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江西诗词·南宋江西词作·格律派词人姜夔、张辑·姜夔
姜夔(1155~1221),字尧章,别号拈花惹草白石道人,世称姜白石。童年失去父母,在汉阳的姐姐家度过了青少年时期。他爱好音乐文学和书法。成年后屡试不第,奔走四方,过着幕僚清客的生活。
其详细经历,夏承焘编有《辑传》,其云:
姜夔字尧章,鄱阳人(《本集》)……夔孩幼随宦,往来沔、鄂几二十年(《本集》)。淳熙间客湖南,识闽清萧德藻,德藻工诗,与杨万里、范成大、陆游、尤袤齐名(杨万里《诚斋集》《乌程县志》)。既遇夔,自谓四十年作诗,始得此友(周密《齐东野语》载白石自述)。以其兄之子妻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张镃《南湖集》),携之同寓湖州。永嘉潘柽字之曰“白石道人”,以所居邻苕溪之白石洞天也(《本集》)。
夔少以词名,能自制曲,初率意为长短句,然后协以律(《本集》)。尝以杨万里介,谒范成大于苏州(《诚斋集》)。成大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齐东野语·白石自述》)……万里尝称其文无不工,甚似陆龟蒙。夔来往苏杭间,亦颇以龟蒙自拟(《本集》)。并时名流若楼钥、叶适、京镗、谢深甫,皆折节与交;朱熹爱其深于礼乐,辛弃疾深服其长短句(参见《齐东野语·白石自述》)。
时南渡已六十载,乐典久坠,士夫多欲讲古制以补遗轶。夔于宁宗庆元三年进大乐议及琴瑟考古图于朝,论当时乐器、乐曲、诗歌之失(《宋史·乐志》)……五年,又上圣宋铙歌十二章(《本集》)。诏免解与试礼部,不第(《书录解题》),以布衣终。
夔气貌若不胜衣,家无立锥,而一饭未尝无食客。图书翰墨之藏,汗牛充栋(陈郁《藏一话腴》)……今存有旁谱之词十七首……亦精赏鉴,工翰墨,辨别法帖,察入苗发(朱彝尊《曝书亭集》)……
张俊之孙曾有名鉴字平甫者居杭州,夔中岁以后,依之十年(《齐东野语·白石自述》)。鉴卒,旅食浙东、嘉兴、金陵间(《本集》、吴潜《履斋诗余》、苏泂《泠然斋集》)。卒于西湖(《履斋诗余》),年约六十余。贫不能殡,吴潜诸人助之葬于钱唐门外西马塍(《履斋诗余》《砚北杂志》)。[1]
姜夔以词著称,存词据夏承焘所辑《姜白石词编年笺校》有80余首,在创作成就上,是南宋末期骚雅词派中最高的作家,在整个词史上也堪称卓然大家。前人评价颇高:
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词至南宋始极其工,至宋季始极其变。姜尧章氏最为杰出,惜乎《白石乐府》五卷吟仅存二十余曲也。[2]
尝以词譬之画,画家以南宗胜北宗,稼轩、后村诸人,词之北宗也;清真、白石诸人,词之南宗也。[3]
词家之有姜石帚,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4]
白石为南渡一人,千秋论定,无俟扬榷。[5]
白石长调之妙,冠绝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6]
姜尧章,杜少陵也。[7]
姜夔词依它的内容来分,有感时、抒怀、咏物、恋情、写景、记游、节序、交游、酬赠等,我们略加叙说。
感慨时事、抒写身世之感的词作如: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扬州慢》)
叠鼓夜寒,垂灯春浅,匆匆时事如许。倦游欢意少,俯仰悲今古。江淹又吟《恨赋》。记当时、送君南浦。万里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扬州柳垂官路,有轻盈换马,端正窥户。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教说与。春来要寻花伴侣。(《玲珑四犯》)
前首以兴废、繁华衰落的对比,表现金人屡屡南侵和宋民积压的悲愤;后首表现作者怀才不遇、壮志难酬的感慨和身世飘零、居无定所、孤独凄冷的心境。
山水记游、节序咏怀的词作如: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第四桥边,拟共天随住。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点绛唇·丁未冬过吴松作》)
京洛风流绝代人。因何风絮落溪津。笼鞋浅出鸦头袜,知是凌波缥缈身。红乍笑,绿长颦。与谁同度可怜春。鸳鸯独宿何曾惯,化作西楼一缕云。(《鹧鸪天·己酉之秋苕溪记所见》)
前首写词人途经吴松,想起晚唐诗人陆龟蒙不赴朝廷征召、隐居松江之事,寄寓自我的身世之慨。后首写在秋天的吴兴苕溪渡口,遇见一位风絮般飘落的京洛风流绝代佳人,表达了作者的怜爱珍惜之情。
交游酬赠的词作如:
松江烟浦。是千古三高,游衍佳处。须信石湖仙,似鸱夷、翩然引去。浮云安在,我自爱、绿香红舞。容与。看世间、几度今古。卢沟旧曾驻马,为黄花、闲吟秀句。见说胡儿,也学纶巾欹雨。玉友金蕉,玉人金缕。缓移筝柱。闻好语。明年定在槐府。(《石湖仙·寿石湖居士》)
与鸥为客,绿野留吟屐。两行柳阴垂,是当日、仙翁手植。一亭寂寞,烟外带愁横,荷苒苒,展凉云,横卧虹千尺。才因老尽,秀句君休觅。万绿正迷人,更愁入、山阳夜笛。百年心事,惟有玉阑知,吟未了,放船回,月下空相忆。(《蓦山溪·题钱氏溪月》)
