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怪录《齐饶州》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饶州刺史齐推女,[1]适湖州参军韦会。[2]长庆三年,[3]韦以妻方娠,将赴调也,[4]送归鄱阳,[5]遂登上国。[6]十一月,妻方诞之夕,齐氏忽见一人长丈余,金甲仗钺,[7]怒曰: “我梁朝陈将军也,[8]久居此室,汝是何人,敢此秽触?[9]”举钺将杀之。齐氏叫乞曰:“俗眼有限,不知将军在此。比来承教,[10]乞容移去。”将军曰:“不移当死!”左右悉闻齐氏哀诉之声,惊起来视,即齐氏汗流洽背,精神恍然,绕而问之,徐言所见。及明,侍婢白于使君,[11]请居他室。使君素正直,执无鬼之论,不听。至其夜三更,将军又到,大怒曰:“前者不知,理当相恕,知而不避,岂可复容!”跳来将用钺,齐氏哀乞曰:“使君性强,不从所请;我一女子,敢拒神明?容至天明,不待命而移去,此更不移,甘于万死。”将军者拗怒而去。[12]未曙,令侍婢洒扫他室,移榻其中。方将辇运,使君公退,问其故,侍者以告,使君大怒,杖之数十,曰:“产蓐虚羸,正气不足,妖由之兴,岂足遽信!”女泣以请,终亦不许。入夜,自寝其前,以身为援,堂中添人加烛以安之。夜分闻齐氏惊痛之声,开门入视,则头破死矣。使君哀恨之极,倍百常情,以为引刀自残不足以谢其女。乃殡于异室,遣健步者报韦会。
韦以文籍小差,[13]为天官所黜,[14]异道来复,凶讣不逢。去饶州百余里,忽见一室,有女人映门,仪容行步酷似齐氏,乃援其仆而指之曰:“汝见彼人乎?何以似吾妻也!”仆曰:“夫人,刺史爱女,何以行此?乃人有相类耳。”韦审观之,愈是,跃马而近焉。其人乃入门,斜掩其扇。又意其他人也,乃不下马,过,回而视之。齐氏自门出,呼曰:“韦君忍不相顾?”遽下马视之,乃其妻也,惊问其故,具云陈将军之事, 因泣曰:“妾诚愚陋,幸奉巾栉,[15]言词情礼,未尝获罪于君子。方欲竭节闺门,终于白首,而枉为狂鬼所杀。自检命籍,当有二十八年,今有一事,可以自救,君能相哀乎?”悲恨之深,言不尽意。韦曰:“夫妻之情,事均一体,鹣鹣翼坠,[16]比目半无,[17]单然此身,更将何往?苟有歧路,[18]汤火能入。但生死异路,幽晦难知,如可竭诚,愿闻其计。”齐曰:“此村东数里,有草堂中田先生者,领村童教授,此人奇怪,不可遽言。君能去马步行,及门趋谒,若拜上官然,垂泣诉冤。彼必大怒,乃至诟骂,屈辱捶击,拖拽秽唾,必尽数受之,事穷,然后见哀,即妾必还矣。先生之貌,固不称焉。晦冥之事,幸无忽也。”于是同行,韦牵马授之,齐氏哭曰:“今妾此身,故非旧日,君虽乘马,亦难相及。事甚迫切,君无推辞。”韦鞭马随之,往往不及。行数里,遥见道北草堂,齐氏指曰:“先生居也。救心诚坚,万苦莫退,渠有凌辱,妾必得还。无忽忿容,遂令永隔,勉之!从此辞矣。”挥涕而去,数步间,忽不见。韦收泪诣草堂,未到数百步,去马、公服,使仆人执谒前引,[19]到堂前,学徒曰:“先生转食未归。”韦端笏以候。[20]良久,一人戴破帽,曳木屐而来,形状丑秽之极。问其门人,曰:“先生也。”命仆呈谒,韦趋走迎拜,[21]先生答拜曰:“某村翁,求食于牧竖,[22]官人何忽如此,甚令人惊。”