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曲杜韦娘》爱情文学赏析

历来流传的爱情故事中曾有一种“转化”现象,男女主角或主角之一当初未必有其人,只是一种品物称谓,前人曾说这种现象是“附会”,但这种“附会”却又常常表现出美与善的想象。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和歌妓杜韦娘的故事就属一种“转化”的现象。

“杜韦娘”是唐代开元、天宝间的教坊曲名,崔令钦《教坊记》中有记载。或认为杜韦娘本是唐代或唐以前的歌妓,后教坊以其名制为曲调。如果此说可靠,那末曲名是由人名转化而来,但此说无确据。

唐代“杜韦娘”曲当很流行,以后代代相沿,宋词中有〔杜韦娘〕词调,南曲中也有同名曲牌。唐代著名诗人刘禹锡诗中咏及“杜韦娘”曲,并有一个故事。唐孟棨《本事诗.情感》记载:刘禹锡为主客郎中时,集贤学士李绅罢职在京,因慕刘名,相邀钦宴,席间有“妙妓”唱歌,刘禹锡即席赋诗:“髟委鬌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司空”指李,“江南刺史”为作者自指。李绅遂以歌妓赠刘。因咏诗而得到歌妓,在唐代上层生活圈中时有此类现象,也常被视作“佳话”。刘禹锡这个故事,在唐范摅《云溪友议》中也有记载,但人物情节有所不同,时间地点也相异;刘禹锡赴苏州刺史任,道经扬州,扬州大司马杜鸿渐设宴相待,刘大醉而归驿亭,醒后见有两女子在旁,一问才知自己在席上曾写诗赠杜,杜令二乐伎侍寝。醉中所作何诗,刘已不能记忆,经询问才知。《云溪友议》所记刘诗一二四句和《本事诗》略有不同,如第一句作“高髻云鬟宫样妆”,第三句作“司空见惯寻常事”,第四句作“断尽苏州刺史肠”。刘禹锡这首诗不仅成了成语“司空见惯”的来源,而且写诗的故事长期流传,宋计有功《唐诗纪事》有记载,《太平广记》也收入了这个故事,明代《情史》也予转录。

在元人的诗歌中,“杜韦娘”常被用来喻歌女,如白朴散曲〔双调.驻马听〕《歌》:“白雪阳春,一曲西风几断肠。花朝月夜,个中唯有杜韦娘”。马祖常《无题》诗:“乐部韦娘舞小垂,病来能召翰林医”,“小垂”是“小垂手”的省称,舞蹈名。元代又出现杜韦娘的爱情故事, 《西厢记》第三本第一折红娘所唱〔油葫芦〕:“憔悴潘郎鬓有丝,杜韦娘不似旧时”,此用杜韦娘比崔莺莺。那末杜韦娘似也是爱情故事中的人物。周文质有杂剧《春风杜韦娘》,可惜今已不传,从剧名“春风”云云,当由刘禹锡诗句“春风一曲杜韦娘”而来。后代研究者推测此剧写刘禹锡与歌伎杜韦娘故事,事或当然。如果杜韦娘确是唐代或唐代以前的歌女,即实有其人,从时间上说,她和刘禹锡时代相隔殊远,但不妨有这种想象和“附会”。如果杜韦娘故事是由刘禹锡诗“转化”而来,曲名变成了歌妓名,那也不妨有这种生发和“转化”。

到了明代,出现了许潮(时泉)根据前代记载写成的杂剧《刘苏州席上写风情》,故事又有所变化。许作今见《盛明杂剧》二集,是一折短剧。剧情梗概是:刘禹锡补苏州刺史,被召赴京,途经扬州,杜鸿渐司空为他洗尘,为助兴,从富乐院唤来名妓如云(旦扮)、赛月(贴旦扮)二人席间奉酒,并交代务必得刘禹锡喜欢。二妓趁刘酒兴正浓,按杜司空嘱咐,请刘题诗留念,刘即写下“高髻云鬟”一诗,将二人合称为杜韦娘,因为如云姓杜,赛月姓韦。刘席间大醉,杜令二妓扶刘去馆中安歇,并好生伏侍。刘沉睡不醒,二妓秉烛达旦守候其侧,直到天亮刘才醒来,而席间之事俱已忘却,二妓将刘所作诗相告,刘又写诗一首交她们回复杜司空,然后上京去了。

妓女生活,尤其是她们的爱情,是古代小说和戏曲的重要题材之一。作为妇女,她们所受压迫比普通妇女更为严重;作为人,她们也有感情上的特殊向往和追求。《写风情》在这两方面描写了妓女生活。

