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列车
那绿皮蛇终于蠕动进了站里,在清晨六点氤氲的水汽中,车轮磨着铁轨咔咔作响,给干瘪的空气带来一丝躁动,人群如惊蛰的动物般蠢蠢欲动。
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搓搓惺忪的睡眼,抓了抓头发,沾了露水,油腻腻的,一绺绺粘在一起,抬头望一眼老爹,他出神地盯着雾蒙蒙的车厢玻璃,像胶片似的一帧帧地递过去,像进入了梦幻,车轮一寸寸地向前挪,老爹攥着我手的虎口一寸寸地缩,挤得生疼,他的手很糙,比他背上的蛇皮袋子好不到哪去,连鞋头的泥都和他的手背一个色调,他昨晚带着我从村口倒了一夜的车,没合眼,他像是颓了下去,原有的身形外罩了一层薄薄的壳,憔悴,眼里爬上血丝。
他从嗓子眼里挤出一丝声响,像磨旧的卡带,兹拉着含混不清,“跟紧我”,拉着我钻进人群。
不多时,车轮又转起来,穿进雾里,只剩零星几只脚还在追着窗户跑,挥着手臂,直到看不见埋在雾里,热闹给了车厢,寂静还了站台。
老爹拉着我的手,在摇晃的车厢里踉踉跄跄。焦虑,呆滞,轻松,自在,晃动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各种口音搅作一团,在耳边嗡嗡作响,大婶涨红着脸,怀中的哭声闹个不停,汗垂在耳边,发贴在额上;邻座的小伙子扑克抽得啪啪响;花花绿绿的包裹在行李架上移来移去,我和老爹在车厢尽头落了座,爹如释负重,舒了口气,眼里有了生气,对座是个胖子大叔,来时冲我和爹笑了笑,两腮的肉堆着,顶着额头,眼挤成一条缝,他向前探了探身子。
“叔,你哪的呀”
“本地人。”
“你也出去打工哩?”
爹不做声点点头,我一听没得意思,转了头看窗外倒退的树。
“娃娃多大啦?”
“八岁。”
“我婶咋没一起去?”
爹瞥了一眼窗外,天空像是黑色的绒吸足了水,沉在半山腰里,然后扯着沙哑的嗓子。
“车票太贵,孩他妈念书比我多,非说孩子的事要紧,推不得,先让我俩去,城里正好有亲戚,说是能帮忙安排安排孩子上学的事。”
爹打量了一番胖子大叔,得了个空,腾出手抽出茶壶,拽开瓶盖,仰脖子就是一口,清了清嗓子。
“你没多大吧?”
“我今年二十,我人长得胖又看着老成,人家都说我显老。”
“现在就出来打工?”
“家里没钱供我上大学了,在家闲了两年,找城里亲戚安排了份工作,我娘说,与其在家浪费粮食,还不如出去打份工。”
“走,叔,咱去吸一根。”
他俩转进了吸烟区,车穿进了隧道,烟头的火星在漆黑的车厢里忽明忽暗,照着爹的脸捉摸不透。
雨终于下了,不大,轻纱一样罩在外面,打在玻璃上,一丝一缕,小蛇般,紧贴着缓缓移动,不时有列车擦过,弄得车身左右摇摆,载着另一车人沿着铁路驶向下一个站台,不知道车上的人是否真正知道自己真正要到拿去。
晌午,爹分给我个馒头,从包里抱出半罐咸菜,我俩就这样将就着,权当是午餐。爹一抬眼,胖子大叔赶紧扭了头看窗外,爹推了推咸菜罐,递去一个馒头,胖子大叔尴尬地笑着:“不好意思哈,走太急,忘带干粮了。”说着便是一口馒头,伴着一团咸菜,腮帮上的肉有规律地颤动着,一吸一鼓,喉结一抬便下了肚。
旅途漫长无聊,铁路曲折没个尽头,下午,胖子大叔睡着了,头歪在一边,嘴半张着,脸上的肉随着呼噜声不停地抖着,爹还是醒着,盯着那张旧报纸翻了又翻,车厢内静悄悄的,只剩下窃窃私语,和车轮规律地转动“咔嚓,咔嚓”,沉睡的低语,窗外不时闪过村落,那房子一簇一簇的,想草丛里开的花,在地上扎堆聚着。
雨停了,那团云雾,撕开一道口子晚霞,倾泻而出,如泼墨般,不多时便染红了半边天,接着淌进昏暗的车厢,缓缓在小小的方桌上流着。
夜,无声,火车黑暗中穿行,车厢里的灯明晃晃地照着,旋转着,倦意袭来,我躺在老爹膝头。
“爹,咱们以后就住在那吗?”
“应该吧。”
“那,那就算咱们的家了吧。”
爹望了一眼窗外漆黑一片,一片茫茫。
“应该算吧。”
“那咱这趟车就算归途列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