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乘《活佛》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江南某生,客游。檥舟江浒,[1]登岸独自游览。信步至一兰
若,[2]阒其无人。[3]见内殿壁板所画山水人物甚工,以手摩挲,不觉巧触其机,壁上门忽洞开。内有妇女数辈,正与髡奴掷倒为戏。瞥见生,叱问:“何人?”生大骇,急趋而出。僧徒三五人蹑迹驰追,将生挽回。生泣哀之曰:“乞师慈悲,恕我无知,誓不饶舌。”
僧众叱曰:“汝自寻死地,尚望生耶?”一僧曰:“扼之便。”一僧曰:“扼之不如烹之,较易灭迹。”生闻而觫觳,料不能脱,再三哀之曰:“小生冒犯,自知无再生理。求师慈悲,赐全要领,其功德胜于浮屠合尖矣。[4]”一僧曰:“我佛慈悲,姑念无知,其言也哀。将来送活佛生天,我辈可藉渔利,较为得计。”佥曰:“善。”遂将生发剃净,幽诸密室。饮以喑药,[5]日给淡食,不入粒盐。百日,肌肤肥白如匏,[6]且腰脚柔软,不能行立。乃于郊外架木为高台,谓某日活佛肉身,趺坐台上,涅槃示寂,藉火化以生天。举国男妇闻之,扶老携幼,不远而来。皆香花顶礼,瞻拜祈祷,一唱百和,舞蹈若狂。
郊外距邑城密迩。邑令某公,健吏也,耳其事,率干役数人,微服自往詷察。见台高丈余,一僧戴毗卢帽,[7]面白皙如满月,身披五色袈裟,趺足坐榻上,闭目泪涔下如雨。台下僧众百数十人,各执鱼钹、鼓磬、笙箫、琴阮,旌旛羽盖,[8]循环旋绕,喃喃奉经礼忏。众男女从其后,同宣佛号,一体膜拜。台前后左右置薪刍,间杂旃檀纸帛,[9]高等邱陵。待时至举火,送活佛生天。公谓:“活佛生天,复何流泪?岂尚有尘缘难割耶?”初固疑其妄,睹此益信。亟遣干役驰白主僧,曰:“邑侯闻活佛生天,欢喜无量。亲来拈香,谕众暂缓举火。”僧众素知公威严,不敢有违。亟含笑答曰:“邑主肯赐降临,为我佛之光。僧等曷胜荣幸,理合敬候。”公亟反署,盛设仪仗而至。僧众合掌前迎。公问:“活佛何在?”主僧笑指台上谓:“趺坐者即是活佛。”并详述其平日清修高行。公啧啧称叹,谓:“今日天刑,[10]活佛生天,恐未能遽登极乐之界,暂请改期,何如?”主僧答称:“此活佛自订日期,未便擅改。”公笑曰:“活佛未曾留意宪书,[11]下官忝主一邑,合为改正。明日天赦,[12]生天最吉。请活佛在邑署暂住一夜,藉使署中细弱,得遂瞻拜。”主僧答称:“活佛功行圆满,即绝口不言,又肉体尊重,不便行动,碍难进署。”公笑称:“我自有法。”乃命健儿数人,将活佛舁至署中。僧众箝口相视,不敢阻止;又莫测公喜怒,殊切悬虑。
活佛既至署中,公命安置内记室。[13]夜半潜自研诘,见其涕泪交并,言动俱绝,心知有异。因问:“能作字否?”活佛点首。亟命将笔砚至。活佛胖软,臂不能举,惟以指蘸墨书纸上,历叙巅末。公阅之大怒,命活佛安心,药食调治,俟差愈,牒送回籍。翌旦,谕寺僧齐集台下,毋许擅离。又密牒骑尉,督营卒多人,乘僧等出后,围寺穷搜,果获妇女数人,所藏金珠衣物甚富。公至台下,僧众请迎活佛。公笑曰:“活佛有命,请主僧替代生天。”主僧大惧,跽称知罪求宥。公叱左右,将主僧缚掷台上。又指主谋助虐数人,谓当追配,亦命同缚掷台上,叱令举火。火烈风猛,一转瞬俱成灰烬。僧众环视,面如死灰。观者闻知其事,同声称快。公命将余僧笞责,谕令蓄发归农。其妇女各归亲属。乃将寺改为义塾,[14]即变易其金珠衣物,以资膏火云。[15]