姜夔恋情词较多,有十八九首,据学者考证,姜夔曾几度游合肥,并与一琵琶妓相爱,这竟成为一生堪堪回忆的往事,曾作多首词咏写情事。如: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这是一首记梦词。上片首写对昔日恋情的“悔恨”,这是因至爱而至痛产生的“悔恨”,再写梦中无法看清情人的怨恨,足见作者恋情之深炽。下片说别久不成悲,却又言愁白了鬓发,可见所谓“不成悲”,是指久别相思,由激情外露转向深沉内敛,由多愁善感变为隐忍节制,外表是“不成悲”的淡漠与迟钝,实质上是一种更深藏更沉郁的悲愁。结尾两句想象在元宵放灯之夜,对方也在悲苦相思,语极沉痛。全词深情缱绻,缠绵哀婉,感人至深。
姜夔词最多的是咏物之作,有二三十首之多,其中咏写梅花的就有十七首,是他作品中分量最多的一类。后来高观国、史达祖、周密诸人,均爱好姜词,亦各以咏物擅场。姜夔咏梅词的代表作为《暗香》《疏影》: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名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人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暗香》)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疏影》)
两首堪为咏梅名作。《暗香》正如题面,侧重写梅的幽香冷艳,寄寓怀人之情,所怀者也许是作者恋人。《疏影》侧重写梅花的稀疏,感伤其凋零,寄寓时事及身世之感。两词咏写物态时,擅从空际中摄取其神理,点染其情韵,并将自己的感受融合进去;抒发情感时,作者又力避直露而求其蕴藉冲淡,因而词的意境显得较为朦胧幽静,笔调空灵。张炎在《词源》中赞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8]
姜夔词素以“骚雅”“清空”著称,前者可见于张炎《词源》、陆辅之《词旨》、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等的论定,其内涵指词的意境高妙,韵味隽永,语言典雅。这种风格主要体现在意境的塑造上。后者是一种既不同于北宋末年以来的绵丽软媚,又不同于辛派末流的粗犷叫嚣的风格。“清空”与苏轼的清旷不同,特别指姜夔注重“以诗法入词”,善于以注重锤炼、讲究瘦硬峭拔的江西诗风入词,因而其清空之中又带有刚劲之风,所以又称“清刚”或“清劲”。诸评家论曰:
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晦昧。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此清空质实之说……白石词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淡黄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9]
姜白石清劲知音,亦未免有生硬处。[10]
填词最雅,无过石帚。[11]
姜张诸子,一洗华靡,独标清绮,如瘦石孤花,清笙幽磐,入其境者疑有仙灵,闻其声者人人自远。[12]
姜白石词幽韵冷香,令人挹之无尽,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13]
白石词以清虚为体,而时有阴冷处,格调最高。[14]
石帚所作,超脱蹊径,天籁人力,两臻绝顶,笔之所至,神韵俱到。[15]
姜夔词“骚雅”“清空”风格的形成,主要得力于其独特的艺术手段。
首先,善于取神遗貌。姜夔词不论是写景,还是咏物,都不过多描摹物态,而是摄取其神理,极力点染其情韵,并将自己的感受融合进去,从而达到词的清空骚雅的意境风格。如上所举的两首咏梅之作。
其次,善于使用“中和”手法,将各种题材聚拢于统一风格中去。姜夔写词,从不让七情六欲无节制地发展,往往写浓愁时用清笔,写柔情时用健笔,以便将各种感情、各种题材的表达都“中和”到清空或清刚、清劲的风格中,从而达到一种超逸空灵的境界。上引《扬州慢》可为清笔写浓愁之例。健笔写柔情的如《长亭怨慢》: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此词为告别合肥情侣而写,本是一段柔情艳事,姜夔写来却绝去秾艳雕饰,以清刚峭拔之笔,作敲金戛玉之声,浑灏流转,依然深曲动人。
第三,以诗为词。姜夔善用诗人笔法,又常以江西诗法来锻炼语言,使词的语言愈加“骚雅”。
词中诗语如:
淮南浩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点绛唇》)
有玉梅几树,背立怨东风。(《玉梅令》)
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齐天乐》)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暗香》)
虚阁笼寒,小帘通月。(《法曲献仙音》)
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一萼红》)
后两例不仅为诗中之语,还属于诗中之工对。可见,姜夔作词同作诗一样,极重语言的锻炼化工。与其清空的意境相合,他又特别注重用“冷”字,以“冷”来写通感。如:
淮南浩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
嫣然摇动,冷香飞上诗句。(《念奴娇》)
十亩梅花作雪花,冷香下携手多时。(《莺声绕红楼》)
冷红叶叶下塘秋。(《忆王孙》)
冷云迷浦,倩谁唤玉妃起舞。(《清波引》)
东风冷,香远茜裙归。(《小重山令》)