韦拱诉曰:“妻齐氏,享年未半,枉为梁朝陈将军所杀,伏乞放归,终其残禄。”因扣地哭拜。先生曰:“某乃村野鄙愚,门人相竞,尚不能断,况冥晦间事乎?官人莫风狂否?火急须去,勿恣妖言。”不顾而入。韦随入,拜于床前曰:“实诉深冤,幸垂哀宥。”先生顾其徒曰:“此人风疾,来此相喧,众可拽出。又复入,汝共唾之!”村童数十,竞来唾面,其秽可知。韦亦不敢拭,唾歇然后拜,言诚恳切。先生曰:“吾闻风狂之人,打亦不痛,诸生为吾击之,无折支败面耳。”村童复来群击,痛不可堪,韦执笏拱立,任其挥击。击罢,又前哀乞,又敕其徒推倒,把脚拽出,放而复入者三。先生谓其徒曰:“此人乃实知吾有术,故此相访。汝今归,吾当救之耳。”众童既散,谓韦曰:“官人真有心丈夫也,为妻之冤,甘心屈辱,感君诚恳,诚为检寻。”因命入房,房中铺一净席,席上有案,置香一炉,炉前又铺席。坐定,令韦跪于案前,俄见黄衫人引向北行数百里,入城郭,廛里闹喧,[23]一如会府。又如北,有小城,城中楼殿,峨若皇居,卫士执兵,立坐者各数百人。及门,门吏通曰:“前湖州参军韦某。”乘通而入,直北正殿九间,堂中一间卷帘设床案,有紫衣人南面坐者。韦入,向坐而拜,起视之,乃田先生也。韦复诉冤,左右曰:“近西通状。”韦乃趋近西廊,又有授笔砚者,执为诉词。韦问:“当衙者何官?”曰:“王也。”吏收状上殿,王判曰:“追陈将军,仍检状过。”判状出,瞬息问,通曰:“提陈将军!”仍检状过,有如齐氏言。王责曰:“何故枉杀平人?[24]”将军曰:“自居此室已数百岁,而齐氏擅秽,再宥不移,忿而杀之。罪当万死。”王判曰:“明晦异路,理不相干,久幽之鬼,横占人室,不相自省,仍杀无辜。可决一百,配流东海之南。[26]”案吏过状曰:“齐氏禄命,实有二十八年。”王命呼阿齐问:“阳禄未尽,理合却回,今将放归,意欲愿否?”齐氏曰:“诚愿却回。”王判曰:“付案勒回。”案吏咨曰:“齐氏宅舍破坏,[26]回无所归。”王曰:“差人修补。”吏曰:“事事皆隳,[27]修补不及。”王曰:“必须放归。”出门商量状过,顷复入,曰:“唯有放生魂去,此外无计。”王曰:“魂与生人,事有何异?”曰:“所以有异者,唯年满当死之日,病笃而无尸耳。其他并同。”王召韦曰:“生魂止有此异。[28]”韦拜请之,遂令齐氏同归,各拜而出。黄衫人复引南行,既出其城,若行崖谷,足跌而坠,开目即复跪在案前,先生者亦据案而坐。先生曰:“此事甚秘,非君诚恳,不可致也。然贤夫人未葬,尚瘗旧房,[29]宜飞书葬之,到即无苦也。慎勿言于郡下,微露于人,将不利于使君尔。贤阁只在门前,便可同去。”
韦拜谢而出,其妻已在马前矣,此时却为生人,不复轻健。韦掷其衣驮,令妻乘马,自跨卫从之。[30]且飞书于郡,请葬其柩。[31]使君始闻韦之将到也,设馆,施穗帐以待之。[32]及得书,殊惊骇不信,然强葬之,而命其子以肩舆迓焉。见之,益閟,多方以问,不言其实。其夏,醉韦以酒,追问之,不觉具述。使君闻而恶焉,俄而得疾,数月而卒。韦潜使人觇田先生,亦不知所在矣。齐氏饮食生育,无异于常,但肩舆之夫不觉其有人也。余闻之已久,或未深信,太和二年秋,[33]富平尉宋坚尘,[34] 因坐中言及奇事,客有鄜王府参军张奇者,即韦之外弟,具言斯事,无差旧闻,且曰:“齐嫂见在,[35]自归后已往拜之,精神容饰,殊胜旧日。”冥吏之理于幽晦也,[36]岂虚语哉!