【注释】 [1]浒:水边。江浒,江边。 [2]兰若:寺庙。阿兰若的略语,原为比丘习静修行的处所,后也用来称一般佛寺。[3]阒(qu):寂静。 [4]浮屠合尖:造塔完工。浮屠,梵文佛塔的音译“窣堵波”的误译。合尖:造塔工程的最后一道工序,合尖后即大功告成了。 [5]喑药:哑药。喑,哑。 [6]瓠:葫芦。 [7]毗卢帽:一种僧帽。 [8]旌旛羽盖:仪仗中的旗子、车盖之类。旌旛,旗;羽盖,以翠羽为饰的车盖。 [9]旃檀:梵文“旃檀那”的省称,即檀香。 [10]天刑:天降的刑罚。 [11]宪书:历书。 [12]天赦:上天的赦宥。 [13]内记室:原指协助处理文书的婢女。唐袁郊《甘泽谣·红线》:“唐潞州节度使薛嵩家青衣红线者善弹阮咸,又通经史,嵩乃俾掌其笺表,号曰内记室。”文中盖指处理文书的地方,即书房。[14]义塾:旧时免费的私塾。 [15]膏火:指供给学习的津贴。
【译文】 江南某秀才,外出游玩。船停在某地江边,他上岸一个人去游览。信步走进一座寺庙,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他看见内殿墙壁上画的山水人物很工巧,就用手抚摸着欣赏,不料想正巧碰到了机关,墙上的门忽然开了。里面有几个女人,正在与和尚搂抱戏耍。和尚看见了秀才,大声喝问:“你是什么人?”秀才十分惊慌,急忙跑出去,三五个和尚跟在后面追,把他抓了回去。秀才哭着哀求说:“请师傅大发慈悲,饶恕我无知,我发誓决不多嘴多舌。”和尚们呵斥道:“你自寻死地,还想活吗?”一个和尚说:“卡死算了。”一个和尚说:“卡死不如烹了容易灭迹。”秀才听了吓得浑身发抖,知道已不能逃脱,就再三哀求说:“小生冒犯,自知不能活命了,乞求师傅发发慈悲,赏我一个全尸,功德胜造七级浮图。”一个和尚说:“我佛慈悲。念他无知,说的话也可怜,不如将来把他当活佛送上天,我们也可借机捞一把。”和尚们都说:“好。”于是就把秀才的头发剃净,幽禁在密室里。给他喝哑药,每天只给他吃淡食,不加一点儿盐。一百天后,秀才长得又肥又白,像个瓠瓜,而且腰和脚都柔软得不能站立和行走。和尚们就在郊外用木头架了个高台,扬言某天肉身活佛将坐台上圆寂,借火化升天。全国善男信女听说了,都扶老携幼,不远千里而来。都头顶鲜花,瞻仰活佛,礼拜祈祷,一唱百和,舞蹈若狂。
郊外距县城很近。县令某公,精明强干,听说了这件事,带领几个能干的差役,身穿便服前往侦察。只见台子高一丈多,一个和尚头戴毗卢帽,圆圆的脸又白又胖如满月,身披五色袈裟,盘腿端坐在床上,闭着眼睛,泪下如雨。台下和尚有一百几十人,各自拿着钹、鼓、磬、笙、箫、琴、阮等乐器,旌旗和车盖环绕四周,和尚们在喃喃诵经。善男信女跟在和尚后面,一起喊着佛号,顶礼膜拜。台子的前后左右堆放的柴火,里面夹杂着檀香纸帛,高如丘陵,单等时间一到,就点火送活佛升天。县令对随从说:“活佛升天,为什么还要流泪?