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以来,在华夏九州这片广袤的充满温情的土地上,在星罗棋布的山口,津渡,长亭,以及大大小小烙印在地图上的有名或不知名的地方,人与远行的人,演绎着一段又一段别离的传奇,这些千奇百怪的故事彼此呼应,像山溪汇入江河,聚成一曲动人的离歌。
在万众兆姓与迁客骚人眼中,离歌如范希文笔下“去国怀乡,感极而悲者矣”这般凄婉,又似柳屯田“对长亭晚,都门帐饮无绪”那样依依。在那个“自古伤离别”“尺牍之书,千里音讯”的时代,司怀远人,情真意切的古人对于意味着经年不复见甚至是最后一瞥的离别心情是无比依恋的。别离又不仅仅是依恋和不舍的会集,更兼痛者:痛似身负重石,挣扎于深渊,痛似孩童别母,哭喊而不得:友人,你的车驾将要远去,而你的容貌也将依稀…
然而,痛苦与依恋的低沉虽然把持着离歌的基调,但就如同那生来就背负着烈焰的《命运》中却蕴含着温柔一样,奏响的离歌中处处都可以觅到昂越的音符。这音符绝非歌者掐声而至,而是发自内心和肺腑的激人心魄之声。
有史以来,表达欲望充沛的古人,几乎无一例外地使用诗歌来记叙离别。因而,从蕴含着离情别绪的精悍的诗句中,在摇曳在诗歌之海的一艘艘白帆上,在中国人固有的精神代名词中,离别诗歌几乎与离别等量齐观。别绪通过诗歌的传声筒放大,乐观奋进的声调更通过诗歌铭之后世。
三代以降,高亢的离歌在《诗经》中初露麟角:“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两千年后的今天,“闻战则喜”的秦民在出征前的别言仍给人铁骨铮铮的既视感。不难想象,步履整齐,军阵严整,“操吴戈而被樨甲”的秦军战士共同喊出“与子同泽”时,迸发出的天地为之凝神,走兽为之屏息的磅礴之气。
这样惊天地泣鬼神的誓言毕竟只是昙花一现,但之后每个时代却不乏壮别者:他们用袖口抹干友人眼角的泪珠,再不咸不淡地拍拍他的肩膀,云淡风轻地来一句:“哥们儿,走吧!”他们用这样一种给人以积极暗示的“满不在乎”甚至玩笑的态度,给行者以勇气。所以笑赠,所以壮别,不过是将自己的满腔希望与热忱浓缩进短短的话语,书信,动作,将绢素寄予那“凫浮自潜底”的锦鲤,把翎信拜送给翱翔的鸿雁,让友人在风餐露宿中亦以此为乐罢了。还记得那风流倜傥的陆凯学士“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寄,聊寄一枝春”,想象着在“陇上明星高复低”的穹顶下范晔嗅着墨梅香气时的会心一笑;想起那面孔森严的稼轩学士“明年此日青云去,却笑人间举子忙”,;仿佛看到了在“下笔春蚕食叶声”的静谧考场中奋笔疾书的范廓之。这舞动着的欢悦音符组成的离歌之章似一江春水,一泓春潮,迅疾轻快,活力盎然,将美好的祝愿施给远行的人。
然,在离歌的悲喜交加的音律萦绕,愈加清晰的同时,另一种声调的哀婉而决绝的离歌也悄然奏响。我想,这首歌不同于先前依恋与祝福,痛苦与难耐交织的乐曲,而是一曲《广陵散》式的为了永不相逢的绝唱,闪烁着妖冶的美与决绝。
“欲识金银气,多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万历二十九年,汤显祖在最后一次拒绝世俗的邀约时这样分明写到。黄白,既是黄山,又何尝不是真金白银?徽州,既是富商大贾云集之地,又是汤的座主许国的家乡,而汤显祖此时却混迹于舞榭歌台之中。一面是那高高在上的财富,另一面是为士大夫所不齿的市井编氓,青楼歌妓。他却毫不为利所动,让“不果”二字成为自己与乌黑嘛呀的上流社会的诀别之言。也许,汤的内心或许还留存有一丝重回世俗的希望;他的前生,无疑是在赞美与春风得意中度过,他的中年,虽有荆棘与坎坷,却也自得戏曲之乐。对汤显祖来说,林泉之思,山肴野蔌,怎生得过庙堂之高?可是,于世诀别的乐曲一旦奏响,这离别毫无疑问就轮回不止。车轮滚滚,烟霭重重,却与我无干——有时,这诀别何不是永恒?
所幸,这离别虽然残酷,却也短暂,虽然不能逆转,却也自有取向,虽然无人察觉,却有风世之迹可循。对于一些人来说,可能,这是最好的告别方式…
离别,把我们的躯体远远相隔,离歌,让我们的脉搏二度相逢。
当一切都化为一抔净土,唯有环绕寰宇的离歌证明我们从未真正远离。
“离歌一曲月如霜——”
“喜悲交加诉衷肠——”
“五音绕梁传音信——”
“石烂海枯不相忘……”
——也许,离别从未超出心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