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楼·陈沆
涛声寒泊一城孤,万瓦霜中听雁呼。
曾是绿杨千树好,只今明月一分无。
穷商日夜荒歌舞,乐岁东南困转输。
道谊既轻功利重,临风还忆董江都。
这首诗作于嘉庆二十三年(1818),正当中国封建社会走向衰落的时候。诗人登临扬州城楼,极目苍茫,着眼现实,抒发自己对于民生凋敝、国势江河日下的感慨和担忧。
首联“涛声寒泊一城孤,万瓦霜中听雁呼”。扬州地处长江边上,又有大运河通过,因此好像一个孤岛,栖泊在严冬寒冷的波涛声中。“万瓦”,形容扬州人烟辐凑,房屋栉比。千家万户的屋瓦上面,铺满着白霜。在这一片肃杀气象中,诗人偏偏又听到了凄凉的雁呼之声。诗的首联,就充满了不祥的气氛,从而为下文的展开定下了基调。
颔联“曾是绿杨千树好,只今明月一分无”。上句典出王士禛词。王士禛在顺治、康熙之际曾任扬州推官,所赋《浣溪沙》二首之一有“绿杨城郭是扬州”之句,当时为人广泛传诵,甚至“江、淮间多写为画图”(《渔阳诗话》卷中)。上句说扬州曾经是一个绿杨千树、美丽如画的繁华都市,可是,下句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它本于唐代诗人徐凝的《忆扬州》:“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原意是说,天下的繁华,大半都被扬州占取。然而,如今扬州明月却连一分也没有了,可见其日渐萧条,今非昔比。大旨也是感叹昔日之难追,好景之不再。这二句用“曾是”、“只今”这两个虚辞连接在一起,形式上构成流水对,宛转跌荡;内容上形成对照,俯仰今昔;同时又巧妙地融化了前人的诗词,借以抒写自己的感慨,手段十分高明。
颈联“穷商日夜荒歌舞,乐岁东南困转输”。上句写扬州风俗奢靡。说那些穷极奢侈的商人日夜酣歌醉舞,荒淫逸乐。下句,“乐岁”指丰年;“转输”即转运,扬州为当时漕运中心。这句说,东南各地年年为统治阶级的残酷剥削所困,民生凋敝,贫不聊生。两句措辞造句,很有讲究,也很有深意。“穷商”是相对说来算“穷”的、亦即钱仲联先生《清诗三百首》中所谓“外强中干”的商人,尚且“日夜荒歌舞”,那么其他富商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乐岁”是丰收年头,“东南”是富饶之区,尚且“困转输”,那么其他荒歉岁月、贫瘠之地如何,更是不言而喻。这在诗歌创作上,是推进一步写法。另外还可以这样来看,上句“穷商”却“日夜荒歌舞”,这是一种对照;下句“乐岁东南”却“困转输”,这也是一种对照;上、下两句,前者是“荒歌舞”,后者却是“困转输”,这又是一种对照。诗歌正是通过如此这般的推进和对照,强调、深化风俗奢靡、民生凋敝的现实主题。诗人如果不具备伤时感世的思想和高超绝妙的技艺,那是无论如何写不出这样的诗句的。
尾联“道谊既轻功利重,临风还忆董江都”。两句典出《汉书·董仲舒传》。董仲舒曾为江都王相,故称“董江都”。他在《对贤良策》中曾说:“夫仁人者,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诗人在这里反用其语,指的是清朝统治者重功利而轻道谊,只顾横征暴敛、剥削搜刮而不讲仁义道德、扶持民生,因此使人临风兴叹,思念当年的董仲舒。
诗歌题标《扬州城楼》,一要切扬州,二是写登楼。凡是用典,大抵都同扬州有关。如颔联“绿杨”、“明月”关合扬州,出处十分明显,固不待言。末句特地点取汉代江都王相董仲舒,“江都”历史上就是扬州旧治。即如颈联,尽管是纪实语,但其字面也未尝不与扬州相涉。至于登楼,则自汉末王粲作《登楼赋》以来,文人往往都是以这个题目来表现凭高眺远之下的伤感主题。如晚唐诗人李商隐的名作《安定城楼》,即抒发个人的失意。因此,陈沆用登楼为诗题,其实也暗示了本诗的主题,是为国步艰难而担忧;而国步艰难的程度,若用晚唐另一诗人许浑的《咸阳城东楼》中句来形容,则正是所谓“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陈沆这首《扬州城楼》,立足点当然是扬州,反映的当然是该地风俗奢靡、民生凋敝的社会现实;然而从扬州一地可推及东南,由东南也就可以想到全国,这样,诗歌通过扬州登楼所见,实际上揭露了嘉庆时期整个社会黑暗、腐败的实质。陈沆的好友龚自珍评论这首《扬州城楼》,称赞它是“裂笛之作”,并许之为集内近体“压卷”,恐怕多少也看出了它的深刻的时代意义。而龚自珍之所以提出改革的要求,不也正是基于这么一种社会现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