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聂小倩》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宁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1]每对人言:“生平无二色。[2]”适赴金华,至北郭,解装兰若。[3]寺中殿塔壮丽;然蓬蒿没人,似绝行踪。东西僧舍,双扉虚掩;惟南一小舍,扃键如新。又顾殿东隅,修竹拱把;阶下有巨池,野藕已花。[4]意甚乐其幽杳。会学使案临,城舍价昂,思便留止,遂散步以待僧归。[5]日暮,有士人来,启南扉。宁趋为礼,且告以意。士人曰:“此间无房主,仆亦侨居。能甘荒落,旦暮惠教,幸甚。”宁喜,藉藁代床,支板作几,为久客计。是夜,月明高洁,清光似水,二人促膝殿廊,各展姓字。士人自言:“燕姓,字赤霞。”宁疑为赴试诸生,而听其音声,殊不类浙。[6]诘之,自言:“秦人。[7]”语甚朴诚。既而相对词竭,遂拱别归寝。
宁以新居,久不成寐。闻舍北喁喁,如有家口。起伏北壁石窗下,微窥之。见短墙外一小院落,有妇可四十余;又一媪衣褐绯,插蓬沓,鲐背龙钟,偶语月下。[8]妇曰:“小倩何久不来?”媪曰:“殆好至矣。”妇曰:“将无向姥姥有怨言否?”曰:“不闻,但意似蹙蹙。[9]”妇曰:“婢子不宜好相识。”言未已,有十七八女子来,仿佛艳绝。媪笑曰:“背地不言人,我两个正谈道,小妖婢悄来无迹响。幸不訾着短处。”又曰:“小娘子端好是画中人,遮莫老身是男子,也被摄去。[10]”女曰:“姥姥不相誉,更阿谁道好?”妇人女子又不知何言。宁意其邻人眷口,寝不复听。又许时,始寂无声。方将睡去,觉有人至寝所。急起审顾,则北院女子也。惊问之。女笑曰:“月夜不寐,愿修燕好。[11]”宁正容曰:“卿防物议,我畏人言;略一失足,廉耻道丧。”女云:“夜无知者。”宁又咄之。女逡巡若复有词。宁叱:“速去!不然,当呼南舍生知。”女惧,乃退。至户外忽返,以黄金一锭置褥上。宁掇掷庭墀,曰:“非义之物,污我囊橐!”女惭,出,拾金自言曰:“此汉当是铁石。”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仆一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直,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姓聂氏,十八夭殂,葬于寺侧,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腆颜向人,实非所乐。今寺中无可杀者,恐当以夜叉来。[12]”宁骇求计。女曰:“与燕生同室可免。”问:“何不惑燕生?”曰:“彼奇人也,固不敢近。”又问:“何以迷人?”曰:“狎昵我者,隐以锥刺其足,彼即茫若迷,因摄血以供妖饮;又惑以金,非金也,乃罗刹鬼骨,留之能截取人心肝:[13]二者,凡以投时好耳。”宁感谢。问戒备之期,答以明宵。临别泣曰:“妾堕玄海,求岸不得。[14]郎君义气于云,必能拔生救苦。倘肯囊妾朽骨,归葬安宅,不啻再造。[15]”宁毅然诺之。因问葬处,曰:“但记白杨之上,有乌巢者是也。”言已出门,纷然而灭。