【注释】 [1] 饶州:州名。隋文帝杨坚开皇年间置,治所在鄱阳(今江西波阳)。唐辖境相当今江西鄱江、信江两流域(婺源、玉山两县除外)。 [2]适:嫁给。湖州:州名。隋文帝杨坚仁寿年间置,因地滨太湖而得名,治所在乌程(今浙江吴兴)。唐辖境相当今浙江吴兴、德清、安吉、长兴等县地。参军:官名。汉末曹操以丞相之名总揽军政大权,故其僚属往往用参丞相军事的名义;其后至南北朝多沿袭之,凡诸王及将军开府者,皆置参军,为其重要幕僚。唐制,凡诸卫及王府官俱有录事参军事等,外府州亦分别置司录及录事参军等,简称参军。 [3]长庆三年:长庆,系穆宗李恒年号,三年为823年。 [4]赴调:去吏部参加调选,另任官职。 [5]鄱(po婆)阳:旧县名,秦置番县,西汉改名番阳,东汉始作鄱阳,历来为鄱阳郡、饶州治所在地,即今江西波阳县东。 [6]上国:指京城。此处为长安。 [7]仗钺(yue阅):手持钺斧 钺,大斧,青铜制,圆刃或平刃,盛行于商及西周,后世多以为礼仪所用。 [8]梁朝:南朝名。始于梁武帝萧衍,终于梁敬帝萧方智,首尾计五十六年(502—557)。 [9]秽触:以污秽来沾染。触,此处为污染意,当指齐氏分娩事。[10]比来:现在 [11]使 君:刺史;太守 此处指齐推。[12] 拗(yu玉)怒:勉强压抑着怒气。《后汉书·班彪传》附班固《两都赋》:“蹂躏其十二三,乃拗怒而少息。”唐·章怀太子李贤注:“拗,犹抑也。” [13]文籍小差:处理公文籍簿稍微有点差错。 [14]天官:官名,《周礼》分设六官,以冢宰为天官,乃百官之长。至唐武则天时曾改吏部为天官,旋复旧称,然后世遂以天官通称吏部。黜(chu触):贬斥。 [15]中栉(zhi质):手巾、梳篦。此处以指妻子对丈夫的侍奉。[16]鹣鹣(jian兼)翼坠:比翼鸟的翅膀坠落。喻指夫妻中道分离,有一人死亡。鹣鹣,传说中的比翼鸟。《尔雅·释地》:“东方有比目鱼焉,不比不行,其名谓之鲽;南方有比翼鸟焉,不比不飞,其名谓之鹣鹣。”鹣,传说形似凫,青赤色,一目一翼,雌雄合于一处方能飞翔。故以比恩爱夫妻。[17]比目半无:比目鱼失去了一半。也是喻指恩爱夫妻中道分离。比目鱼,即鲽,参见前注[16]。 [18]苟有歧路:意思说如果有别的可以挽救的方法。歧路,此处引以指别的路子。 [19]执谒前引:持着名帖在前面走。谒,拜见的名帖手状之类。 [20]端笏(hu户):恭恭敬敬地捧着手板。笏,即“朝笏”,俗称“手板”。古时臣子朝见时手中所执的狭长板子,用玉、象牙或竹片制成,以为记事及指画之用。 [21]趋走:小步快走,以示恭敬。 [22]牧竖:牧童。《淮南子·主术》:“鹿之上山,獐不能跋也,及其下,牧竖能追之,才有所修短也。”此处泛称乡野童子。 [23]廛(chan蝉)里:市民居住之处。 [24]平人:平民。唐人避太宗李世民讳,改民为“人” [25]配流:亦作“流配”。古代的一种刑罚,流放犯人于远地。 [26]宅舍:躯体。此处以人所居住的宅舍比喻灵魂所依存的尸体。 [27]事事皆隳(hui灰):指尸体全已败坏。事事:此处谓处处。 [28]生魂:活人与无躯体的魂魄。[29]瘗(yi意):埋葬。《诗·大雅·荡之什·云汉》:“上下奠瘗。”唐·孔颖达疏:“奠谓置之于地,瘗谓堙之于土。” [30]跨卫:骑着驴子。