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书祀母·吴嘉纪
母没悲今日,儿贫过昔时。
人间无乐岁,地下共长饥。
白水当花荐,黄粱对雨炊。
莫言书寡效,今已慰哀思。
历来对吴嘉纪的记载,一言其穷困,二谓之好书。如陈鼎《留溪外传》:“嘉纪独好书,尝拥书陋轩。陋轩者,草屋一楹,环堵不蔽,与冷风凉月为邻,荒草寒烟为伍,故人尽呼嘉纪曰‘野人’,而野人因以自号焉。野人每晨起,即拥书枯坐。”确实,作为绝意仕进,又懒于交往的文人学者,能给吴嘉纪带来稍许心灵安慰的唯有书。正因为如此,署名神州旧主的笔记《独树斋见闻随笔》中引及此诗后称:“学者卖书悲矣。卖而祀母,其悲可知。宜其言之痛也。”
这首诗表达了作者对母亲的深深怀念,同时也反映了他的至贫之情。由于作者此诗写于母亲的忌日,故诗篇开首便言“母没悲今日”。悲从何来?一般说来,当然是因祀母而触发了对亲人的思念。但是,作者却说是因为“儿贫过昔日”。这就令读者感到很意外,急于读下去寻找进一步的原因:“人间无乐岁,地下共长饥。”原来,贫困使生者拙于生计、常常缺衣少食而愁眉不舒,又使死者在九泉之下因得不到祭奠而同样忍饥挨饿。“地下共长饥”,是说生人(作者)与死者(母亲)一起在挨饿,语极辛酸。中国传统习俗,人们有义务为死去的亲属提供冥品,以保证他们在阴间的衣食住行,而作者如今连这一点也办不到,无可奈何之际,只能“白水当花荐,黄粱对雨炊”。白水,如果从字面上去理解,是清水的意思。据《左传》僖二四年:“及河,子犯以璧授公子曰:‘臣负羁绁,从君巡于天下,臣之罪多矣,臣犹知之而况君乎,请由此亡。公子曰:‘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后以白水为表示信守不移之词。所以,此句更深一层的意思是,作者以自已的清白品节来纪念母亲,母亲地下有知,亦足以感到安慰矣。诗人把“白水”当花献给母亲,但白水毕竟不能解“长饥”,于是,他又对着阴雨,做了一锅黄粱米饭,聊以为地下的母亲垫饥。上供只有黄粱,已是够惨的了,殊不料,诗的尾声,又转出更深一层惨意:“莫言书寡效,今已慰哀思。”这二句照应诗题,原来,这黄粱还不是诗人每日的食物,它是诗人卖了书换来的,书是他的心头肉,如今为了安慰母亲的“哀思”,他不惜剜却心头肉,可见他的“贫过昔时”到了何等地步,他对母亲的思念又到了何等地步、更令人起深哀的是,作者并没有为书的出卖而发出悲叹,却只是淡淡地道“莫言书寡效”——别说书没有用,现在它有用了,用在祀母处了。作者深爱书,如今却只能看到它的在金钱上的价值,而忘了——不是忘了,是不敢想,想到心将疼痛欲死——它的精神价值,可见他已经痛苦之极、痛苦到了麻木!现在再看“今已慰哀思”,我们也会发现其中的深哀了:母亲的亡灵是安慰过了,但作者被剜痛的心灵又有谁来安慰呢?作者“今”日完成了一件义务,但来年呢?要是他仍然“贫过昔时”,来年的“今”日,又该如何呢?诗的最后二句,是全篇的要紧处,看似措词极平平,但作者那种朝不保夕、无可奈何的心情,以及虽然朝不保夕、但只要今朝还有一点微力、就决不放弃“祀母”的孝思,都在其中深切地蕴含着了。
过去谈遗民诗,总是将吴嘉纪与顾炎武并举,如洪亮吉《论诗绝句》:“偶然落笔并天真,前有宁人后野人。金石气同姜桂气,始知天壤两遗民。”所谓金石气,是指顾炎武诗中“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掷地有声的理想抒写,而姜桂气,便是指吴嘉纪类似《卖书祀母》写身边琐事而真情勃发的作品风格,通过阅读吴嘉纪此类诗歌,其为人,其品性,其志尚,均能跃然纸间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