明日,恐燕他出,早诣邀致。辰后具酒馔,留意察燕。既约同宿,辞以性癖耽寂。宁不听,强携卧具来。燕不得已,移榻从之,嘱曰:“仆知足下丈夫,倾风良切。要有微衷,难以遽白。幸忽翻窥箧襆,违之,两俱不利。”宁谨受教。既各寝,燕以箱箧置窗上,就枕移时,齁如雷吼。宁不能寐。近一更许,窗外隐隐有人影。俄而近窗来窥,目光睒闪。宁惧,方欲呼燕,忽有物裂箧而出,耀若匹练,触折窗上石棂,飙然一射,即遽敛入,宛如电灭。燕觉而起,宁伪睡以觇之。燕捧箧检征,取一物,对月嗅视,白光晶莹,长可二寸,径韭叶许。已而数重包固,仍置破箧中。自语曰:“何物老魅,直尔大胆,致坏箧子。”遂复卧。宁大奇之,因起问之,且告以所见。燕曰:“既相知爱,何敢深隐。我,剑客也。若非石棂,妖当立毙;虽然,亦伤。”问:“所缄何物?”曰:“剑也。适嗅之,有妖气。”宁欲观之。慨出相示,荧荧然一小剑也。于是益厚重燕。明日,视窗外,有血迹。遂出寺北,见荒坟累累,果有白杨,乌巢其颠。迨营谋既就,趣装欲归。燕生设祖帐,情义殷渥。[16]以破革囊赠宁,曰:“此剑袋也。宝藏可远魑魅。”宁欲从受其术。曰:“如君信义刚直,可以为此。然君犹富贵中人,非此道中人也。”宁托有妹葬此,发掘女骨,敛以衣衾,赁舟而归。
宁斋临野,因营坟葬诸斋外。祭而祝曰:“怜卿孤魂,葬近蜗居,歌哭相闻,庶不见凌于雄鬼。[17]一瓯浆水饮,殊不清旨,幸不为嫌!”祝毕而返。后有人呼曰:“缓待同行!”回顾,则小倩也。欢喜谢曰:“君信义,十死不足以报。请从归,拜识姑嫜,媵御无悔。[18] ”审谛之,肌映流霞,足翘细笋,白昼端相,娇丽尤绝。遂与俱至斋中。嘱坐少待,先入白母。母愕然。时宁妻久病,母戒勿言,恐所骇惊。言次,女已翩然入,拜伏地下。宁曰:“此小倩也。”母惊顾不遑。女谓母曰:“儿飘然一身,远父母兄弟。蒙公子露覆,泽被发肤,愿执箕帚,以报高义。[19]”母见其绰约可爱,始敢与言,曰:“小娘子惠顾吾儿,老身喜不可已。但生平止此儿,用承祧绪,不敢令有鬼偶。[20]”女曰:“儿实无二心。泉下人,既不见信于老母,请以兄事,依高堂,奉晨昏,如何?[21]”母怜其诚,允之。即欲拜嫂。母辞以疾,乃止。女即入厨下,代母尸饔。[22]入房穿榻,似熟居者。日暮,母畏惧之,辞使归寝,不为设床褥。女窥知母意,即竟去。过斋欲入,却退,徘徊户外,似有所惧。生呼之。女曰:“室有剑气畏人。向道途之不奉见者,良以此故。”宁悟为革囊,取悬他室。女乃入,就烛下坐。移时,殊不一语。久之,问:“夜读否?妾少诵《楞严经》,今强半遗忘。[23]浼求一卷,夜暇,就兄正之。”宁诺。又坐,默然,二更向尽,不言去。宁促之。愀然曰:“异域孤魂,殊怯荒墓。”宁曰:“斋中别无床寝,且兄妹亦宜远嫌。”女起,眉颦蹙而欲啼,足儴而懒步,从容出门,涉阶而没。[24]宁窃怜之,欲留宿别榻,又惧母嗔。女朝旦朝母,捧匜沃盥,下堂操作,无不曲承母志。[25]黄昏告退,辄过斋头,就烛诵经。觉宁将寝,始惨然出。