月上汀洲冷。(《湘月》)
重见冷枫红舞。(《法曲献仙音》)
月冷龙沙,尘清虎落。(《翠楼吟》)
“冷”字成了姜夔词最大的语言特色,从而形成一种“幽韵冷香”式的新词品。
第四,善于以情化景。姜夔有着丰富的审美经验,能够在感受、记忆、思考、想象等心理活动的基础上进行联想,使情与景交融在一起,尤其善于在结尾处将情化景,使意境更加清空。如:
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解连环》)
想文君望久,倚竹愁生步罗袜。归来后,翠尊双饮,下了珠帘,玲珑闲看月。(《八归》)
西山外,晓来还卷,一帘秋霁。(《翠楼吟》)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点绛唇》)
燕雁无心,太湖西畔随云去。数峰清苦,商略黄昏雨。(《点绛唇》)
对于姜夔此种手法,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评曰:
白石长调之妙,冠绝南宋;短章亦有不可及者。如《点绛唇》一阕,通首只写眼前景物,至结处云:“今何许,凭栏怀古,残柳参差舞。”感时伤事,只用“今何许”三字提唱,“凭栏怀古”以下,仅以“残柳”五字咏叹了之,无穷哀感,都在虚处,令读者吊古伤今,不能自止,洵推绝调。[16]
姜夔词创造性地将婉约与豪放两种词风融合在一起,以其清刚雅正、冲澹秀洁的风格,一洗流行一时的纤艳靡丽风气,为雅词的创作树立了典范,在词史上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较之于辛弃疾词有过之而无不及。具体来看,不仅直接影响了史达祖、吴文英、张炎等人,还下开了清代朱彝尊等浙派词人的先驱。对此,前人有不少评述:
近时作词者,只记周美成、姜尧章等……或曰:美成、尧章以其晓音律,自能撰词调,故人盛服之。[17]
词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张辑、卢祖皋、史达祖、吴文英、蒋捷、王沂孙、张炎、周密、陈允平、张翥、杨基,皆具夔之一体。[18]
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之于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譬之于乐,舞箭至于九变,而词之能事毕矣。[19]
今人夏承焘先生在《论姜白石词风》中也说:“白石在婉约和豪放两派之外,另树‘清刚’一帜,以江西诗瘦硬之笔救周邦彦派的软媚,又以晚唐诗的绵邈风神救苏辛派粗犷的流弊。”又说:“白石于柳、周和苏辛两派之外,在当时实另成为一个派系,这并不是故为强调的话。”[20]
注释
[1]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页。[2]朱彝尊:《曝书亭集》,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36页。[3]厉鹗:《张今涪红螺词序》,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37页。[4]宋翔凤:《乐府余论》,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44页。[5]冯煦:《蒿庵论词》,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47页。[6]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49页。[7]张祥龄:《词论》,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55页。[8]张璋、职承让等编纂:《历代词话》,大象出版社,2002年版,第198页。[9]张炎:《词源》,见张璋、职承让等编纂《历代词话》,第192页。[10]沈义父:《乐府指迷》,见张璋、职承让等编纂《历代词话》,第200页。[11]朱彝尊:《词综发凡》,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36页。[12]郭麘:《灵芬馆词话》,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41页。[13]刘熙载:《艺概》,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47页。[14]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48页。[15]冯煦:《蒿庵词论》,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47页。[16]《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49页。[17]陈模:《怀古录》,明钞本。[18]朱彝尊:《黑蝶斋诗余序》,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36页。[19]汪森:《词综序》,见《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37页。[20]《姜白石词编年笺校》,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