哉!
其一:饭后无事,翻倒敝箧,则见新旧逋欠文契不下数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总之无还之理。背人取火拉杂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不亦快哉!
其一:夏月科头赤足,目持凉伞遮日!看壮夫唱吴歌,踏桔槔。水一时坌涌而上,譬如翻银滚雪。不亦快哉!
其一:朝眠初觉,似闻家人叹息之声,言某人夜来已死,急呼而讯之,正是一城中第一绝有心计人。不亦快哉!
其一:夏月早起,看人于松棚下,锯大竹作简用。不亦快哉!
其一:重阴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闻众鸟毕作弄晴之声,急引手搴帷,推窗视之,日光晶荧,林木如洗。不亦快哉!
其一:夜来似闻某人素心,明日试往看之。入其门,窥其闺,见所谓某人,方据案面南看一文书。顾客入来,默然一揖,便拉袖命坐曰:“君既来,可亦试看此书。”相与欢笑,日影尽去。既已自饥;徐问客曰:“君也饥耶?”不亦快哉!
其一:本不欲造屋,偶得闲钱,试造一屋,自此日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砖,需灰,需钉,无晨无夕,不来聒于两耳。乃至罗雀掘鼠,无非为屋校计,而又都不得屋住,既已安之如命矣。忽见一日屋竟落成,刷墙扫地,糊窗挂画。一切匠作出门毕去,同人乃来分榻列坐。不亦快哉!
其一: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其一:夏日于朱红盘中,自拔快刀,切缘沉西瓜。不亦快哉!
其一:久欲为比邱,若不得公然吃肉。若许为比邱,又得公然吃肉,则夏月以热汤快刀,净割头发。不亦快哉!
其一:存得三四癞疮于私处,时呼热汤关门澡之。不亦快哉!
其一:箧中无意忽检得故人手迹。不亦快哉!
其一:寒士来借银,谓不可启齿,于是唯唯亦说他事。我窥见
其苦意,拉向无人处,问所需多少。急趋入内,如数给与,然后问
其必当速归料理是事耶,或尚得少留共饮酒耶。不亦快哉!
其一:坐小船遇利风,苦不得张帆,一快其心。忽遇艑舸,疾行如风。试伸挽钩,聊复挽之。不意挽之便着,因取缆缆向其尾口中高吟老杜“青惜峰峦,共知桔柚”之句;极大笑乐。不亦快哉!
其一:久欲觅别居与友人共住,而苦无善地。忽一人传来云有屋不多,可十余间,而门临大河,嘉树葱然。便与此人共吃饭毕,试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门先见空地一片,大可六七亩许,异日瓜菜不足复虑。不亦快哉!
其一:久客得归,望见客门,两岸童妇,皆作故乡之声。不亦快哉!
其一:佳磁既损,必无完理。反复多看,徒乱人意。因宣付厨人作杂器充用,永不更令到眼。不亦快哉!
其一:身非圣人,安能无过,夜来不觉私作一事,早起怦怦,实不自安。忽然想到佛家有布萨之法,不自覆藏,便成忏悔,因明对生熟众客,快然自陈其失,不亦快哉!
其一:看人作擘窠大书,不亦快哉!
其一:推纸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其一:作县官,每日打鼓退堂时,不亦快哉!
其一: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
其一:看野烧,不亦快哉!
其一:还债毕,不亦快哉!
其一:读《虬髯客传》不亦快哉!