先是,宁妻病废,母劬不堪;自得女,逸甚,心德之。日渐稔,亲爱如己出,竟忘其为鬼;不忍晚令去,留与同卧起。女初来未尝饮食,半年渐啜稀酡。[26]母子皆溺爱之,讳言其鬼,人亦不知辨也。无何,宁妻亡。母隐有纳女意,然恐于子不利。女微知之,乘间告曰:“居年余,当知肝膈。为不欲祸行人,故从郎君来。区区无他意,止以公子光明磊落,为天人所钦瞩,实欲依赞三数年,借博封诰,以光泉壤。”母亦知无恶,惧不能延宗嗣。女曰:“子女惟天所授。郎君注福籍,有亢宗子三,不以鬼妻而遂夺也。[27]”母信之,与子议。宁喜,因列筵告戚党。或请觌新妇,女慨然华妆出,一堂尽眙,反不疑其鬼,疑为仙。由是五党诸内眷,咸执贽以贺,争拜识之。女善画兰梅,辄以尺幅酬答,得者藏之,什袭以为荣。[28]一日,俯颈窗前,怊怅若失。忽问:“革囊何在?”曰:“以卿畏之,故缄致他所。”曰:“妾受生气已久,当不复畏,宜取挂床头。”宁诘其意,曰:“三日来,心怔忡无停息,意金华妖物,恨妾远遁,恐旦晚寻及也。”宁果携革囊来。女反复审视,曰:“此剑仙将盛人头者也。敝败至此,不知杀人几何许!妾今日视之,肌犹粟栗。”乃悬之。次日,又命移悬户上。夜对烛坐,歘有一物,如飞鸟至。女惊匿夹幕间。宁视之,物如夜叉状,电目血舌,睒闪攫拿而前。至门却步;逡巡久之,渐近革囊,以爪摘取,似将抓裂。囊忽格然一响,大可合篑;[29]恍惚有鬼物,突出半身,揪夜叉入,声遂寂然,囊亦顿索如故。宁骇诧。女亦出,大喜曰:“无恙矣!”共视囊中,清水数斗而已。后数年,宁果登进士。举一男。纳妾后,又各生一男,皆仕进有声。
【注释】 [1]廉隅:棱角,喻品行端方。《礼记·儒行》:“近文章,砥厉廉隅。” [2]无二色:指男子不娶妾,无外遇。色,女色。[3]金华:府名,府治在今浙江省金华县。兰若(re惹):梵语音译,指佛寺。 [4]拱把:一手满握。 [5]学使案临:学使,督学使者,即提督学政,为封建时代中央政府派往各省督察学政的长官。科举时代,各省学使在三年任期内,依次巡行所辖各府考试生员,称“案临”。 [6]诸生:明清时称生员为“诸生”。 [7]秦:秦地,指今陕西省一带。[8]衣褐绯(ye fei夜非):穿着褪了色的红衣。褐,变色,褪色。绯,红绸。插蓬沓:簪插着大银栉。蓬沓:古时越地妇女的头饰。鲐(tai台)背:亦作“台背”,驼背。龙钟:行动不灵,形容老态。偶语:相对私语。[9]蹙蹙:忧愁,不舒畅。 [10]遮莫:假如。 [11]修燕好:结夫妻之好。燕好:指夫妇闺房之乐。 [12]夜叉:梵语,义为凶暴丑恶,佛经中的一种恶鬼。 [13]狎昵:亲近。罗刹:梵语译音。佛教故事中食人血肉的恶鬼。 [14]玄海:佛家语,指苦海。 [15]安宅:安定的居处。此指安静的葬地,即墓穴。 [16]祖帐:为出行者饯别而设的帐幕,引申为饯行送别。祖,祭名,出行以前,祭祀路神。殷渥:情谊恳切深厚。 [17]雄鬼:强暴之鬼。 [18]姑嫜(zhang章):丈夫的父亲和母亲,即公婆。媵(ying映)御:以婢妾对待。媵,泛指婢妾。[19]露覆:喻沾润恩译。泽被发肤:恩泽施于我身。被,覆盖。发肤,指全身。 [20]承祧(tiao佻)绪:传宗接代。祧绪,祖宗余绪。祧,祖庙。 [21]奉晨昏:指侍奉父母。《礼记·曲礼上》:“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 [22]尸饔(yong拥):料理饭食。尸,主持。饔,熟食。[23]《楞严经》:佛经名,全称为《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 [24]颦(pin频)蹙:皱眉蹙额,忧愁的样子。儴儴(kuang rang匡瓤):同“劻勷”,惶急胆怯的样子。 [25]捧匜(yi夷)沃盥:指侍奉盥洗。匜,古盥器,用以盛水。沃盥,浇洗。曲承:曲意奉承。 [26]酡(yi义):稀粥汤。 [27]注福籍:意谓命中注定有福。注,载入。福籍,迷信传说的记载人间福禄的簿籍。亢宗子:旧时称人子能扩展宗族地位者为亢宗之子。亢宗,庇护宗族,光宗耀祖。[28]什袭:珍藏。 [29]大可合篑:大约有两个竹筐合起来那么大。可,大约。
