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木斋
我的对于小品文发生兴味,是从读了鲁迅知堂两先生小品文集而引起的。我以为大体上两先生的小品文就形成了现在中国小品文的两大派别。我不想凭空指出这两大派别的差异,且先看两先生对于小品文的见解。
鲁迅先生说:
美术上的“小摆设”的要求,这幻梦是已经破掉了,……。然而对于文学上的“小摆设”——小品文的要求,却正在越加旺盛起来,……。……
……但现在的趋势,却在特别提倡那和旧文章相合之点,雍容,漂亮,缜密,就是要它成为“小摆设”,供雅人的摩挲,……。
……生存的小品文,必须是匕首,是投枪,但自然,它也能给人的愉快和休息,然而这并不是“小摆设”,更不是抚慰和麻痹,它给人的愉快和休息是休养。
知堂先生在《燕知草跋》中说:
我也看见有些纯粹口语体的文章,在受过新式中学教育的学生手里写得很是细腻流利,觉得有造成新文体的可能,使小说戏剧有一种新发展,但是在论文——不,或者不如说小品文,不专说理叙事而以抒情分子为主的,有人称它为“絮语”过的那种散文上,我想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这才耐读,所以它的文词还得变化一点。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揉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致的俗语文来。……中国新散文的源流我看是公安派与英国的小品文两者所合成,而现在中国情形又似乎正是明季的样子,手拿不动竹竿的文人只好避难到艺术世界里去,这原是无足怪的。……文学是不革命,然而原来是反抗的:这在明朝小品文是如此,在现代的新散文亦是如此。
各自对于小品文的见解,无异各自小品文的写照,而又那样针锋相对,不论在形式上,在内容上。
内容方面,知堂先生说了文学是反抗的,却又把艺术作为避难所,这正是鲁迅先生所说的麻痹。
形式方面,知堂先生显然是以小品文作为一种特殊的文体,这所谓特殊是指异于小说戏剧而言的:小说戏剧是纯粹口语体的文章,然而小品文是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揉调和的文章。鲁迅先生的话,似乎不曾说到小品文的形式,其实匕首,投枪,已经给具体地指出性质来了,而匕首,投枪的性质,就是同文前面所说的“锋利而切实”。
知堂先生的特殊小品文体,里面古文分子加强,就发展为语录体的小品文。但作为知堂先生一派,沿袭他的理论而想加以发扬光大的林语堂先生,其实是了解而又不了解知堂先生的特殊小品文体的。否则提倡小品文的《人间世》的《发刊词》就决不会说出这种过去曾经引起论争的话来:
十四年来中国现代文学唯一之成功,小品文之成功也。创作小说,即有佳作,亦由小品散文训练而来。盖小品文,……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与各体别,西方文学所谓个人笔调是也。
说“与各体别”,是知堂先生的特殊小品文体的说法,但说“创作小说多由小品训练而来”(《人间世》第七期,他在《说自我》中又这样说,而且是根据了《发刊词》的,可见原意就是这样),中间的距离又相差得太远了。因为知堂先生明明以为纯粹口语体的文章可以使小说戏剧有一种新发展,而小品文是走了和小说戏剧不同的路子的:文词还得变化一点,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揉调和。
即以林先生话而论罢,小品文既然“与各体别”了,怎么又“创作小说多由小品训练而来”呢?难道是“殊途同归”么?创作小说可由小品训练而来,但不尽是由小品训练而来的;笼统地说创作小品多由小品训练而来,这是僭越。而且,尤其是和小说戏剧走了不同的路子,甚至“与各体别”的特殊的小品文,连训练创作小说的功用也丧失,更说不到这点了。这里知堂先生完成了理论的一贯的体系,林先生却不曾。
“与各体别”的内容,是“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在大体上,“自我”可说是小品文的内容,“闲适”可说是小品文的形式。但都成为问题的。
先说“自我”。自我不是凭空存在的,它必然有社会的联系,离开社会,单管自我,势必至于标新立异,否则便不自我。但一意的这样,又势必至于矫揉造作,装腔作势,说保全了自我,其实已丧失了自我,——原来要求真,结果却是假。
刘勰的《文心雕龙序志》说:
品列成文,有同乎旧谈者,非雷同也,势自不可异也;有异乎前论者,非苟异也,理自不可同也。
单截取同异的意思,是很有道理的。
林先生的“自我”,又是怎样的呢?发挥“以自我为中心”的《说自我》一文中说:
考“我”字之用甚古。《诗》……“予”“卬”“我”触目皆是。后来文化渐进,人类渐虚伪,“我”字在廊庙文学遂不大见。今日社论加入一句“余意不然”,已似觉不甚得体。若有车马,亦必不曰“我车”“我马”,甚至个人喜怒爱憎,亦全然抹杀,而仅言天下国家社会民生,此个人笔调与非个人笔调之别也。……第因行文,个人思感总难悉数避免,于是有梁任公之“吾人”及章行严之“愚”。余以为“愚”字虽太严肃,到底可以表出个人思感,比“吾人”亲切,用比不用好也。而与“我”相对之“汝”字,则梁章皆未之见。余前在《论语》《论文》篇曾作一句:“是汝下台,而汝文与汝共下台,汝死而汝文与汝共死”,亦自觉古怪。然现代小品文总须从此条路开放去。……愈近个人笔调,则用“我”字处(“处”字,疑为“愈”字,或下面有“愈”字)多。若幽默文,则处处用“我”与“汝”。……此虽是小事,却与整个文体有关,……。……
本文原言“自我”,现只说到“我”字,然一人行文肯用一“我”字,个人笔调即随之俱来,……。至“以自我为中心”,乃个人笔调及性灵文学之命脉,亦整个现代文学与狭义的古典文学之区别。
原来作为“中心”的“自我”,还完全是支离的形式主义,而且既说“中心”,又说“笔调”,又这样的夹缠不清。其实都很简单,用“我”字和“汝”字,也是一样,就是指着鼻子说话,不过“我”字是指自己的,“汝”字是指别人的。照这说法,做小品文,只要满篇“我”“汝”,就是“以自我为中心”了。不用“我”字,便是虚伪,便避免“个人思感”,用了“我”字,便是真实,便表出“个人思感”,支离的形式主义的程度,竟到这步田地。
再说“闲适”。闲适想来是从容不迫的意思。这可以分两方面说,一是现在小品文的滋长是不是从闲适,一是现在要不要闲适的小品文。前者决定后者。
我以为现在小品文的滋长,正是不闲适的表示,不但是作者一方面,因为不闲适,去做小品文,同时读者一方面,也因不闲适,去看小品文。为什么呢?一句话说,就是变化繁多,让不得你从容。除非你是漠视现实,才能闲适。不闲适的生活,决定小品文的格调也不闲适。除非你的小品文没有一点时代的空气,才能有闲适的格调。然而在现社会,还是闲适,这种人一定是麻痹,没有性灵,在现社会,还做闲适的小品文,这种小品文也一定含有麻痹性,桎梏性灵。
不过,诚如曹刿论战一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里,生存的小品文,鲁迅先生所说给人愉快和休息的休养,确也是需要的。
(1935年《小品文和漫画》)
注释本文论述了以鲁迅和周作人各自为代表的现代小品文创作的两大流派,批判了“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