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声》小说简介|剧情介绍|鉴赏
姬文著,初刊于《绣像小说》,陆续刊出25回,称“实业小说”。光绪三十四年(1908) 出版单行本,共36回,分上下两编,商务印书馆印行。1958年上海文化出版社点校出版。
这部小说写晚清上海工商界情状。先叙浙江宁波府鄞县人华兴,家道素封,在上海经商为业,有志“要和洋商争胜负”,终于被洋商斗败,九十多万资本亏折无几。豪商败落,回乡过年时感慨万端: “要和洋商斗胜负”,这是自己破产的 “病根”。小说开篇写民族资本家华兴破产的原因,这可以说是全书的 “引子”。
接叙棉纺厂领班钱伯廉做投机生意获利,与华发铁厂老板范慕蠡、申张洋行买办周仲和等合股收购蚕茧。由于洋商洋货入侵,丝价行情被洋商操纵,且又嫖妓误事,濒于破产。此时扬州大豪商李伯正,盐商之子,资本雄厚,“诚心合外国人做对”,到上海自开茧行,高价收购蚕茧,力图扭转洋商在中国压低茧价、再向中国倾销丝绸的局面,决心“替中国小商家吐气”。李伯正还买进西洋织机,筹建织绸南、北二厂。又有归国留学生刘浩三,自制织布机,经人向湖广总督樊云泉推荐,但这个官商不予支持,大失所望,只得从汉口到上海找李伯正等人。李伯正请刘浩三工程师改建织绸厂,并先后正式开工。鉴于中国工厂的工艺落后,难与洋货竞争,刘浩三等人筹办工艺学堂,进行实业教育,造就技工;开办“尚工学堂”,学生边做工、边学艺。又办劝业工所,销售尚工学堂的产品。为了“和欧美人抵敌”,范慕蠡等人发起组织“负贩团”,订立章程,联合厂、商两界,商界“生货”专供厂家,工厂产品供商界销售,振兴商业,阻止银钱“流入外洋”。广东、上海的茶商因茶叶出口锐减,要挽回利权,实行园户、商家联合,成立公司,使园户购买机器,采用科学方法焙制茶叶。李伯正不惜倾家荡产创办实业,又开设玻璃厂、造纸厂、制糖公司等,提倡国货,“杜塞漏卮”。这是全书的主干,也是作者的命意所在。可是小说最后一回,作者所企盼的中国工、商两界联合,使“外国来货,几至滞销”的梦想终成泡影,更没有使“做书人也略慰素心”。书中许多厂商,或经营失败,或破产倒闭,或亏损严重,最终都败在洋商手里。全书主要描写蚕丝、茶叶、纺织、房地产等方面的厂商,有志于抵制洋商、洋货的中国 “真商”无不倾家荡产,一事无成;“没志气”的投机者、奸商、滑头掮客,以及中饱私囊的工厂管理人员,则大发横财,挥金如土。书中描写了一些中国 “真商”如何设计与洋商抗衡的改革方略,与西方强国进行 “商战”,但是,这些 “真商” 的宏愿没有一个能得以实现。
小说的深刻之处,在于多侧面地揭示了民族工商业萧条的原因。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洋商贱价收购中国原料,制成产品再向中国倾销,这是最基本的原因。同时,作者还以敏锐的目光,扫瞄了十里洋场的民族工商界和上至清廷、下至地方官吏情状,指出了影响民族工商业发展的,不仅是洋商、洋货。小说的背景在十九世纪末、本世纪初,正是清廷口称实行“新政”、大兴官办工业之时。清政府压制商办工业,官办工业也随着“新政”的失败而收效甚微,作者通过湖广总督樊云泉口称重视工业、实则 “置之脑后”的丑恶表现,作了极为深刻的揭露。同时,“腐败官场”的官僚昏庸无知,以卖官鬻爵、聚敛钱财为能事,使民族工商业者动辄掣肘。洋行买办以其熟悉华、洋两边的有利条件,坑骗民族资本家,从中渔利。如春帆在苏州筹办水、电二厂,经奔走已有眉目,而“承办札子”竟被洋商抢先夺走。