【译文】 宁采臣,浙江人。性情豪爽,品行端方。常对人说:“除妻子外,不爱别的女人。”这次去金华,来到城北,御下行装进了一个寺庙。寺内殿塔壮丽,可是草高没人,似乎没有人迹。东西两边的僧舍,双门虚掩着;只有南边的一间小房,门锁如新。再看殿的东角,修竹茂盛;石阶下有大水池,池内野荷已经开花。心里非常喜欢这里清幽寂静的环境。当时正值学使巡行考试生员,城内房舍租价昂贵,宁生便想留住此处,于是在院里散步等待僧人归来。傍晚,有个书生走来,打开南边小房的门。宁生赶忙过去行礼,并告诉书生打算住下来的意思。书生说:“这里没有房主,我也是寄住。您能甘于此地冷清而住卜,早晚得您指教,我非常荣幸。”宁生很高兴,铺茅草作床,支起木板当桌几,打算长住下来。这天夜晚,月色姣洁,清光似水,二人相近对坐在廊房内,互通姓名。那人自己介绍说:“姓燕,字赤霞。”宁生以为他是来赴试的生员,可是听他的口音,并不是浙江人。问他,那人说是陕西人,话语质朴诚实。一会儿,两人都无话可说了,于是拱手告别,各自回房休息。
宁生由于新住此处,久久不能入睡。只听房子北面有低语声,似乎有人家。于是起来伏在北墙石窗下悄悄观察。只见墙外有一小院落,有个妇人约四十余岁;还有个老太婆穿着褪了色的红衣服,头发上插着大银栉,老得驼了背,二人在月下对谈。妇人说:“小倩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老太婆说:“大概该回来了。”妇人说:“没有向您老人家发怨言吧?”老太婆说:“没听到。但好像不太高兴。”妇人说:“这丫头不宜好好待她。”话没说完,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走来,影影绰绰看来非常漂亮。老太婆笑着说:“背地里不谈论别人,我俩正说她,小丫头就悄悄走来了。幸亏没说她短处。”又说道:“小娘子确是画中人,假如我是男人,也会被她把魂勾去。”妇人说:“要是您老人家不夸奖,还有谁能说好呢?”那妇人和女子又不知说了些什么。宁生以为她们是邻居的家眷,于是睡下不再去听。又过了一会,才寂静下来没了声音。宁生正要睡着,觉得有人进了屋子,赶忙起身观看,原来是北院的那个女子。宁生惊问女子为何来此,女子笑着说:“月夜睡不着,希望和您结夫妇之好。”宁生正色说道:“你应提防公众的议论,我怕别人说长道短。一步走错,就廉耻丧尽了。”女子说:“夜晚没人知道。”宁生又呵斥她。女子犹豫间好像还有话说。宁生大声吓唬说:“快去!不然我就喊南屋的那人了。”女子害怕了,走了出去。但走到门外又返回来,拿出一锭黄金放在褥子上,宁生抓起金子就扔到院子里,说:“这种不义之财,会脏了我的口袋!”女子很惭愧,出门拾起金子自语道:“这汉子真是铁石心肠。”第二天早晨,有个兰溪生带一仆人来应考,住在东厢房,到了夜里突然死了。他的脚心有个小孔像锥子刺的,细细地流血。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原故。过了一夜,那仆人也死了,症状也像兰溪生那样。