作者对身不由已,任人摆布的妓女寄予同情,在刻画人物形象时,对如云和赛月重彩浓抹。她们不仅在妓院接客,又要去应官差,也不管她们“瘦岩岩娇怯怎支持”,因此如云感叹“不能够烟花脱离,可正是风里絮任东西”,命运悲若,不能自主,就如空中柳絮,随风飘荡。主宰她们命运的是鸨母,嫖客和官府,剧中着重写的是官府。如云把嫖客不过比作狂蜂乱蝶,而把官府却比作苍鹰乳虎,他们更其凶暴。老于世故的鸨母一听如云骂官府,吓得连忙制止:“快莫使差人听到了,杜老父厉害不是惹的。”简直是谈“虎”色变。果然一到官府,杜司空因她们迟到而喝令跪下,如同对待囚犯一般。在酒宴上,先是要她们“好生奉酒”,接着又令她们跪着劝酒。刘禹锡为她们取名杜韦娘,杜司空则要将“娘”字改为“厐”字,庞,读mang(盲)——狗也。刘禹锡问他改名有何含义,他引《诗经.野有死麇》中的一句说:“《诗》云:‘无使庞也吠’,今这贱妓,得歌唱于朱紫之前,是即狗吠贵人也。”在杜的眼中,歌伎们不过是畜生,连作人的资格都没有了。她们虽然受着重重压迫,处于社会底层,不得不屈服于权势,但她们也要维护自己做人的尊严,也希望得到爱情。当鸨母讲到杜司空的厉害时,如云回答说:“他若是惊鸳打鸭,我便做捉月骑鱼”,“也令他白璧瑜”,准备以死抗争,揭露他们的恶行。她们并不甘心作“众人妻”的屈辱,却又无法摆脱这种烟花生计,而内心仍想找到正常的归宿,所以听说刘禹锡的人品后,便想到寄托终身:“闻他是冰壶秋月姿,吹箫题柱匹,只怕他爱东施不似爱西施。他若有阮步兵觑人的眼儿,卫叔宝待人的面皮,我便效红拂紧相随。”这是如云所唱〔天下乐〕曲词,“冰壶秋月姿”比喻人品好,仪容美。“吹箫”,指萧史,他善吹箫,秦穆公将女儿嫁给他;“题柱”,用汉田凤事,田凤为尚书郎,仪貌端正,灵帝为之题柱说:“堂堂乎张,京兆田郎。”唐钱起《和王员外雪睛早朝》诗说:“题柱盛名兼绝唱,风流谁继汉田郎。”如云的唱词是说刘禹锡才能可比萧史,容貌可敌田凤。最后三句连用三事,阮步兵是阮籍,他善为青白眼,对凡俗之士以白眼相向,对自己喜欢的人则青眼相向;卫叔宝是晋朝的卫玠,他风姿秀美,有玉人之称;红拂本隋司空杨素的家妓,她慧眼识英雄,一见尚是布衣的李靖就认定他是个英雄人物,于是主动与他私奔,后来随李靖东征西讨。这三句是说,刘禹锡如果才能杰出,容貌美好,又能尊重自己,她就像红拂一样托身于他。所以席间如云、赛月悉心为刘奉酒,她们各唱了一支〔桂枝香〕:

(旦)榴园初放,荷池新潮,萤光逐罗扇徘徊,蟾影向纱窗磨盈。幸青皇肯怜,幸青皇肯怜,故红妆相向,心怡神旷,愿效鸾凤。细看你乌纱潇洒神仙度,偏称我“高髻云鬟宫样妆”。

(贴)氅衣绛怅,浅斟低唱,似这般儒雅家风,羞杀那粗豪气象。幸三生有缘,幸三生有缘,得亲风况,芳心飘荡,愿效鸳鸯。休愁他望穿楚榭襄王眼,且续这“断尽江南刺史肠”。

这两支〔桂枝香〕写花好月圆时节,她们在所爱之人面前的心旷神怡和幸福感受,她们平日所接待的都是些粗野的嫖客,相比之下,刘禹锡更显得风度潇洒,使她们为之心动,因而向刘表露心迹,一个“愿效鸾凤”,一个“愿效鸳鸯”。她们虽然长期遭受蹂躏,但追求美好幸福的本能并未消失。如云、赛月侍候刘醉眠的大段唱词是作者的重点笔墨,二人从一更至五更反复对唱〔字字金〕和〔清江引〕,如云所唱〔字字金〕抓住每更天的不同景象,以夜之静和寒衬托心情的悲凉,这是由于刘大醉不醒,辜负了她们的情意;赛月所唱〔清江引〕则直抒对刘的爱恋和因刘烂醉而辜负她们相爱之情的不满。现以几曲为例:

〔字字金〕 (旦)谯楼上鼓儿二点敲,宝鸭沉烟香渐消。香渐消,听惊鸦,哄柳梢。将灯照,玉人儿,睡正牢。

〔清江引〕 (贴)醉酕醄,玉人儿,睡正牢。可惜如花貌,襄王梦里求,神女床边笑。不觉三更交得早。

〔字字金〕用环境烘托的方法写人。更声响起,炉中香将尽,这时鸦雀惊起,在柳梢呱呱叫着,夜是这么静寂,听来如同哄闹一般,使人更添烦闷。到了四更时如云所唱“凉月侵门夜寂廖,夜寂寥,寒扃冷翠翘”,也是用凄冷的环境描写显示人物心情的悲凉。本曲还令人想起李白的《杨叛儿》诗:“君歌《杨叛儿》,妾劝新半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沉香火,又烟一气凌紫霞。”劝酒,醉留,乌啼柳间,沉香轻烟都是相同好,只是气氛不同,一沉闷,一欢快。乌啼时本是情人欢会的时候,可她们面对的心上人却“睡正牢”,太令人遗憾了。赛月唱的〔清江引〕曲中用了宋玉《神女赋》事:“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夜王寝,果梦与神女遇。”刘禹锡本有意于二妓,只因大醉不醒而冷落了她们,所以赛月有“可惜如花貌”之叹。她用楚襄王比刘禹锡,自比神女,希望能够遇合,但事与愿违。楚襄王尚知梦中求神女,而刘禹锡却将“神女”抛在一旁,在醉眠中连这种风流梦也不会有的。所以赛月“床边笑”的笑实际上是苦笑,冷笑、是对刘禹锡冷落、辜负她们的不满。赛月在三更时所唱“全无下惠和,创有元龙傲”,其不满则更为明显。春秋时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曾于城门下解开衣服,将一女子裹住,抱在怀中坐了一夜,使她免于受冻。元龙是三国时陈登,他瞧不起求田问舍的许汜,“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赛月借二人事责怪刘锡对她们傲慢,没有温情。剧中写她们就这么寸步不离地守候到天亮,直至刘禹锡醒来。接着,刘禹锡打发她们回去,自己则启程进京。作者连“一夜夫妻”式的爱情也不写,在这点上说,显出不落俗套。同时,剧本着重写如云、赛月爱上刘利禹锡的感情却又很真实自然,因为这是同她们感到刘禹锡尊重她们的人格连系在一起的。这里使我们想起明代的著名拟话本《卖油郎独占花魁》,它写卖油郎秦重对待妓女莘瑶琴的爱护、怜惜和体贴,也表现为对她人格的尊重,所以他赢得了她的爱情。妓女们生活在感情的沙漠中,一口水也成了珍贵的甘露,平日无人给她们尊重人格的爱,有的只是呵斥,侮辱,蹂躏,在种种压迫之下,她们渴望人们对她的尊重,比得到金子还贵重。《写风情》中如云、赛月把刘禹锡看作“玉人儿”,其根源也正在于此。

剧中的刘禹锡以风流才子的面目出现,因饱学和诗才见重于杜司空,也得到青楼女子的爱慕和尊敬。他能尊重人,与杜司空不同,即使对妓女也不歧视,富于人情味。当杜司空令如云、赛月跪下劝酒时,他便想到“袴薄怎当砖,膝嫩难汤地,空着我软心肠,甚是怜惜”(〔赚煞〕),不忍心看到她们皮肉受苦。当她们提出留诗的要求,他马上应允让她们起来。到“娘”、“庞”二字之争时,针对杜司空将人作狗,刘禹锡说:“在老先生则视之若狗,在小生则视之如麟凤尔。”这就不仅是单纯的怜惜,而且是对如云、赛月人格的尊重,是对她们的肯定和赞扬,须知杜司空也不过把他比作“当代凤凰”。在对待二妓的态度方面,作者有意识地将刘、杜二人对比着写,以突出刘禹锡的人品。

《写风情》围绕“高髻云鬟”诗组织情节,以《云溪友议》等书的有关材料为骨架。曲词尚佳,堆用典过多。吕天成《曲品》将许潮作品列为中之中,说他“组织尽工”,属词学中的“铮铮者”,这一评价过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