可怜的拜伦,他一生中只有三个快乐的时候!如果他不是一个病态而又心情不平衡的人,他一定是被他那个时代的流行忧郁症所影响了,如果忧郁的感觉不是那么时髦的话,我相信他至少要承认有三十个快乐时刻,而不是三个。这样说来,世界上岂不是一席人生的宴会,摆起来让我们去享受——只是由感官去享受;同时由一种文化承认这些感官的欢乐,而使我们也可坦白地承认,这岂不显而易见吗?我疑心我们之所以装做不看见这个充满着感觉的美妙世界,乃是由于那些精神主义者弄得我们畏惧这好东西。现在要有一种较高尚的哲学,使我们重复信任这身体的优美收受器官,首先摒除我们轻视和畏惧感觉心理。除非那些哲学家使物质升华,把我们的身体变成一个没有神经,没有味觉,没有嗅觉,没有色觉,没有动觉,没有触觉的灵魂,除非我们彻底模仿印度制欲主义者的行为,那么我们必须勇敢地面对着这个现实的人生!只有承认现实人生的那种哲学,才能够使我们领略真正快乐,只有这种哲学才是合理而健全的。
赏析这篇文章节选自作者的英文著作《生活的艺术》。《生活的艺术》据作者称只是想表现一种“闲适哲学”,这种哲学是中国“最优越最聪慧的哲人们”信奉并倡导过的“人生观”。金圣叹就是这些被作者引为精神上的朋友的哲人之一。
金圣叹是文学评点大师,在对《西厢记》的批语中,曾写下他认为最快乐的人生时刻,引起本文作者的共鸣。本文录下这些批评,前后加上按语和评语,高扬人生活的目的即是生活的真享受的闲适哲学,所用幽默闲逸的语言也带有明显的金圣叹色彩。无论是抒写的意趣还是文字,评点与评点的评点都浑然一体,真正达到了“以闲适之笔调语出性灵”(林语堂语)的境界。
按语称金圣叹作为印象派大批评家,是因为金圣叹的文学批评重真诚,常常以评点的方式写出对作品的真实感受和直觉印象。金圣叹以艺术家的真性情享受着悠闲的生活,林语堂以审美的眼光欣赏着金圣叹的人生态度,并从中悟出:生活的真享受应该是精神享受和感官享受错综地联系在一起的。
你看,作者称引的金圣叹之不亦快哉三十三则,不是清楚地显示着:人生是一首诗,人应当热爱生活、善于享受尘世生活的乐趣吗?酷暑逢雨,重阴乍晴,热汤涤疮,那种生理官能的享受是何等的惬意;听子弟诵读诗书,看内子拔簪酬友,无晨无夕为造屋操劳,家庭生活的享受是何等的温馨;烧净逋欠文契,慷慨借银寒士,“佳磁既损……永不更令到眼”,摆脱物役的淡泊是何等的潇洒;芭蕉、溪流、飞雪、月光、树林,大自然的享受是何等的愉悦……所列各则,对麻木的常人来讲,不过是繁琐的庸常的,引不起强烈的快乐感应。而金圣叹以审美的态度对待生活,把生活艺术化,乐天知命,达观宽宏,对生命、生活、人生、世界肯定而执着。他能在凡人小事中品出生活的乐趣,享受着这些快乐的时刻。这些快乐的时刻,是“一种耽于肉欲和灵的妄尊的奇怪混合”(林语堂语),是精神和感官,理智和情感的和谐。
引文后的评语,借题发挥,先对拜伦的“病态”哲学作温和的讥评。拜伦曾被英国封建专制主义势力称作“摩罗”诗人,富有民主精神,追求个性解放,愤世嫉俗,一生充满忧患意识,在临终时对朋友讲一生中只有三个快乐的时刻,是很自然的事。信奉闲适哲学的林语堂的眼中的拜伦形象被扭曲,成了“病态”的或是被时代流行忧郁症所影响的人,也是很自然的事。林语堂认为世界是人生的宴会,人们应当用感觉充分地去享受,人类文化应当承认这种享受是合理的;人的五官感觉是人的自然本性,只有在正常的本能上获得正常的满足,人生才有意义;只有承认现实人生的哲学才是合理的健全的哲学,轻视感觉、畏惧情感的精神主义和制欲主义是应当摈弃的。
作者写作本文的时候,“世态是这么的纠纷”(鲁迅语),在风沙扑面、虎狼成群的社会里,一味快乐也是不容易的。一生对生活奉行快乐原则的金圣叹,最终却因哭庙案被杀了,这就是明证。不过,本文肯定现实人生,认为人不仅应有精神的享受,也应有物质的享受,灵与肉应当统一起来,作为人享受生命的原则,是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