难道对尘世还有什么留恋难舍的么?”他本来就怀疑和尚们是在弄鬼,看到这种情况就更相信自己的怀疑有理。他马上派差役跑去告诉庙的主持说:“县令听说活佛升天,非常高兴,要亲自来拈香,请你告诉大家暂缓点火。”和尚们知道县令的威严,不敢违抗。主持急忙含笑说:“县令肯大驾光临,乃是我佛的光彩。我们不胜荣幸,理应敬候。”县令急忙赶回衙门,带着隆重的仪仗队来了。和尚们合掌上前迎接。县令问:“活佛在哪?”庙主持笑着指着台上说:“上面坐着的就是活佛。”接着详细地叙述了活佛平日的清修高行。县令听了啧啧称赞,对主持说:“今天是天刑日,活佛升天,恐怕不能很快登上极乐世界,请改一下日期,怎么样?”庙主持答道:“这是活佛自己订好的日子,不便擅自改动。”县令笑着说:“活佛没有留心历书,下官主管一县,理应加以改正。明天是天赦日,升天最为吉利。请活佛到县衙暂住一夜,以便让衙门里的男女老幼得以瞻仰参拜。”庙主持说:“活佛已功行圆满,就不再开口说话。再说他的肉体尊贵沉重,行动不方便,实在难以进县衙。”县令笑着说:“我自有办法。”于是让几个强壮汉子将活佛抬进衙门中。和尚们都目瞪口呆,不敢阻止。又不知道县令是喜是怒,心里很是忧虑。
活佛到了县衙,县令让把他安置在书房。到了半夜他悄悄进屋询问活佛,见活佛涕泪交加,不会说也不会动,知道不正常,就问道:“你能写字吗?”活佛点点头。县令马上命人拿笔砚来。活佛肥胖瘫软,胳膊抬不起来,只能以指头蘸着墨写在纸上,详细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县令看了大怒,他让活佛安心养病,吃药和食物调治身体,等恢复了健康,就送他回故乡。第二天,县令命和尚们都集合在台下,不得擅自离开。又秘密命令骑尉,率领兵丁多人,乘着庙里和尚出庙后,包围了寺庙严加搜查,果然搜出妇女多人,以及大量的金银首饰和衣物。县令来到台下,和尚们请求迎接活佛。县令笑着说:“活佛有令,请庙主持替他升天。”主持十分惊恐,跪在地上连说知罪,请求饶命。县令命令差役把主持绑起来扔到台上; 又指着几个主谋和帮凶,说他们应当陪着一起升天,命令差役把他们也绑了扔到台上。接着让点火。火借风势,一转眼几个人就烧成了灰烬。其余的和尚面面相觑,面如死灰。围观的人听说了事情的经过,无不拍手称快。县令命令杖责了这些和尚,让他们蓄起头发回家务农。庙里的妇女则各归其亲属。县令又让把寺庙改成学校,变卖了庙里的金银衣物,作为学生的学习津贴。
【总案】 世间或有真活佛,然而这里却让人们见识了假活佛。在某书生充活佛之前也许早有其他冤死的假活佛了,更不知有多少人以为瞻仰过活佛而深信不疑呢。人们心目中的活佛不就是面白皙如满月、身披袈裟的形象吗?看来外形毕竟不是最重要的。那些佛门败类正是利用了人们容易以貌取人这一点,一再演出着他们导演的丑剧,而且这丑剧演得是如此有声有色,难怪会吸引那么多的善男信女。设想不是遇到了头脑清晰如某公者来给以戳破,类似的丑剧也许还会演下去。盲目迷信难免上当受骗,在小说留给读者的启迪中不难悟出这一点。
宫晓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