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钟惺
李长叔曰:“汝曹胜流,惜胸中书太多,诗文太好,若能不读书,不作诗文,便是全副名士。”余怃然曰:“快哉快哉!非子不能为此语,非我不能领子此语。惜忌者不解,使忌者解此语,其欲杀子,当甚于杀我。然余能善子语,决不能用子语。子持子语归,为子用。吾异日且用子语。”数日后,举此示友夏,友夏报我曰:“长叔语快,子称长叔语尤快,仆称长叔与子语快者,语亦复快!”
夫以两人书淫诗癖,而能叹赏不读书、不作诗文之语,则彼能为不读书、不作诗文语者,决不以读书、作诗文为非也。袁石公有言:“我辈非诗文不能度日。”此语与余颇同。昔人有问长生诀者,曰:“只是断欲。”其人摇头曰:“如此,虽寿千岁何益?”余辈今日不作诗文,有何生趣?然则余虽善长叔言,而不能用,长叔决不以我为非。正使以我为非,余且听之矣。
——《隐秀轩集》
这是一篇寓哭于笑、寓愤激于调侃的小品文。乍一看来,似乎是无理的;仔细一想,却有天下之至理在。“名士”者,名望甚高的知识分子也。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一般是不修边幅,不拘礼节,以清淡为高,以清流自许,而又能口吐珠玉,笔驱风雷,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岂有“不读书,不作诗文”之理?然而社会上确有一些胸无翰墨、附庸风雅的“斗方名士”,像《儒林外史》中的牛布衣、权高士、匡超人之流,明明是一群“不中用的货”,却要“做个高人”,挤进“名士”的队伍中去,镇日价“在口里说甚么天文地理、经纶匡济的混话”,别人也廉价地吹捧他们是甚么“管、乐的经纶,程、朱的学问”,他们也居然飘飘然起来,以为天下之美尽在是矣,恬不知耻地以“吏部文章工部诗”相推许。这些人成了“名士”,那些“宁自混以为高,不少屈以合世”的“自重之士”,自然要“耻与同列”了。所谓“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便是这个道理。像《儒林外史》中所描写的“斗方名士”,我们似乎也是“似曾相识”的。年来结社联吟、选诗成集的风气,可谓“郁郁盛哉”了,然而连篇累牍,尽是官诗、恶诗,既不当诗的律令,更谈不上诗的韵味。可他的姓名一入诗社,作品一入诗选,便高人一等,身价十倍,俨然一方骚人,一时“胜流”。要作这样的“名士”,自然书不能读得太多,诗不能写得太好了。揭穿“名士”之秘的李长叔自然是“快语”,领悟此语真谛的钟惺和谭友夏,自然也是“快人”了。这是第一层意思。其次,一些“书淫诗癖”,“非诗文不能度日”,认为“不作诗文,有何生趣”的人,竟然弹起“不读书,不作诗文”的调子来,宁非咄咄怪事?然而闭目一想,却也有几分道理。这不仅因为那些“全副名士”,窃取了名位,玷污了斯文,使斯文扫地以尽;而且因为“千首诗轻万户侯”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千金谁买相如赋”,“文章不值一文钱”,有文章卖不出去,卖出去了也不抵钱,谁还去读书呢?谁还去作诗文呢?但“文章乃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影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流毒,仍然在那些“乐此不疲”的“书淫诗癖”中泛滥,所以他们虽然能善其语,而“决不能用其语”。“长歌之哀,甚于痛哭”,正是他们说这番话的心态。说明这篇小品文,不仅对所谓“名士”的讽刺是辛辣的、深刻的;而且对读书无用、对诗文不值钱的现实,也给予了深刻的批判和有力的鞭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