纂异记《三史王生》原文|注释|赏析|译文
有王生者,不记其名。业三史,博览甚精。[1]性好夸炫,语甚容易。[2]每辩古昔,多以臆断;旁有议者,必大言折之。[3]尝游沛。[4]因醉入高祖庙。[5]顾其神座,笑而言曰:“提三尺剑,灭暴秦,翦强楚,而不能免其母乌老之称;徒歌‘大风起兮云飞扬’,曷能威加四海哉?[6]”徘徊庭庑间,肆目久之,乃还所止。[7]是夕,才寐而卒。[8]见十数骑,擒至庙庭。汉高祖按剑大怒曰:“史籍未览数纸,而敢亵渎尊神!乌老之言,出自何典?若无所据,尔罪难逃。”王生顿首曰:“臣常览大王本纪,见司马迁及班固云,母,刘媪;而注云乌老反;释云,老母之称也。[9]见之于史,闻之于师,载之于籍,炳然明如白日,非臣下敢出于胸襟尔。”汉祖益怒曰:“朕中外泗水亭长碑,昭然具载矣。曷以外族温氏,而妄称乌老乎?[10]读错本书,且不见义:敢恃酒喧于殿庭, 付所司劾犯上之罪。[11]”语未终,而西南有清道者,扬言太公来。[12]方及阶,顾王生曰:“斯何人而见辱之甚也。”汉祖降阶对曰:“此虚妄侮慢之人也。罪当斩之。”王生逞目太公,遂厉声而言曰:“臣览史籍,见侮慢其君亲者,尚无所贬;而贱臣戏语于神庙, 岂期肆于市朝哉?”[13]汉祖又怒曰:“在典册,岂载侮慢君亲者,当试征之。”王生曰:“臣敢征大王可乎?”汉祖曰:“然”。王生曰:“王即位,会群臣,置酒前殿,献太上皇寿。[14]有之乎?”汉祖曰: “有之。”“既献寿,乃曰:‘大人常以臣无赖,不事产业,不如仲力;今某之业,孰与仲多?’有之乎?[15]”汉祖曰:“有之。”“殿上群臣皆呼万岁,大笑为乐。有之乎?”曰:“有之。”王生曰:“是侮慢其君亲矣。”太公曰:“此人理不可屈,宜速逐之。不尔,必遭杯羹之让也。[16]”汉祖默然良久曰:“斩此物,污我三尺刃。”令搦发者掴之。一掴惘然而苏。[17]东方明矣。以镜视腮,有若指踪。数日方灭。
【注释】 [1]业三史:业,从事于;三史,魏晋时以《史记》、《汉书》、《东观汉记》为三史;唐以后《东观汉记》失传,以《史记》、《汉书》、《后汉书》为三史,唐时科举设有三史科。 [2]容易:轻易,不在乎。 [3] 大言折之:用高声或张扬的说话方式挫辱议论者。[4]沛:沛县,属江苏省,秦置。秦二世六年刘邦起兵于沛,即此地。
[5]高祖庙:汉高祖刘邦庙。 [6]乌老:媪的缓言,犹言老媪。徒歌大风起兮云飞扬,曷能威加四海:汉高祖刘邦称帝后,回到故乡沛,召集故人亲友,纵酒尽欢。席间,刘邦击筑作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守四方。” [7]肆目:尽其目力。止:居住的地点。 [8]卒:终止。此指入睡。 [9]大王本纪:指《史记·高祖本纪》、《汉书·高帝纪》。司马迁:汉夏阳人,字子长,司马谈之子。元封三年继父职,任太史令。开始写《史记》。后因李陵事下狱,处宫刑。出狱后,发愤著书,完成《史记》一百三十篇,为我国第一部纪传体史书。班固:汉扶风安陵人,字孟坚。汉明帝时为兰台令史,后迁为郎,典校秘书。承父业,撰成《汉书》。 [10]泗水亭长:泗水亭,古亭名,故地在今江苏省沛县东。秦制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亭设亭长一人。汉高祖刘邦曾任泗水亭长。外族:古代男子谓舅家为外家;外族,外家之族。温氏:裴骃《史记集解》于《高祖本纪》征引泗水亭长碑古碑文,以为刘邦母为“温氏”。[11]所司:主管部门或主管官吏。 [12]清道:喝退并令路人回避。太公:汉高祖刘邦的父亲。 [13]逞目:逞,即呈;抬眼向上看。肆于市朝:执行死刑后陈尸街市示众。 [14]太上皇:古代帝王的父亲。此即指太公。 [15]无赖:没有才能,无可依有仗。仲:刘邦次兄之名。[16]杯羹:据《史记·项羽纪》载:西楚霸王项羽俘获太公,为逼迫刘邦,扬言不降即烹了太公吃,刘邦回答说:“当年我们曾结义兄弟,我父也就是你父,你煮熟了分给我一杯羹!”让:责备。此句意思是:不然,王生就会再用“杯羹”这件不光彩的事来嘲讽你的无赖残忍了。 [17]掴:打耳光子。惘然而苏:不知所以地苏醒过来。