作者还用较多的篇幅,叙描中国工商界“没志气”,奸商作祟,工商业主之间勾心斗角,更有打着“振兴工商业”的幌子巧取豪夺,得手后挥霍无度,狂嫖滥赌,忽而暴富,忽而破产。如胡文生以 “止咳” 伪药骗人钱财,汪步青、黄赞臣之类“滑头掮客”敲诈厂商; 有英人莫尼斯这类“上等流氓”勾结买办,签订假合同,骗取巨款; 有外国洋行通过买办与官场勾结,倒卖军火;有专一贿赂朝廷大员的高级骗子,出售“假官照”,操纵诉讼。此外,工厂经营不善,管理人员贪贿偷盗,进货以贱报贵,甚至席卷工厂资金逃往国外。工厂技工奇缺,工艺落后,产品滞销,难与洋货竞争。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作者再现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十里洋场的社会环境,在这个冒险家的乐园里,机巧变诈可致暴富,经营工商业的“真商”却破产折本,揭示出清政府所谓“新政”的失败,“振兴工商业”、“堵塞漏卮”也是一句空话。所以,作者在小说开头的 《贺新凉》词下片中写道:
饮羊饰彘徒能鬼,又何堪欧商美贾,联镳方轨?土地英华销不尽,岁岁菁茅包匦。有外族持筹为宰,榷税征缗成底事?化金缯十道输如水。问肉食,能无愧?
这首词可以看作全书的 “纲”。《市声》为振兴民族工商业大声疾呼,痛斥官商和买办,反对洋商、洋货,揭露清政府的腐败无能,揭示出阻碍民族工商业发展的主客观原因,主题是积极而有一定深度的。阿英在《晚清小说史》 中说: “历来写商人的小说是很少见的。在晚清,只有姬文的一部《市声》。”比起那些以描写工商业资本家为名、实为描写妓院生活的晚清小说来,《市声》可说是吉光片羽了。
本书最大的特点是作者有意识地采用对比写法,真可谓时时对比、处处对比。正因为此,全书头绪较多,作为贯穿第六回至三十六回的主干——李伯正创办一系列实业的失败经过,也是若断若续,中间穿插了与此无关的人物和情节。如归国留学生、工程师刘浩三能制造织机,找到湖广总督樊云泉,樊不仅置之不理,反说他是“无业游民”。刘浩三只得卖掉祖传老屋,到上海找李伯正。其间即插入淘粪工阿大利,被洋人委以“粪头”,开了粪厂,暴富后捐得同知衔侯选知县;花儿匠王香大,开设花厂,鲜花专供洋人,也捐得三品衔侯选道,官服灿然。一字不识的 “屎老爷”、“香老爷”夸富、比富,还捐官摆阔,相比之下,提倡实业的机器工程师不但受到官府的奚落嘲弄,而且生活困顿流离,可悲可叹。有的人物的前后经历又自成对比,如钱伯廉原为工厂小小的领班,以投机诈骗起家,成为暴发户,却以经营茧、茶亏折。这些对比揭示了十里洋场的情状:投机诈骗可发大财,立志振兴工商业则倾家荡产;“龟奴贼庇”可捐官荣耀,高级技术人材反成“无业游民”。更有意味的是,作者写湖广总督逢人必称 “注重制造”,而“提倡实业偏属乡愚”,自造割稻车、春米机的倒是农民余知化,这就是绝大的讽刺。再如广西常备军营务处小官陆襄生到上海采办军装,与洋行买办勾结,收受巨额回扣,军装价格奇贵,反受上司赏识; 二品衔、直隶侯补道鲁仲鱼同样到上海采办军装,“一片至诚”,想尽量节约军费,反被贪官侵吞官银五万余两,弄得走上绝路。这些对比,既多角度、多侧面地展现了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和工商界内部情状,又深化了全书的主题。如工程师刘浩三在外国学习机器制造多年,学成回国后,先到北京找出路,“当道名公”不予置理; 听说湖广总督樊云泉“讲究制造”,又到汉口,将所著《汽机述略》一书呈上,并向樊总督的幕僚述说宏愿。小说写他在总督衙门碰壁之后,借了路费回到家乡的情形:
