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晚悲穷律,他乡念索居。
寂寞灰心尽,摧残生意余。
产空交道绝,财殚密亲疏。
空悲赵壹赋,还著虞卿书。
这是王褒和殷不害的诗。殷不害字长卿,在梁朝任廷尉之职,与王褒曾是同朝僚友。殷氏素以孝行见称,西魏攻克江陵,其母死于战乱,他本人也与王褒等一起被解至长安,《陈书》称其“自是蔬食布衣,枯槁骨立,见者莫不哀之”。殷氏原诗已不可见,从王褒此诗的内容来看,似当作于他们初入长安的几年中。此诗的格调是低沉、凄苦的,包含着对人情菲薄、世态炎凉的极度愤懑。
此诗前四句抒写自己身为亡国贱俘,幽居他乡的凄寂愁苦的心情。岁暮独居,眼见得年关已迫,不禁触景情伤。想起往昔除旧布新时门前车马塞道、故友门生络绎不绝的豪华热闹场面,对比之下,更觉得离群索居,寂寞孤单,苦不堪言!律,是古代用来正音的一种竹管,从黄钟、太簇……到应钟共分为十二种音律,古人以十二律与十二个月相配,故岁暮称“穷律”。“悲穷律”摹写的是一种既感到时日难挨,又为一年的迅速终结而忧心如焚的矛盾心情。在孤寂中感受时光的流逝,这对于一个遭受国破家亡的人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使人内心如同槁木死灰,失望到了极点。然而,最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在自己这脆弱的躯壳里的柔弱的生命,虽经历了这么严酷的磨难,却依然不合时宜地生存着,喘息着它的余气。哀莫大于心死,这样毫无希望地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灰心失望之余,诗人不禁追寻起这种凄苦冷落的根源来,这便是“产空交道绝”以下四句所揭示的诗歌主题。王褒出身南朝最为显赫的士族,王褒的曾祖王俭,做到南齐的侍中、太尉,封南昌郡公,祖父和父亲都仕梁为侍中,赐爵封侯。而王褒自己亦仕梁至尚书左仆射。这样一个故吏门生遍于朝野的超级士族的成员,因为江陵一战而坠落于穷困窘迫之中。长安的王褒宅前,门可罗雀,亲友故交,影踪全无。这不得不使他发出了“产空交道绝,财殚密亲疏”的悲叹,生平第一次深切领略到世眼逐高低,人面趋冷暖的社会众生相。“赵壹赋”是指东汉末年的文学家赵壹所作的《刺世疾邪赋》,它以极为犀利的笔触和辛辣的语言,讽刺了豪门贵族及其鲜廉寡耻的帮闲门客。王褒学富五车、涉猎洽博,断不至于初读此赋,然而此时此刻温故知新,方倾心折服它的深刻命意,不由得他不感慨万千了。是呵,往昔的人人趋奉,繁华似锦,只是建筑在金钱和势力的基础之上的,一旦失去了这种基础,虚假的繁华便倾刻冰消瓦解了。试看,往日像苍蝇一样麕集在王氏家族周围舐痔谄笑的人们,现在一个个都到哪儿去了呢?素擅才名而失势落拓的王褒,如今读到《刺世疾邪赋》中“顺风激靡草,富贵者称贤。文章虽满腹,不如一囊钱”的句子时,心中便觉格外的辛酸。人情世态既然自古便是如此,那么为之而过份地悲哀怨愤就显得多余了。“空悲”二字隐含着诗人情感的转折变化,他终于在孤寂凄苦的泥淖中解脱出来:与其空自悲悼,不如振作精神,展示自己的才华,埋头于著述吧。虞卿是战国时期的游说之士,曾拜赵国的上卿,料事揣情,为赵划策以御强秦,后因赵王不用其言,去赵居梁,穷愁著书。上采《春秋》,下观近世,凡《节义》、《称号》、《揣摩》、《政谋》八篇,世称《虞氏春秋》。古人用典不但示己博学,而且因其旁见侧出,往往以少胜多,兼能暗示难言之隐。王褒此典便是如此,他以虞卿自况是大有缘故的。据史书记载,梁元帝平息侯景之乱之后,见建业残破,加之帐下谋士多是楚人,力主建都江陵,于是亦有迁都之意。而王褒则委婉地加以谏止,元帝不用其言,卒遭亡国之祸。这种深意,旁人或不能知,身为元帝重臣的殷不害,则一望而心领神会。因此,此诗的结句弦外有音,不但见得王褒身陷困顿犹英锐毕现,而且还蕴含着对战败国亡的反思,包含着丰富的内容,并使主题亦获得了升华。
此诗在艺术上确实是属于上乘的。全诗用语不求华艳,似不经意而对仗自然工整,很贴切地体现了为孤寂凄苦的氛围所吞淹的诗人的心情。全诗虽仅八句四十字,却三度转折,由描绘心绪而转向世态,再转向自勉。用典不多,亦不僻,意蕴却极为丰富;结句尤为深沉凝重,余味不尽。这一切都体现了王褒诗歌在艺术技巧上的深厚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