【译文】 有个姓王的书生,名字不清楚了,他学业上专攻《史
记》、《汉书》、《后汉书》,研读广博,也很精通。只是习性好夸示炫耀,谈论起来缺依少据。常常与人争辩古事昔俗,有许多臆造妄断之处。旁人若有疑议,他总是粗声大嗓、强辞夺理地叫人折服。有一次游历江苏沛县,因喝醉了酒而误入汉高祖刘邦庙。看了刘邦的神位,笑着说:“大王提三尺宝剑起义,消灭暴虐的秦朝,翦除强大的西楚,但却不能免于自己的母亲有‘乌老’的称呼。看来,也是空有衣锦还乡击筑而歌‘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气派;歌词中还说‘威加海内’,其实又哪里能够达到呢?”语罢又在阶前廊下徘徊观赏,看了许久,才回寄宿地点。这天晚上刚睡下即入眠。梦境中,见十几个骑马的兵士,把他擒拿到高祖庙的庭院。刘邦手抚宝剑怒气冲冲,说:“历史书籍没读多少,却胆敢轻慢侮辱尊严的神灵,我问你,‘乌老’的说法,出于什么典籍?若说不出依据,罪过是逃不脱的。”书生叩头说:“我常看《史记·高祖本纪》和《汉书·高帝纪》,作者司马迁、班固记载大王身世说,‘母,刘媪。’注家在‘媪’字下用反切方式注音说, ‘乌老反’,并解释‘媪’字为‘老母的别称’。这是见之于史书、闻之于师长、也刊之于典籍、明明白白如日在天的史实,绝非小臣我敢于杜撰编派。”汉高祖更为恼怒,说:“建置在朕故里及外地的泗水亭长碑,对于朕母有明确的记载,怎么能够把朕母系家族温氏瞎说为‘乌老’呢?读错了书,不解文义,尚敢仗酒行狂,在神庙庭院喧哗取闹;交给官府以犯上罪论处!”话未说完,西南方向有人吆喝开道,声称太公驾到。太公刚来到阶前停下,即看见姓王的书生,问道:“这是什么人受到如此程度的侮辱。”汉高祖迎下阶答道:“一个虚夸狂妄,轻侮傲慢之徒。论其罪,该斩首。”书生抬头见是太公,便严厉地说:“我阅读史书典籍,曾见有许多折侮怠慢君王父母的人,而没有遭到贬斥;我作为一芥微臣只不过在神庙里说了几句开玩笑的话,哪里会料到被斩首示众呢?”汉高祖又怒冲冲地喝问:“在典籍史册中,哪有记载折侮怠慢君王父母的,引出例据来!”书生说:“我就大胆征引大王您的例子,行吗?”汉高祖说:“行。”书生说:“大王开始做皇帝时,会聚文武百官,在前殿设酒宴,给你父亲祝寿。有此事么?”汉高祖答道:“有。”“祝寿后,大王说:‘父亲往常以为我没有才能,不愿从事生产与作业,不如二哥刘仲有谋生能力;今天看看我的家业,与二哥相比谁多?’有此事么?”汉高祖说:“有。”“大殿中的文臣武将听了大王这段话后,都觉得有乐趣,山呼‘万岁’,大笑起来。有此事么?”汉高祖说:“有。”书生说:“这便是轻侮傲慢于君王的父母了!”太公说:“这个人的理由不易驳辩,最好快赶他走;不然,非得引出当年你与项羽‘分杯羹’的事来,让他讥笑您的无赖不可。”汉高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杀这个东西,玷污我三尺宝剑。”便令擒捉书生头发的兵士打耳光子。一耳光子打下去,书生恍然梦觉。此时,东方的天空已见曙色。起来用镜子照照脸,腮上似有被打的指痕。指痕几天才消去。
【总案】 此篇见《太平广记》卷三百一十。记王生醉后戏语高祖神庙,言辞放肆,神态骄纵,笔墨较实;而入梦境,境况又较幻。王生,不详其名,不记籍贯,交待上颇似粗略;但摹绘王生强词夺理之神气,徘徊神庙之自得,被兵士揪按见太公只好抬眼相看,等等,用笔又极为纤细。王生性格张狂,言多虚夸,初观其人诚感可笑;但其与汉高祖辩说,振振有词,引之有据,言之在理,闹得汉高祖也无话可答,实在又难以喜剧性形象视之。
王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