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唐五代词·李煜词·浪淘沙令》原文、赏析、鉴赏

《四、唐五代词·李煜词·浪淘沙令》原文、赏析、鉴赏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据《晨风阁丛书》本《南唐二主词》,下同)

《西清诗话》说:“南唐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帘外雨潺潺’云云,含思凄惋,未几下世。”《浪淘沙令》这首词,语意悲苦,很像绝笔之作,《西清诗话》的说法较为可信。

这首词是后主的代表作品。它以清澈自然、明白如话的语句描写出后主亡国之后的切身感受,真实具体,深挚动人。

词的上片用倒叙手法写出后主囚徒生活的一个片断: 夜里他做了一个梦,在那片刻的梦中竟不识趣,忘了自己已经是个囚徒了,一时间还贪恋着帝王般的欢乐生活。梦醒后感到五更寒气的侵袭,耳听帘外潺潺不断的雨声,想到春天就要逝去了。小词先声夺人,一开端便渲染出阴雨缠绵的凄冷境界。与陆游《卜算子》词:“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情景近似。大抵气候、风物是人们最敏感的,在特定的环境下也最易动人情思。韦庄《浣溪沙》词:“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栏杆,想君思我锦衾寒”,把离别相思之情与寒冷的感觉融化到一起了。后主词中还有一些用“寒”字的,如“断续寒砧断续风”(《捣练子令》);“嗈嗈新雁咽寒声”(《谢新恩》);“千里江山寒色远”(《望江南》);“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乌夜啼》)等,都是哀怨、凄凉心绪的极好反映。“不知”二字极为传神,只有在梦中才会忘记自己囚徒的身份,贪享一下片刻的欢娱。言外之意,除了梦中,便时时刻刻要品味囚徒的痛苦,再也无欢乐可谈。这里把后主的悲剧心理刻画得细致入微。后主被俘之后词中常常写到梦。他梦见“南国正芳春”、“南国正清秋”,还梦见“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这些都表现了他对故乡的美好回忆和对故国生活的留恋。但这又是极其难堪的回忆,“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梦中越是欢乐醒来便越是痛苦。这种用梦境和现实对比,用梦中的欢乐温暖反衬现实的悲苦、凄寒,是后主被俘之后内心世界深刻形象的写照。

下片开头两句,词境宕开,这两句自为呼应,作者警告自己:独自一人不要凭栏远眺,因为一个失掉江山、失去自由的人,孤独地凭栏远眺,看见眼前无限江山,又会勾起无限伤心。即“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浪淘沙》)。辛弃疾有“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也是这个意思。“无限江山”,含义极丰,它既指眼前的山川景物,也是暗示隔着无数的江山再也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南唐故国了。于是他怀着悔恨的心情哀叹故国的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这一凝炼的自然流畅的词句,概括了古今人生较为普遍的生活体验。诗词中时常出现,曹丕《燕歌行》:“别日何易会日难”;戴叔伦《织女词》:“难得相逢容易别”;《颜氏家训·风操》也有“别易会难,古今所重”。所谓“别易”,并非真的“易”,它与别后重逢比较是感觉上的“易”;李商隐又说“相见时难别亦难”,这更深了一层。说别时难,是强调分别时难舍难离的心情;说别时易,是寄恨于分手时的匆促,突出留恋的心情。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中把“容易”二字释为“轻易也;草草也;疏忽也”。“别时容易见时难”这委婉含蓄的词句深刻描绘出“永诀之情”。由于后主概括了生活中经常会经历到的一种人生体验,用的是人人心中的一句极普通的话,所以能够引起离别中的人的共鸣,这种共鸣引起读者心灵震荡,往往相当强烈。

收尾两句紧承“别时容易见时难”,用“流水落花”、“天上人间”构成一种境界,它象征无限江山,已难再见,正像落花流水一去不返,天上人间成永诀。这两句与开头“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紧紧呼应,含有不尽的余味,留给读者想象的广阔天地。正因如此,古今学者对这两句,“特别是“天上人间”四字有各种不同解释:

一种说:“流水落花春去也”形容离别的容易,“天上人间”则形容相见的难。“天上人间”说的是人天阻隔(俞平伯《读词偶得》);

一种说: 收尾这两句,有春归何处的意思。“天上人间”极言其阻隔遥远且无定。《花间集》卷四张泌《浣溪沙》:“天上人间何去处,旧欢新梦觉来时”,意思就很明白了(俞平伯《唐宋词选释》);

一种说: 回想亡国以前的生活,和现在比起来真有天上人间的差别(夏承焘《唐宋词欣赏》);

一种说:“流水”两句,即承上申说不久于人世,水流尽矣,花落尽矣,春归去矣,而人亦将亡矣。将四种了语并合一处作结,肝肠断绝,遗恨千古(见《唐宋词简释》);

一种说: 把“流水”、“落花”、“春去”比喻亡国,“天上人间”这句是说今昔对比,真有天壤之别,富贵荣华的帝王生活一去不复返了(胡云翼《唐宋词一百首》);

一种说:“天上”是指梦中天堂般的帝王生活,“人间”则指醒来后回到的人间现实。作者曾以“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来形容他旧日的宫殿,可证作者是习惯用天上代指过去的生活环境的。梦境和现实,过去和现在,欢乐和悲哀,概括起来便是“天上人间”(郭维森《读李后主〈浪淘沙令〉》,见《唐宋词鉴赏集》);

还有一种说:“流水”句,以比“见时难”也。“流水”、“落花”、“春去”,三事皆难重返者,当未流、未落、未去之时,比之已流、已落、已去之后,有如天上之比人间,以见重见别后之江山,其难易相差,亦如此也。(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

以上种种解释,都从不同角度来分析这两句词含义的丰富。它对我们都有一定启迪。这两句词颇像李商隐《无题》诗,极含蓄,极富象征性、暗示性。它借助形象构成一种意境,造成一种气氛,真切表达出后主对故国的灭亡具有何等难以言传的悲痛心情。

《浪淘沙》本为唐教坊曲,唐人如刘禹锡等所作均为七言绝句,从李煜开始才改为长短句双调小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