这天浩三回家,他妻子几乎不认得他了。浩三却还认得妻子,说明来历,自然夫妻总有感情。他妻杨氏见丈夫身上穿的那件茧丝绸的棉袍子,倒有了三五个补钉,知道他不得意,便道: “你出去的时节,我怎么劝过你来?你只不听,要去学会本事。如今呢,你本事学成没有?” 浩三道: “本事是学成了,只少几个知己的贵人扶助。” 杨氏道:“哟! 有了本事,原也要贵人扶助的么?你忘记了从前的话,不是说不肯求人,自己要有本事吃饭吗?” 浩三道: “我千辛万苦,好容易到得家中,我们各事休提……”杨氏笑道:“我晓得你厌听我的话,七、八年不回家,自然该休息休息。咳! 要不出洋,过过舒服日子,不更好么?” 浩三叹口气道: “中国人的意见都合你一般,所以没得振兴的日子。只图自己安逸,哪管世事艰难?弄到后来,不是同归于尽吗!”杨氏道:“你有多大本事,管得到世上的事?谁不是图自己安逸?你想半步衔的童伯伯,不是夏布庄上的伙计么? 他趁着管帐先生糊涂,赚着一注钱,如今捐了什么从九品,到安徽去候补,听说分道到了芜湖,当什么洋务差使,一年倒有二、三千银子。他嫂子满头珠翠,身上穿的灰鼠皮袄,湖绉面子,我出门也没这样体面的衣服,她只把来家常穿着。童伯伯有什么本事? 只不过夏布店里的伙计罢了,也会发财! 前天来接家眷去,一只满江红的船,小火轮船拖着,挂着旗子,敲锣开船,好不威风! 你呢? 出门这几年,穿件破棉袍子回来,我只道你没本事。原来是已学成本事的,尚然如此,你要晓得中国人是不靠本事吃饭的吗? 比不得外国人,你应该有些后悔了!”说得浩三气又不是,笑又不是,哭又无谓,只得长叹一声道: “我错了! 我错了!人家的本事是在场面上的,我的本事是在肚子里的。他能赚东家的钱、能捐官、能巴结上司,就是他的本事;我这本事不同,却要实实在在的干去……没人用我,只好怨命,一文钱都赚不到的。带累了你受苦,罢了! 罢了! 好在家里还有几十亩田,料来够你一世吃着,你只算没有我这个丈夫,也要过日子哩!” 杨氏扑哧一声的笑了……
这段生动的描写,显然也是在对比映衬中表现刘浩三的遭遇。作者通过夏布店伙计与刘浩三的对比,相当深刻地揭示了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从结构上说,作者有意将李伯正兴办实业作为主线,罗列种种社会现状作对比,揭示出李伯正这个 “真商”失败的原因,但有些材料与“商战”缺乏联系 (如屎老爷、香老爷之事),显得枝蔓过多,结构松散,喧宾夺主。
全书人物众多,而钱伯廉、汪步青、李伯正等人物形象刻画得比较成功。李伯正是立志振兴民族工商业的 “豪商”,钱伯廉、汪步青则作为投机诈骗、损害厂商的管理人员、滑头掮客的典型。
钱伯廉原是一家棉纺厂总办的小舅子,由姐夫的关系当上了领班,在收购棉花时利用棉价涨落,从中渔利,使工厂受损巨万。他中饱私襄,即投机煤油买卖,坑害、排挤了合伙者。接着又合股收购蚕茧,因流连花酒,误了茧期,亏损严重。他又移用工厂棉花款三千金,终于被厂部查出他以贱报贵、移用公款等情,被驱逐出厂。钱伯廉走投无路之际,适值李伯正高价收购蚕茧,他见有机可乘,即以掮客身份收取九五回扣,“争得三万余家私”。他又与人合制 “止咳”伪药,得利后撕毁合同,并依靠洋人之力打赢官司,赚得五万,开了茶栈、茶叶店。孰料他的小舅子王小兴 (苏州席店小徒工) 到上海投靠他,当了管帐会计,豪赌嫖妓,投机倒帐,竟席卷全部资金逃往国外。