到了晚上,燕生回来,宁生就问他是怎么回事,燕生认为是鬼怪所为。宁生平素很刚直,也没将此事放在心上。半夜,那个女子又来了,对宁生说:“我见过的人很多,却没见过向您这样刚强的。您是有德行的人,我不敢欺骗您。我叫小倩,聂姓,十八岁早亡,埋葬在寺旁,被妖精胁迫干下贱的事情。厚着脸皮侍奉别人,实非所愿。今天寺里没有我可以杀的人,恐怕要派夜叉来了。”宁生很害怕,请求她出个主意。女子说:“你和燕生同住一室,就可免除灾祸。”宁生问:“为什么不迷惑燕生呢?”女子说:“他是个奇人,不敢接近。”问:“怎么迷惑人呢?”女子回答道:“与我亲近的,就暗中用锥子刺他的脚,他便失去知觉,于是就吸出他的血供妖怪喝;还用金子迷惑引诱他,其实那并不是金子,是罗刹鬼的骨头,留下它就会被攫取心肝。这两种办法,都是投当事人的喜好罢了。”宁生表示感谢,问她什么时候戒备才好,回答说在明天晚上。女子临走时哭着说:“我身陷苦海,找不到岸边。先生您义气冲天,一定能救人于苦难之中。倘若能包起我的朽骨,埋在安静的墓地,您就如同我的再生父母了!”宁生毅然答应下来。问她葬在什么地方,女子说:“只要记住上有乌鸦窝的白杨树就是。”说完出门,便消散无踪了。
第二天,宁生怕燕生到别处去,一早就前去邀请。辰时后置办了酒菜招待,留意观察燕生。谈话间,宁生约请与燕生同住,燕生推说自己性格孤僻,极爱安静。宁生不听,硬是将燕生的卧具搬来。燕生不得已,只得搬过床铺来以从宁生,燕生嘱咐说:“我知道您是大丈夫,十分仰慕您的风采。但我总有些不好说明的话,难以一时相告。希望不要翻看我的箱子包袱,否则对你我都没好处。”宁生答应下来。一会各自睡下,燕生拿出个箱子放在窗台上,躺下不多时,便鼾声如雷。宁生却难以入睡。到了一更时,窗外隐隐约约有人影。一会儿那影子走近窗子窥视里面,目光闪烁发亮。宁生非常害怕,正要唤醒燕生,忽然有个东西撞裂箱子出来,像一匹白绸那样明亮,撞断窗上的石棂,忽然一闪,立刻收敛到箱子里,如同闪电一般。燕生惊觉起身,宁生假装睡着偷偷观看。燕生拿起箱子检视痕迹,取出一件东西,对着月光闻闻看看,那件东西白光晶莹,长约二寸,约一韭菜叶宽。看过后用几层包扎结实,又放进破了箱子中,自言自语说:“什么样的老妖精,这么大胆,箱子都给弄坏了。”说完就睡了。宁生非常奇怪,就起身问他,并告诉他刚才听见的事情。燕生说:“既然相互有情谊,怎敢再隐瞒。我是个剑客。若不是碰到石棂,妖精会立刻被杀死,即使这样,也受了伤。”又问:“包裹里是什么东西?”燕生说:“是剑。刚才闻它,上面有妖气。”宁生想看一看,燕生痛快地拿出来给他看,是把明亮小剑。宁生更加敬重燕生了。天亮以后,看看窗外,上有血迹。于是宁生出门到寺的北面,只见荒坟遍野,果然有棵白杨,上面有个乌鸦窝。等到在金华的事情办完以后,收拾行装准备回家。燕生为之设送行的酒筵,情谊恳切深厚。燕生把一只破皮袋送给宁生,说:“这是剑袋。收藏着它可以远避妖邪。”宁生打算跟他学剑术,燕生说:“像你这样的重信义、忠诚刚直的人,可以学习;不过你仍然是富贵行道里的人,不是剑侠行道里的人呵!”宁生假说有个妹妹葬在此地,挖掘出女子的尸骨,用衣被成殓,雇船回家。
