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名作《李锐·厚土·合坟》原文|主题|赏析|概要
作者简介 1950年9月生于北京,祖籍四川自贡。1966年毕业于北京杨闸中学,随后,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大潮中,于1969年自北京赴山西省吕梁山区邸家河村插队落户。1975年分配到山西临汾钢铁公司做劳力工,1977年调入《山西文学》编辑部 (当时的刊名还叫《汾水》)做编辑工作。1980年至1984年,自学寒窗,毕业于辽宁大学中文系函授部。1974年发表第一篇小说,迄今已发表中、短篇小说近百万字,出版过小说集《丢失的长命锁》、《红房子》等,曾获“《山西文学》优秀小说奖”、“赵树理文学奖”。1986年起开始致力于系列短篇小说《厚土一吕梁山印象》的创作,已发表的《锄禾》、《眼石》、《合坟》等得到广泛的好评。其中《合坟》一篇还荣获“1985—1986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曾任《山西文学》副主编,现已调入赵树理文学院从事专业创作。《厚土》是好几篇作品的总称,或曰《吕梁山印象》,每篇均很短。已发表的9篇分别见于《人民文学》1986年第11期(《锄禾》、《古老峪》),《山西文学》1986年第11期 (《选贼》、《眼石》、《看山》),《上海文学》1986年第11期(《合坟》、《假婚》),《青年文学》1987年第12期 (《驮炭》《 “喝水——!”》)。
内容概要 这里概要的仅是《合坟》篇。院门前,一只被磨细了的枣木纺锤,在一双苍老的手上灵巧地旋转着。下午的阳光被漫山遍野的黄土揉碎了,下沉的太阳落进她那双昏花的老眼。不远处,老伴正领着几个人在刨开那座坟。老伴以前是村里的老支书,现在早已不是了,可那坟里的事情一直是他的心病。那坟在那里孤零零地站了整整14个春秋了。那坟里的北京姑娘早已变了黄土。今天是那姑娘的喜日子,今天她要配干丧。乡亲们犹豫、商量再三,到底还是众人凑钱寻了一个“男人”,而后又众人做主给这孤单了14年的姑娘捏和了个家。坟前已放了两只被彩绘过的棺盒,一只里面装了那个付钱买来的男人的尸骨;另一只空着,等着姑娘取出来放进去,然后就合坟。再然后,村里一户出一人,到村长家吃荞麦面饸饹等物,开销自然由村里出。这姑娘孤单得叫人心疼,爹妈远在千里以外的北京,一块来的同学们早就去得一个不剩,只有她留下走不成了。在阳世活着时她一人孤零零地走了,到了阴间捏和下这门婚事,总得办得像样些。刨坟时,有人说起天气,再不下些雨,秧该旱了。有人就说:那年不是恁大的雨,玉香就死不了。又有人说那年的雨是一条黑蛇发的。老支书正色道:“迷信!”但对方举出理由: 学堂里的娃们这几天一病一大片,全因将玉香的陈列室改做了学堂。这人还对老支书说:不是跟上你修大寨田,玉香还不一定就能死哩!老支书骤然愣住不再说话。有人出来圆场:“说不能这么说,死活都是命定的,那一回,要不是那条黑蛇,玉香也死不了,那黑蛇就是怪……”那一年,老支书领着全村民众,和北京来的学生娃娃们苦干一冬一春修出3块大寨田,为此还得了县里发的红旗。没想到,夏季的头一场山洪就冲走两块大寨田,第2次发水时,学生娃娃们从老支书家拿出那面红旗来插在地头上,要抗洪保田。他们照电影上演的样子,手拉手跳下水去。老支书跪在雨地里磕破了额头,求娃娃们上来。别人都拉上岸时,新塌的地堰将玉香裹进水里去。她在水里扑腾着抓住人们扔给她的麻绳,正在人们用力拉绳时,猛然看见一条胳膊粗细的大黑蛇扑向玉香。后来山水将她送上岸来,赤条条的,腰间被那里蛇咬出伤痕。后来,玉香就上了报纸。后来,县委书记来开过千人大会。后来,就盖了那排事迹陈列室。后来,就有了那座坟,和坟前那块碑。碑正面刻着:知青楷模,吕梁英烈。反面刻着: 陈玉香,女,1953年5月5日生于北京铁路工人家庭,1968年毕业于北京第37中学,1969年赴吕梁山区岔上公社土腰大队神峪村插队落户,1972年8月17日为保卫大寨田,在与洪水搏斗中英勇牺牲。报纸登过就不再登了,大会开过也不再开了,立在村口的那座孤坟虽叫乡亲们不安却又碍着玉香同学们和县委会的决定没被挪动。报纸上和石碑上都没提那条黑蛇,只有乡亲们记着。棺材挖出来了,揭去已腐烂的棺板,大家定定地在一副白骨前怔住了。大家都还记得曾被这副白骨支撑着的那个有说有笑活泼的姑娘。老支书让人们赶快把玉香挪进干丧盒子,却突有一阵笑声从墓坑里爆发出来,冷丁,又刀切一般地止住。忽然有人喊:“呀,这营生还在哩!”原来是玉香平日用的那本《毛主席语录》,书烂了,皮皮还好好的。一股说不清是惊讶,是赞叹还是恐惧的情绪在墓坑四壁间涌来荡去。往日的岁月被活生生挖出来时竟叫人这样毛骨悚然。有人疑惑地问是否也把语录本放在玉香身旁,老支书狂喊一声“挪”。挖开的坟又合起来。原来包坟用的硅石没有再用。黄土堆就的新坟朴素地立着,在漫天遍野的黄土和慈祥的夕阳里显得宁静、平和,仿佛真的再无一丝哀怨。老支书发给每人两支烟,又晃晃只剩瓶底子的酒瓶,于是一伙人坐在坟前喝起酒来。酒过一巡,人们心里升起暖意,有人问那块碑该咋办。这是个难题。