象钱伯廉这样一个棉纺厂总办的小舅子,由侵吞工厂棉花收购款起家,在工商界翻斛斗的投机者,最后也败在他的小舅子,一个席店小徒工手里; 他因担任棉纺厂领班贪污盗窃发家,又因兴办实业,被管帐会计贪污盗窃而败家。这样的一个形象,确实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最后,钱伯廉穷得遭人白眼,找到李伯正,又故伎重演,排挤他人,当上了织造厂监工,尅扣工人工资。他得知李伯正改造织绸北厂厂房,包工五万两,他又到北厂钻营承包。小说叙钱伯廉至此,再无下文,但可以想见,李伯正的北厂连年折本,其中自然有钱伯廉的 “功劳” 了。
汪步青则是一个“专掮地皮生意” 的滑头掮客。当时上海地价飞涨,买卖地皮暴发者不乏其例,但象汪步青这样以“滑头”起家,确有一定的代表性。他的 “皮包公司”多时接不到生意,欠户日多,债台高筑。机会终于来了,李伯正要兴建织绸北厂,他用激将法,从中揽得地皮生意,然后狠狠敲诈,发了十五万一注大财。山东水灾,朝廷又开赈捐,他用七千金捐得二品衔道台的 “官照”,却又被人用一张“假官照”暗换了。原来“高级骗子”尚小棠等人专门勾结朝廷大员,假冒捐务委员出售 “假官照”,反而指控步青为 “奸商”,上告“新衙门” (帝国主义在上海设立的行政机关,即 “工部局”)。不料汪步青也贿赂朝廷大员,反告尚小棠“假冒讹诈”。双方都有大后台,由于“新衙门”操纵诉讼,汪步青终于胜诉。汪步青敲诈厂商,打赢官司,果然平步青云。他的成功秘诀只有两字: 滑头。小说写他悉心研读《滑头记》一书,终于成为上海滩上出名的“滑头掮客”。作者用了不少细节来刻画他的“滑头”伎俩,例如上海暴雨成灾,他开设的洋货铺被水淹没,被水浸过的湿货只得贱价抛售,此时范慕蠡来向他买地皮,他不仅抬高地价,还用湿货按原价相抵,使范吃了双重的大亏。汪步青这个工商界的蠹虫,以其“滑头”特征而跃然纸上。
李伯正则是一个为振兴民族工商业而决心“和欧洲强国商战”的资本家。他在第六回一出场,就显得雄心勃勃,深谋远虑。他见洋人操纵中国市场,低价收购蚕茧,织成丝绸再高价向中国倾销,就针锋相对:“特地放出价钱收买茧子,自己运了西洋机器来纺织……夺他们外洋进来的丝布买卖!”他把每担蚕茧按市价再加五两收购,声称:“我这吃本国人的亏,却叫本国人不吃外国人的亏,我就不算吃亏了。”应该说,李伯正是一个较具远见卓识的民族资本家,他说:“我们中国人……把这些生货贩出去,等他外国制造好了,再来取我们的重利,一年一年拖去,哪有活命?”他看出帝国主义的经济侵略越来越严重,要“挽回利权”,必须兴办工厂,改“手工”为 “机器”,改进工艺,提高产品质量,夺取洋商在中国的市场。他还慧眼识才,当刘浩三工程师在湖广总督衙门碰壁、卖尽家产、生活陷于绝境之时,即聘用刘主持丝绸厂的技术工作,改造厂房。他还深知提倡国货的关键是提高产品质量,“做出好工艺”才能与洋商进行“商战”,于是设立专门机构,培训技工,自产自销。如果沿着这条主线写下去,李伯正的形象将更为丰满,《市声》也将成为晚清小说中更有价值的作品,按作者的文字工力也完全可以做到。可惜的是,作者将大量笔墨用在其他奸商和掮客的形形式式的坑、蒙、拐、骗,贪官污吏、洋行买办的巧取豪夺,以及打着“提倡国货”等美丽旗号的诈骗术。作者写这些方面,固然是为了对比、映衬李伯正的工厂连年折本、难以为继的,但两者缺乏有机联系,又写得过于铺张,这就削弱了李伯正这个形象的深度和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