卫,驴的别名。宋·罗愿《尔雅翼·释兽》:“(驴)一名卫。或曰晋卫,晋朝卫玠好乘之,故以为名。” [31]柩(jiu旧):盛进尸体的棺材。[32]穗帐:灵帐,柩前的灵幔。穗,一种稀疏的细布,用于丧仪。唐·陆德明《经典释文》: “布细而疏曰穗。” [33]太和二年:太和,或作“大和”,唐文宗李昂年号,二年为828年。 [34]富平:县名。秦置频阳县,三国魏改置富平县,即今陕西省富平县。 [35]见:通“现”。[36]冥吏之理于幽晦:阴间的官吏在阴司办理事务。理,治。
【译文】 饶州刺史齐推的女儿,嫁给湖州参见韦会。长庆三年,韦会因为妻子才怀孕,自己将赴吏部参加调选,就把她送回鄱阳,自身去往京城。到了十一月,韦妻齐氏即要生产的夜里,她忽然看见有个身高一丈多的人,披戴金甲手持大斧,生气地说:“我是梁朝的陈将军,一直住在这间屋里,你是什么人,胆敢来污染这里?”举起大斧要杀她。齐氏呼叫乞求说:“我这俗人眼光很短浅,不知道将军住在此处。现今承教训,请求允许我搬走。”将军说:“不搬走就要死!”齐氏身边侍候的婢仆都听到她哀恳求诉的声音,惊慌地起来去看视,只见齐氏汗流满背,精神恍惚,她们围绕着齐氏问她,她慢慢地述说所见的事。到了天亮后,侍婢向齐推禀告,请求搬到别的房间住。齐推平常很正直,坚持没有鬼神的看法,不肯相信。到了这夜里三更时分,陈将军又来了,大怒说:“以前不知道,按道理宽恕了你,但知道后而不回避让开,怎么能再容得你!”跳起来将要举起大斧砍下,齐氏哀恳乞求说:“使君的性子很刚强,不肯听从我的请求搬移的话;我一个弱女子,怎敢抗拒神明?容许我到天亮,不等您再命令就搬走,这时再不移动,万死也心甘。”陈将军强压着怒气而走去。不等得天明,齐氏让侍婢打扫别的房间,搬着床榻到里面。才要用车子运齐氏过去,齐推办完公事返回私宅看见了,询问搬移的缘故,侍者把事情告诉了他,齐推大怒,将他打了几十棍,说:“分娩的人非常虚弱,体内正气不够,怪异念头从而滋生,怎么能轻易相信!”他女儿哭着请求,齐推最后也不允许。到了夜里,他自己睡在齐氏前室,用自身为女儿援助,厅堂上增添人手加多烛火以安定人心。半夜里听到齐氏惊恐痛楚的叫声,开门进去看时,则齐氏头破血流已经死去了。齐推极端悲哀伤感,超过平常情形下死去的痛苦的上百倍,觉得即使举刀自杀也不够向他女儿道歉谢罪的。于是停殡在别的房间,派遣善走的仆役去向韦会报告。
韦会因为办理公文簿籍有点小差错,被吏部贬退,从另一条路回来,没有遇到报丧讯的人。相距饶州百多里的时候,忽然在一间房子前,见到有个女子站在门口,仪态容貌举止行走非常像齐氏,便推推他的仆人而指着那女子说:“你看见那个人了吗?为什么好像我的妻子呢!”仆人说:“您夫人,是刺史的爱女,怎么会走到这儿?这是人的相貌有类似的啊。”韦会审视观察,更觉得相像,便跃马而靠近她,那个女子于是进了门,斜掩着门扇。韦会又觉得是不相干的别人,就不下马了,走过去,回头再看她。齐氏从门里出来,呼唤说:“韦君忍心不顾我吗?”韦会立即下马看她,就是自己妻子呀,惊问她到这里来的原因,齐氏一一说了陈将军的事,因而哭泣道:“我实在愚笨粗陋,有幸侍奉您的起居生活,说话人情礼数,未曾有过得罪您的地方。才想着在闺门克尽忠诚,自首偕老,而蒙冤被狂鬼所杀死。