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娱序·〔明〕陈继儒》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明〕陈继儒

往丁卯前,珰网告密,余谓董思翁云:“吾与公此时,不愿为文昌,但愿为天聋地哑,庶几免于今之世矣。”郑超宗闻而笑曰:“闭门谢客,但以文自娱,庸何伤?”近年缘读《礼》之暇,搜讨时贤杂作小品而题评之,皆芽甲一新,精彩八面,有法外法,味外味,韵外韵,丽典新声,络绎奔会,似亦隆、万以来,气候秀擢之一会也。往弇州公代兴,雷轰霆鞠,后生辈重趼而从者,几类西昆之宗李义山,江右之宗黄鲁直。楚之袁氏思出而变之,欲以汉帜易赵帜,而人不尽服也。然新陈代变,作者或孤出,或四起,神鹰掣鞲而擘九霄,天马脱辔而驰万里,即使弇州公见之,亦将感得气之先,发起予之叹。白乐天有云:“天下无正声,悦耳即为娱。”岂是之谓耶?超宗曰:“吾侪草士,岂敢洋洋浮浮,批判先觉。但古豪俊必有寄,如皇甫淫,杜预癖,柱下之五千言,毘耶之四十九年法,即至人累世宿劫,不能断文字缘,而况吾辈乎?尝反复诸贤文,一读之蠲愁,再读之释涕,三读之不觉呻吟疾痛之去体也,其庶几大祥之援琴乎哉?”余曰:“宁唯是。”开元中,将军裴旻居丧,诣吴道子请画鬼神于东都天官壁,以资冥福。答曰:“将军试为我缠结舞剑一曲,庶因猛厉以通幽冥。”旻唯唯,脱去缞服,装束走马,左旋右转,挥剑入云,高数十丈,若电光下射,旻引手执鞘承之,剑透室而入,观者数千人,无不惊栗。道子于是援毫图壁,飒然风起,为天下之壮观。郑超宗磊落侠丈夫,文章高迈,名流见之皆辟易,出其精鉴,选为文娱,斯亦吴道子东都之画壁耳。若康乐娱于清宴,玄晖娱于澄江,未足比于文娱之壮观也。眉道人陈继儒书于砚庐中。

——《媚幽阁文娱》

明代阉珰横行,缇骑四出,往往构陷罗织,陷人于罪,人们不得不钳口结舌,葫芦提一向装呆。“不愿为文昌,但愿为天聋地哑”,以求免于当世,正是当时知识分子的共同心态。不知我国知识分子是受了“童心说”的影响,还是受了“良知说”的熏陶,偏偏有那么多的忧患意识,什么“穷年忧黎元”呀,什么“欲为圣朝除弊事”呀,不怕批逆鳞,捋虎须,议论朝政,月旦人物,即使捉将官里去,丢掉老头皮,也还要摆出“苟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架势来。这是古代知识分子的一种类型。有的则躲进书斋,以文为娱,成为皇甫谧之“书淫”,杜元凯之“左癖”,历尽坎坷,不肯“断文字缘”,甚至还天真地认为“闭门谢客,以文自娱,庸何伤”?不知你在品题时贤的杂作小品,以为“芽甲一新,精彩八面”者,人且视为“鬼趣”,视为“兵象”;你以为有“法外法,味外味,韵外韵”者,人且斥之为“诗妖”、“诗魔”;你想“出而变之,欲以汉帜易赵帜”,人且视为异端邪说,是“灭裂风雅,登进淫靡”,其为祸自当难“免于今之世”,虽欲“蠲愁”、“释涕”,去“呻吟疾痛”,不啻缘木而求鱼,南辕而北辙也。这是古代知识分子的又一种类型。这些类型的知识分子,自然是“纵横志不就”的,然而正是他们形成中华民族的脊梁,造就中华民族的文化,成为中华民族的骄傲。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是封建统治阶级从无数血的教训中总结出来的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因而许多有为之君,立谏鼓,树谤木,亲诤臣,奖善言,鼓励人民群众,特别是那些具有忧患意识的知识分子面刺其过,以期“战胜于朝廷”。禹拜善言,齐威王奖谤者,唐太宗以人为鉴,都是鼓励臣下进谏的好典型。然而在我国历史上,也有一些君主禁止庶人议政,以诤谏为讪谤,以革新为滋事。殷纣之拒谏,周厉之弭谤,秦皇之禁止偶语,弄得万马齐喑,道路以目,最后把自己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就是拒谏饰非的坏典型。正是这么一些坏的典型,在广大知识分子中造成“避席畏闻文字狱”那种临深履薄、畏谗忧讥的心态。他们宁愿“种春风二顷田,远红尘千丈波”;宁愿槁项黄馘,以老死于布褐,而不愿纡青拖紫,揖让于庙堂。终其身只能“出其精鉴,选为文娱”,而且“未足比于文娱之壮观”,才不为世知,学不为世用,岂非大不幸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