宁生的书斋靠近郊野,就营造坟墓葬在书斋外面。他祭供祷告说:“可怜你的孤魂,把你葬在我的书房旁边。相互知晓喜悦和哀伤,使你不受恶鬼欺凌。一杯水饮,算不上洁净甜美,请你不要嫌弃!”祷告完毕往回走,后面有人呼喊:“慢一点,我们一起走!”回头一看,是小倩。小倩高兴地谢道:“你很守信义,死十回也不能报答你的恩德。请带我回家,拜见公婆,即使以婢妾对待,我也不后悔。”宁生仔细看她,脸色闪耀着红霞般的光彩,脚尖细如笋,白天端详,更加娇艳绝顶。于是宁生与小倩一起回到书斋,嘱咐她坐下稍等,自己先去告诉母亲。母亲听后很感愕然。这时宁生的妻子已病很久,母亲告诫宁生不要说出此事,恐怕妻子受惊害怕。刚说完,小倩已轻盈地走进来,伏地而拜。宁生说:“这就是小倩。”母亲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倩对母亲说:“孩儿孤单一身飘泊,远离父母兄弟。承蒙公子关怀,恩德润泽我身。我愿做妻子伺候他,以报他的大恩大德。”母亲见小倩秀气可爱,才敢和她说话,说道:“小姑娘愿意跟随我儿,老身我欢喜不尽。可是我一辈子只有这个儿子,还要依靠他传宗接代,不敢让他娶个鬼魂媳妇。”小倩说:“孩儿实在是一心一意,我这泉下之人既然得不到母亲的信任,请准许我把宁生当哥哥看待,这样我也有机会早晚服侍您老人家,怎么样?”母亲怜惜她的诚意,便答应了她。小倩要拜见嫂子,母亲说她有病,于是没去拜见。小倩进了厨房,替母亲料理饭菜。进门穿户,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天晚了,母亲又有点害怕,便打发她回去睡觉,不在家里为她安排床铺。小倩察觉到母亲的心意,就走开了。经过书斋想进去,却又退出来,在屋外徘徊,似乎害怕什么。宁生叫住她,小倩说:“这屋里有剑气,让人害怕。以前在回家路上没和你见面,就是这个原因。”宁生明白是因为那个皮袋子的缘故,便拿出来挂到别的房子里。小倩这才进去,靠近蜡烛坐下,待了一阵,一言不发,又过了好大一会儿,才问宁生:“你夜间读书吗?我小时候念《楞严经》,现在已忘掉一大半,请给我一卷,夜间闲暇时间请你指教。”宁生答应下来。小倩又坐着,默默不语,快到三更天了,也不说走。宁生催她回去,小倩忧伤地说:“我这外来的孤魂,特别害怕荒坟。”宁生说:“房里只这一张床铺,况且兄妹之间也得避嫌呀!”小倩站起身来,眉间透出愁苦,就要哭了,惶急胆怯得好像迈不开步子,慢慢走出门去,下了台阶便无踪影了。宁生暗暗可怜她,想留她在别的床上睡下,可又怕母亲的责怪。小倩一早就来向母亲问安,事奉母亲盥洗,然后就去操持家务,没有事情不合母亲的心意。到了黄昏,便告辞退下,经过书斋,就在烛下诵经。觉得宁生要睡了,才凄凄惨惨地离去。
原先,宁生的妻子生病难持家务,母亲劳累不堪。自从小倩来了以后,母亲便轻松多了,打心眼里感激小倩。日子长了,便待小倩与亲生女儿一般,竟然忘记她是鬼魂,不忍再让她晚上回去,就留她同睡同起。小倩刚来时,并不吃饭,过了半年,逐渐喝点稀粥。母子俩对她都很爱护,忌讳说她是鬼,外人也分辨不清。不久,宁生的妻子去世,母亲暗有续娶小倩之意,可是又担心对儿子不利。小倩也稍微察觉出母亲的心事,便找个机会对母亲说:“在这里住了一年多,母亲该看清孩儿的心地了,为了不祸害离家在外的人,我才跟您儿子来这儿。我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是钦佩您儿子胸怀坦白,为神人所敬重,实在想依附他几年,博取个封号,让我这鬼魂也觉得荣耀。”