自己检点生死簿,应当还有二十八年的寿命,现在有个办法,可以自救,您能怜惜哀悯我吗?”她悲痛憾恨极深,无法用言语表达出心意。韦会说:“夫妻间的情谊,两人的事全如一人,比翼鸟翅膀坠落,比目鱼失掉一半,剩下孤然一身,还能去哪里?只要有别的办法能挽救您,水火愿去。不过生死是不同的路,阴间暗晦难以知晓,如果可以让我竭尽忠诚,希望听到那个办法。”齐氏说:“这个村子东边几里,草堂中有个叫田先生的,领着几个村童教授,这人的奇怪,无法一下子说出。您能够下马步行而去,到他门上趋敬拜谒,就像拜见上官的样子,流着泪诉说冤屈。他必定会大发脾气,乃至辱骂你,还有侮辱殴打,拖拉唾吐秽沫,你必须全部忍受下来,待以上事情都结束了,然后他会哀怜同情,那么我必定能活转回来。先生的相貌,固然和这大任不相称,可阴司里的事,愿您不要忽视。”于是他俩同行,韦会牵马给齐氏乘坐,齐氏哭着说:“我现在的身体,已非旧日原样,您虽然骑马,也难以赶得上。事情十分迫切,您不要推辞。”韦会鞭打马紧紧跟随,往往跟不上齐氏。走了几里路,远远望见道北有座草堂,齐氏指着说:“先生住在这儿。救心坚决诚挚,万苦不回,他对您有欺凌侮辱,我必然能得以生还。不要忽然流露出忿怒的样子来,致使我们永远隔离,记住啊!在这儿告辞了。”流着泪而去,几步之间,忽然不见了。韦会收起泪水往草堂去,距离几百步未到时,丢下马、官服,让仆人持着名帖走在前面,来到草堂前,学生说:“先生出去吃饭没有回来。”韦会恭恭敬敬地捧着笏板等候。过了很长时间,有个人头戴破帽,踏拉着木底鞋而来,形貌极端丑陋肮脏。问那学生,说:“是先生。”韦会命仆人呈请谒见的名帖,自己快步迎上拜见,先生答拜说:“我一村翁,靠乡野童子混碗饭吃,官人为什么忽然这样,真让人吃惊。”韦会敛手诉说道:“妻子齐氏,享寿命不到一半,冤枉地被陈将军杀掉,伏乞放她回到人世,过完其所剩下的年数。”因而以头扣地哭拜。先生说:“我是村野鄙陋愚蠢的人,门下学生的相互争吵,尚且不能判断,何况阴司晦暗的事情呢?官人莫非疯狂了吧?你必须火速离去,不要随便讲蛊惑人的妖言。”不理会他而进去了。韦会随着进去,拜在先生床前说:“诉说的深冤皆实,乞幸垂怜悯宽恕。”先生看着他的学生说:“这人有疯病,来这儿相喧闹,你们众人可拖他出去,又再进来,你们一起唾吐他!”几十个村童,争着朝韦会脸上唾吐痰沫,那种污秽可以想知。韦会也不敢擦拭,等着唾吐停下来然后再拜,言词非常恳切。先生道:“我听说疯狂的人,打他也不觉痛疼,各位为我殴击,不要折断肢体毁伤面容就是了。”村童再成群一起来击打,虽痛得难以忍受,韦会却持着笏板拱手肃立,任意由他们挥打。打完了,又向前哀恳乞求,田先生又命其门生将韦会推倒在地,抓着脚拖出去,放开了他再进来,这样反复三次。先生对其门生说:“这个人乃实在知道我有术,因而来相访。你们现在回去吧,我当救救他。”众村童既散去,对韦会说:“官人真是有心的丈夫,为了妻子的冤枉,甘心羞辱委屈自己,感君诚恳,试着为您寻查检索。”因而命韦会进入内房,房间里铺一干净席子,席上有几案,放着一炉香,炉子前又铺着席。他坐定了,令韦会跪在几案前,一会儿见有穿黄衣衫的人领着韦向北方走几百里,进入城郭内,里巷集市喧腾热闹,就像大都市一样。又往北走,有座小城,城中有楼堂殿阁,巍峨壮观如同皇宫,卫士执持兵器,站着的坐着的各有好几百人。