大家都看着老支书,老支书说:“他(指配的那个干亲男子)就委屈些吧。这碑是玉香用命换来的,别人记不记扯淡,咱村的人总得记住!”坟前的人在老支书一声“回吧”之下散了场,老支书回家和老伴吃完饸饹,老伴把准备好了的一只荆篮递给丈夫,里边有烟、酒、馍、菜,还有香等物,她对丈夫说:“去了告给玉香,后生是属蛇的,生辰八字都般配。咱们阳世的人都是血肉亲,顶不住他们阴间的人,他们是骨头亲,骨头亲才是正经亲哩!”老支书说:“又是迷信!”,老伴却说:“不迷信,你躲到三更半夜是干啥?”“我跟你们不一样!”“啥不一样?反正我知道玉香恓惶哩,在咱窑里还住过2年,不是亲生闺女也差不多……”女人的眼泪总是比话要流得快些。男人不耐烦女人的眼泪,转身走了。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天很黑。支书老伴那只枣红色纺锤又在油灯底下旋转起来,一缕一缕的麻又款款地加进去,蓦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坟那边传过来,她揪心地转过头去。“吭——吭”的声音在阴冷的黑夜深处骤然而起,仿佛一株朽空了的老树从树洞里发出来的,像哭,又像笑。村中的土窑里,又有人被惊醒了,僵直的身子深深地淹埋在黑暗中,怵然支起耳朵来。
作品鉴赏 《厚土》系列小说一问世,立即引起强烈反响,人们称赞这些小说“通过吕梁山区农民的日常生活和他们的心态,揭示了农民潜意识中的中国文化的沉积。我们从中看到我们民族气质的迹象。”赞扬李锐“在当代农民的生活中,通过他们的审美、生活,来审视自己,发掘民族文化之根。”这篇《合坟》正是如此。表面看,这篇小说写了两个小故事,一个大些的故事套着一个小些的故事,大故事是吕梁山某个山村的老支书和村民们作主,给十几年前死去的一位北京女知青“配干丧”的前前后后;套着的小故事是女知青在“学大寨”的特殊年月为抗洪保田而英勇献身。这样一说,小说再平常不过,因为无论哪个故事都是我们司空见惯的,我们不是常常读到一些小说反映穷乡僻壤、某个山村的愚昧、落后、迷信吗?我们不是常常读到一些小说反映“文革”期间青年人狂热起来“像电影里那样”吗?可是,这两个故事摆在一起,而且经过李锐那样沉重、凝炼、简约到极处,同时又异常复杂的笔来叙述,便将我们从故事的表面带入更深的层次,我们看到了一些特殊的东西。老支书和玉香姑娘这两个人物都极有代表性。但作者在处理上又各有不同。从玉香的身上,我们看到了整个一代人的影子,虽然小说中只是寥寥几笔地将她的插队、死作了个再简单不过的交待。写这个人物有两个作用,一是交待这个人物本身;二是交待玉香的死其实老支书并不需要担什么责任,也更不是他的罪过,以此来为塑造老支书这个形象作铺垫。作者写玉香这个人物时,充分调动了每一个读者的主观能动性——因为人人对那不愿提及的灾难年月以及那个时代里人的性格特点都再熟悉不过了,所以,根本无需再作更多的描述,点到即止。这篇小说真正要写的故事是“合坟”,真正要写的人物自然是老支书。这一形象非常复杂,也非常有深度。他和吕梁山其他农民一样,很朴实,所以他闷头干活,不爱多说话,当有人指责他时,他木木讷讷,不会据理反驳。他又并非木头一块,麻木不仁,而是很重情,所以姑娘的坟埋在村口,14年来“一直是他的心病”。他是个老共产党员,以前是支书,属于党的基层干部,所以当人们猜测玉香之死与那条黑蛇有关时,他立即“正色”道:“迷信!”,然而他本人说这话时,手头干的合坟的事,又恰恰正是一个庄严而又荒唐的迷信勾当。一个北京来的“学生娃娃”死于山洪爆发,他没有任何罪过,但他却始终心事重重,好像总在内疚,在忏悔。他明明就同那些农民们一模一样,毫无二致,但他却似乎又始终与众不同……正是老支书这一人物的复杂性,将整篇作品带向凝重、深邃。“在人们心里,尤其是潜意识中,责任与良心并不是分得那么清楚的。不管作者是否意识到这一点,实际上他恰好成功地把握住心理描述的某些诀窍,将老支书的心理症结摆在责任与良心之间。而更重要的是,这里将一个人的死联系着人们共同经历的一段颠倒混乱的时光。”“引起人们心灵颤栗的东西,表面上看来似乎是那一具体事件,是那个14年前的亡灵,而真正的缘由却是那一整段历史。老支书当然不可能意识到要对那一段历史负什么责任,但历史的错误以及如今依然贫困的现状却可能折磨他的良心。在他朦胧的感知中,往事愈益不堪回首,甚至不可言说。他只是清楚地记得,14年前的某一天,白白死掉一个女知青。这一切的一切,造成了一种乖讹的心理状态,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倾斜。是的,他自己都不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些。同样,受着潜意识的驱使,他又在竭力恢复心理的平衡。于是,对于死者的祭奠,实际上成了他拯救灵魂的一种方式。甚至,他对村民们发威,骂别人‘迷信’,也都具有相同的心理内容,只不过表现出来是一种逆反的形式。”总之,可以这么说:《合坟》“写了历史,也写了现实,写了传统的东西,也写了现代畸形变态的东西,容量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