母亲也知道小倩没有恶意,但又担心她不能生儿育女。小倩说:“子女是上天给的。你儿子命中注定有福,有能光宗耀祖的三个儿子,不会因为有个鬼媳妇而被剥夺掉这个福分。”母亲相信了他的话,便去与儿子商量。宁生很高兴,摆下酒席宴请亲朋。有的请求见见新媳妇,小倩很坦然地身着华丽的衣裳走出来,满堂人都很惊喜,反而不怀疑是鬼,而怀疑她是仙人。于是亲戚们都拿出礼物来贺喜,争相结识小倩。小倩擅长画兰花和梅花,就用她的画作为对亲戚们的回报。得到她的画的人,都仔细收藏好,觉得很光彩。一天,小倩在窗前低着头,心里惶惶不安。忽然问宁生说:“那只皮袋子放在什么地方?”宁生说:“因为你害怕它,就包好放在别处了。”小倩说:“我接受人间生气已经很久,应该不再怕它了。还是拿出来挂在床头上吧。”宁生追问她的意思,小倩说:“这几天来我心中一直恐惧不安。料想在金华的那个妖物恨我远远逃走,恐怕早晚要找到这里来。”宁生于是就把皮袋拿来,小倩接过反复审视,说:“这是剑仙用来盛人头的。破旧成这个样子,不知杀掉多少人了。我今天看它,还吓得直起鸡皮疙瘩呢。”说完就把皮袋挂在床头。第二天,小倩又让宁生把皮袋挂在门上。夜间,小倩对着蜡烛静坐,忽然间有个东西像飞鸟般坠落下来,小倩吓得藏在幕帐里。宁生一看,那东西像夜叉的形状,目光如闪电,张着血盆大口,舞动着双爪走向前来。走到门前停住脚步,犹豫了好长时间,慢慢走近皮袋,伸出爪子摘下来,像要把它抓破。那皮袋忽然一响,变得大约有两个竹筐那么大,恍恍惚惚像是有个鬼物伸出半个身子,把夜叉揪进皮袋。声响也没有了,皮袋也顿时缩小到原样。宁生又害怕又惊奇。小倩也走出来,高兴地说:“平安无事了。”两人一起察看皮袋,里面只有几斗清水。过了几年,宁生果然中了进士。小倩生了个男孩。宁生纳妾后,又各生一男孩。这些孩子长大后,都做了官,而且为官声誉很好。
【总案】 聂小倩十八夭殂,魂堕苦海,被妖物威胁,以色相害人,摄其血以供妖饮。然而她是善良的,内心是痛苦的。她恳求宁生救苦,借助燕生除妖,终得复生人间。鬼女的遭遇和追求,反映了封建社会被污辱被损害的妇女对邪恶势力的反抗,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聊斋志异》塑造过许多不愿忍受命运摆布的风尘女子形象,聂小倩是其中之一。
宁生生性慷爽,廉隅自重,生平无二色,既不为女色所魅,也不为金铤所迷;他是一个刚直硬汉。他毅然应小倩之请,拔生救苦,更是义气干云。冯镇峦对这个人物曾作此评论:“刚直人何尝无情,但能止乎礼义。……若世间薄行之辈,见利贪、见色迷,稍有变动,弃如敝屣,王魁、元正岂不自谓多情?予谓柳下、鲁国乃世之多情人也。”燕生助其除妖,正是对宁生义举的赞赏和帮助。何垠评曰:“妖不胜正,然非燕生,则宁几不免。革囊制妖,维其物不维其人。”强有力的后盾,才能维护正义、驱除邪恶,这一点也同等重要。
《聊斋志异》写人,往往是“先断后叙”,此篇写法更能体现这一艺术特色。本篇开头数语即是对宁生的为人所作的评断,全篇所叙都是这一性格评断的生发。所以冯镇峦评曰:“廉隅自重,伏下见财;生平无二色,伏下见色。”但明伦评曰:“廉隅自重,则财不能迷;生平无二色,则色无可惑;性又慷爽,则剑客之御患、女鬼之倾心,皆从此出。……”由此可见作者的艺术构思。
朱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