待到了门前,门吏通报说:“前湖州参军韦某。”韦会乘着通报而进入,直北有正殿九间,大堂中一间卷着帘子设有床案,有个穿紫衣的人在南面坐着。韦会入,向着坐者参拜,然后起来看视那人,就是田先生啊。韦会又再申诉冤屈,旁边侍从说:“靠近西边通告诉状。”韦会于是快步走近西廊,又有给予笔墨纸砚的,拿起写成诉词。韦会问:“当衙者什么官?”回答说:“是王啊。”官员收起诉状上殿,王判决道:“追捕陈将军,仍然检查状子上所告的过错。”状子判词传出,刹那间,通报说:“提陈将军!”仍然检查状子所告的罪过,犯的罪正如齐氏说的。王责备说:“为什么枉杀平民百姓?”陈将军说:“从我住进这间屋里已经有几百年了,而齐氏擅自污秽,再三宽恕她也不搬出,忿怒中杀死她。我罪当万死。”王判决道:“阳世和阴间是截然不同的路,按道理说各无相干,久被幽禁的鬼魂,却蛮横霸占人的居室,不能自相反省,竟至残杀无辜。可处以一百大板的刑罚,流配东海以南的远地。”办案官员审核状词说:“齐氏的寿命,还实有二十八年。”王让叫来齐氏问道:“你阳世寿命未尽,按理应当返回,今将放你归去,心下愿意否?”齐氏说:“诚心诚意地愿返回。”王判决道:“交给办案官员,令她归回。”办案官员询问道:“齐氏躯体已经残破败坏,回去无所依附归宿。”王说:“派遣人去修补。”官员说:“躯体处处都毁坏了,修补不过来。”王说:“必须放她归还。”官员出门商量过状子,很快再进来,说:“只好放活人魂魄去,除此以外没有办法。”王说:“魂魄与活着的人,有什么差异的事吗?”官员说:“所有的差异,只是年命满了当死的时候,病势沉重而没有尸体,其他的都一样。”王召韦会说:“活人和魂魄只有这点不同。”韦会拜谢请求,于是让齐氏和他一起归去,二人各拜辞而出来。穿黄衫的人再领着南行,既出了那座城,好像是走到了山崖谷口上,足下一跌而坠落下来,睁开眼即再跪在案前,田先生这人也靠着案几而坐。先生说:“这事情很秘密,不是您诚恳,不可能办到成功。但贤夫人未曾埋葬,还停柩在原先房子里,应急速去信埋葬掉,抵达时便没为难处了。千万不要在那郡下说,给人透露出一点风声,将会不利于使君的。尊夫人现在门外等着,便可以一同归去。”
韦会拜谢而出来,他妻子已经在马前了,这时候却变成为活人,不再轻飏快健。韦会掷下其衣物驮装,让妻子乘马,自己骑驴跟随着,并且飞速致信鄱阳郡,请即刻埋葬了齐氏灵柩。齐推最初听到韦会将到达的消息,设置发丧的馆舍,布置妥灵帐来等候他。及待得到信,感到非常骇异惊奇而不肯相信,但勉强葬了灵柩,而命他的儿子备下抬椅去迎接。见到后,更加纳闷,多方想法探问,韦会不肯说出其中实情。这年的夏天,用酒灌醉了韦会,追问他,韦会不知不觉间一一叙述出来。齐推听到后很感厌恶,不久便得了病,几个月就死了。韦会暗地里派人去窥探田先生,也不知道去到哪里了。齐氏的饮食生育,和平常没有不同的,但她乘坐椅时抬担的人不觉得上面有人的重量。我听说这件事已很长时间了,但不怎么相信,太和二年的秋天,富平县尉宋坚尘因坐在一起谈话而说及奇闻异事,宾客中有鄜王府参军名叫张奇的,就是韦会的表弟,一一述说这件事,和我从前所听到的没有差别,并且张奇还说:“齐氏嫂嫂现今还健在,从阴司归来后已去拜见过她,精神容貌,更胜于往日。”阴司的官吏治理幽暗隐晦的鬼魂事,岂是空话啊!
