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商女亦知亡国恨,此恨不关风与月。”
----《金陵十三钗》
一
我听见了身边男人倒吸冷气的声音,子弹无声地穿透他的大腿,四周一片寂静。
我问他:“你会死吗?”
他强撑着微笑,摇了摇头。
我又问他:“那我会死吗?”
他这次倒是回答的迅速:“不会。”接着他把我的头摁在他的肩上。两条街外,土黄色的军车聒躁的离去,我们就以噪声做掩护,向反方向的尖顶屋逃去。
二
布朗神父是顺着血腥味敲开淮夫人的门。可当他真的面对一个身上多处可枪伤的年轻军官、一个瑟瑟发抖的女孩和那位不停忙碌的女士时,他却说不出类似于请他们离开的话。
“淮夫人…..”神父踌躇良久,终于开口。
“神父,我知道这很突然,但……”
“我想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布朗神父用一句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话打断的她。该死!果然是神父的本性吗?他深知嗅觉比狗还灵敏的日本人不可能发现不了这个军人,但在这历经屠城奄奄一息的金陵,多一个男人,就可能多一线生机。“我去为他们拿一些食物。”他看了一眼沉默的我,带着慈爱。然后离开了房间。
“他会死吗?”我看着这个异常美丽的女人,问了这句话。可她没有回答,甚至不给我一个眼神,只是继续手上复杂的包扎。
“他会死吗?”
空荡荡的,仍是无人应答。我讨厌这样的空荡,像是金陵城已经没有人气了似的。
于是我开始厌恶这个给了我衣服的漂亮女人,以致于当神父端来食物后,我也背过身去吃,只留给她一个空荡荡的背影。
三
我才发现淮夫人其实就是名传秦淮畔的,名妓淮夫人,她是淮河的女儿,她有淮水一样的娇柔绵长,她有把绝世的好琵琶。我和陆少校养伤的这几日里,她得空便为我们弹支曲子,好像能解闷一样。陆少校就是救下我的那位军官,他那样一身正气,怎能听得了这样的靡靡之音?我幼稚地想这是什么世道,幸存的人在日日笙歌。我讨厌她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她为陆少校弹悦耳的《霓裳羽衣曲》,我却紧捂耳朵,想什么时候去弄断她一根琴弦,好让她无法作妖。
四
日本人来得猝不及防,或者说正是时候,那时陆少校与神父在教堂正厅谈话。
我本不知情,恰要出门,却被淮夫人一把搂住退到地下室。我无知而愤怒地挣扎,她终于低下头,给我一个美艳而凶狠的眼神,我瞬间乖了下来,我不知道那样纤瘦的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她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捂住我的嘴,我明白了她的用意,当我看到陆少校脑门上的枪口时。“他,他会死吗?……”我小声恐惧的问她,我感到她的手在我腹部使了更大的力。
“他会。”几乎是在她回答我的同时,我失控一般咬住她的手,泪就这样流了下来,和着她指尖的血。
我没料到她会回答我,正如我没料到陆少校曾背过我的挺拔身板就那样倒下了一样。
“呜!”
地下室里,飘摇着我小小的、短促的痛呼。
五
“呜!”
少佐一个人走着,想起了那天在教堂听到的呜呜声。
女性的,少女的呜声。鲜活的,甜美的呜呜声。
他翻了翻日历,新一月的朔日马上来临,也许该享用些什么美味,不可辜负好日子。
六
我跑向淮夫人的时候,她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她收拾得很排场,甚至穿上了旗袍,我从没见过那样美的人,更别提外面的小日本。他们土黄色的车子,一辆接一辆,看到那颜色就令我惊慌失措。他们狗一样的嗅觉终究还是嗅到了教堂深处的一块大肥肉。我扑向淮夫人要把她带去地下室,可她却推开我,反而递给我一件物品。
那把琵琶。少了一根弦的琵琶。
然后她把我拉近,摸摸我的头发,眼底有深情的东西。我做口型问她,“你会死吗?”
“不会。”她回答的干脆、温柔。然后她轻轻的把我领进衣柜,锁上了锁。
我透过钥匙的孔隙,看到了淮夫人是如何带着姣好而妖艳的笑,挽着少佐的手臂,坐上他土黄的军车而去。外边的日本兵挤满了整个屋子,我生怕他们豺狼一样的目光会捕捉到我急促的心跳与不规律的呼吸,于是自我安慰地闭上了眼睛。终于,不知多久后,汽车发动呜呜远去。
我颤抖着睁开眼,泪水浸湿了整张脸,渗进了被我咬的血肉模糊的嘴唇。我剧烈的发抖。我想哭,可我张不开嘴。
空荡荡的。
七
在淮夫人被带走的前一天,她坐在我的床边,和我亲密的聊了很久。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那晚会表现得那么亲密,也许是因为共同对于陆少校死的悲伤,也许是因为她偷喝了点酒。我只记清了那晚她为我弹了首《春江花月夜》,久久萦绕的靡靡之音!这首曲子美好的像个梦。她弹的那样大胆而热烈,像是要发泄什么,又像是要缅怀什么。
曲终时,她在等待所有的琴弦静下来后,居然用力的、近乎疯狂的扯下一根弦。琵琶的声音因为她的粗暴而显得凄厉。
她说,以备不时之需。我当时并不懂,没想到一语成谶。
“日本驻南京十四军少佐被情妇勒死家中”
我始终没有看透这个女人柔肠中的家国大爱。
我不知道她会怎样,我只能抱紧那把残缺的琵琶,为了日后万民的春江花月夜而苟延残喘。
八
淮夫人不知去向,我便在淮河边上为她建了座墓。她不见的那年正值春天。无论战中战后,我都带着那把琵琶,每年为她弹一首残缺的《春江花月夜》,年复一年,墓旁的浅草都没过了马蹄,生生不息。
春风吹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