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青年突然叫停了车马。下了车,他疾步向水边走去。侍者急忙快步追上,却被他摆摆手止住。大家都不知道这位新封的鄄城王哪根筋又不对了,大气也不敢出,只能直直地盯着他一步步朝洛水走去。看到他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大家这才放心许多:鄄城王不是去投河的。但是,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没有人能猜出来。即使父亲还在世,他也一定不会知道。
父亲?呵,他的父亲。一世奸雄,戎马一生,度人审事无数,却终究无法理解他。夸他最多的是父亲,最终失望否定他的还是父亲。明明是同蒂之瓜、同根之槐,唯有他与旁人不同。在这样一个乱世,身为皇子,兄弟们都好武,唯有他善文。他就是变异的那一个。哥哥本事虽不及他们弟兄几个,至少哥哥会权谋吧?而他自己又不屑于与之斗争。可悲的是,老父亲在一旁看着,就像观一局精彩的棋,天真地以为他在做一场认真的较量。他痛苦地想到这个发丝斑白的老头,明明精明一世,如今却糊涂一时。还有哥哥在皇椅上发自内心的狂妄的笑、逼他作诗时的冷酷与狰狞……想到这里,他仿佛看到了大魏的穷途末路……
洛河上,洛河殇。一径河水,多少风霜雨雪。
他久久地伫立、眺望。四月的柔风吹过他的发冠,也拂醒了他那诗人特有的狂放理想。
他开始放肆地笑起来,越来越放肆。爽朗的笑声在洛水上溅散,命来纸笔,他却久久不取。
子建呀子健,何必为这些家事担忧?无论风云几变,你仍可以行于山谷间,放声长啸;你仍可以酒至酣处掷杯盘,从容余生。天下仍可以是你的家啊。他想。
他提笔了。
他写一个女子,写她“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颻兮若流风之回雪”,写得如醉如痴。他沉醉于文字的世界而无法自拔,他甚至很想离开自己生活着的现实世界。不过一篇《洛神赋》总是有结尾的。收笔,重回现世。
现世往往残忍地把人推到一个个不顺意的坑中,想要上去,只有靠自己。而曹植却宁愿呆在坑里看风景,也不愿意爬出来。因为,外面没有他喜欢的景色。他不想做统治者,难耐父命殷切。从前的曹家四公子,“儿中最可定大事”者,十岁便可下笔成文,那时他是父亲的宠儿。十九岁无奈被卷入夺嫡时他漫不经心、恣意放纵,最后还是故意在司马门故意飙车一事,成功动摇了父亲对他的信任,使曹操放弃了立他为继承人的念头。父亲刚刚去世,他又受到兄长刁难,令他七步成诗,这虽不难,却伤透了他的心。他只想离开这个明争暗抢、硝烟四起的国家,或者说,这个时代。
曹植在乱世里踽踽独行。权力欲望极强的曹操和曹丕,都难以理解世界上有这样一种人,他沉醉于美好的文学世界而不愿自拔;他兴之所至,会主动请缨愿为百夫长、长驱蹈匈奴;他任性起来,会醉卧沙场君莫笑、斗酒十千恣欢谑。他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他对曹丕爪下的那只腐鼠根本不屑一顾。
离开吧,曹植。这个时代的浑浊,容不下你这样的性情中人,你只能选择孤独。离开这个时代吧。也许会有好心人一路祝福,也许是在一千多年之后,我就是其中炽诚的一个。用我的文字,祭你胸中的万里江山;用我的祝福,谱一曲伴行的离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