【总案】 前人所写的志怪传奇作品,有许多关于鬼神怪异及爱情婚姻的题材,但是大都偏重在体现善恶报应、神人结合的方面,本篇却精心构思,力求另辟蹊径,显示出作者丰富多变的想象力和编织故事的才能,故而在众多的传奇作家中擅有盛名,是有着一定道理的。
韦会虽然在情节进展到一定程序时才出场,但他无疑是小说中的主人公。为了挽救无辜枉死的妻子齐氏,他不顾身份名位等世俗的观念,求教于乡村穷儒的田先生,忍受种种常人难以容忍的诟骂辱打,直追到阴司,终于如愿而归。他对于爱情的忠贞执著和沉毅坚忍的性格,都在上述的记叙描写中得到了较好地体现。其他人物,像饶州刺史齐推的固执、女儿死后的震惊悲悼,梁朝陈将军的专横跋扈,田先生的神秘莫测,齐氏的深情哀悯,虽然着墨多少不一,但都给人以生动的印象。
小说中的这些成功之处,不能不得力于艺术上的细致严密,表现手段的高明。如中间描写韦会“以文籍小差,为天官所黜,异道来复,凶讣不逢。去饶州百余里”时道逢亡妻齐氏魂魄的一段,就十分婉曲缠绵,富有情致。齐氏的顾恋悱恻、谆谆叮嘱,韦会的深情挚意、忍辱负诟都写得有声有色。即便在一些细微末节上,也注意到回环照应,准确精细,无疏漏之处。像记齐氏领韦会去访田先生的路上,“韦牵马授之,齐氏哭曰:‘妾此身故非旧日,君虽乘马,亦难相及。事甚迫切,君无推辞。’韦鞭马随之,往往不及。”固然是表现了齐氏心情的急切,但却也写出魂魄的轻飘倏忽,行踪难及。而后来被从阴间放回,“此时却为生人,不复轻健。韦掷其衣驮,令妻乘马,自跨卫从之。”特别指明形体的差异,增加了可信感。又如描写韦会初见田先生,“一人戴破帽,木屐而来,形状丑秽之极”,从他的眼中活现出一个穷乡老儒的潦倒形象。而后面却不再直接刻画田先生了,只详细摹述阴司城阁的森严高峻,中间点一笔:“直北正殿九间,堂中一间卷帘,设床案,有紫衣人南面坐者。韦入,向坐而拜,起视之,乃田先生也。”则此时的威严自可想见。且通过前后的转折比照,显示出情节的曲折动荡,突出了田先生变幻高深、游戏人世的神仙面目。篇中写的虽然是非现实的奇幻之事,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是现实社会的折射反照。梁朝陈将军竟如此凶残,虐害一个软弱无辜的产妇;而为这个受害者伸冤竟又如此艰难,需要承受许多无端的折磨,才侥幸如愿——这难道不是人世间经常发生的真实现象?
关于篇中所写的在人间地位卑贱、在阴司却为决人生死的王者的情节,魏晋志怪中即已有之,但都不如这篇小说写得曲折生动,所以皆不太为人所知,独有此篇为人们传诵,对后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如清人蒲松龄《聊斋志异·画皮》中所写陈氏为救被鬼害死的丈夫、求助于市中乞丐,虽备受凌辱,然志不稍回的构思,显然是从这儿关于韦会求见田先生的描写里得到启发,而从整体设计上进行借鉴所产生的。
本篇载见于《异闻总录》卷三,未注明出处;而《古今说海·说渊》三十四亦收有此篇,别题为《齐推女传》。
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