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湖南

湖南,湖南

我从飞机上往下看,发现湖南的山水和浙江、四川的山水很不一样(之所以这样比,是因为我最熟悉这两个地方)。虽然它们同是南方,同有大片富饶的稻田。在浙江,散落在万亩良田中的是一汪汪水塘,可以养鱼养虾,采藕采菱;在四川,散落在稻田中的是一丛丛翠竹,翠竹围着农家院落,安详而静谧;而在湖南,散落在稻田中的,却是一座座长满松树的绿油油的丘陵。

等我落到地面时,又发现这绿油油的丘陵下,竟是鲜红的土地。

我不是第一次到湖南,却是第一次被它震动。过去我曾来过长沙,而且是两次。是不是长沙不能体现真正的湖南?

这一次,我们是为了上张家界而来湖南的。但到最后我发现,我对张家界最没感觉。它远不如那些沿途的小县、沿途的风景给我的感受强烈,远不如那些绵延不绝并且丰收在望的稻田,和那些红红的丘陵绿绿的松树让我难忘,远不如那条丝毫不著名却清澈见底的山羊溪美丽动人。

也许是我对张家界的期望值过高了吧?

山下是花花绿绿的商业街,进山门需要昂贵的门票。登山时走的是整整齐齐的石阶,跟家里的楼梯没有两样。导游一路所讲的,则尽是牵强附会的解说:这个像猴子,那个是望夫崖……看见望夫崖,男人们说,走到哪儿都有望夫崖,可见男人是很辛苦的,老得出门挣钱;女人说,可见女人是很痴情的,男人一走了之了,她还老在那儿傻等。每每听见这类议论,那座被称为“望夫崖”的山总是一声不响。

待终于登上山顶,听到的,则是城里避之不及的流行歌曲,看到的,则仍是花花绿绿的商品世界,与那山水实在不相称。

不是说张家界的山不美。那山的确很奇特,既秀丽温柔又挺拔险峻,真真的与众山不同。但当你大汗淋漓地登上山顶,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喝茶,一边看着山景,听着山响,一边让清清凉凉的山风抚摸你,带走你的汗水和疲劳时,你却发现找不到一个这样的地方。你发现你坐了一整天的车,爬了一整天的山之后,却爬到了一个与你离去的城市没什么两样的地方来了。好像那城市的繁华与嘈杂被你带了来,和你一起登上了山。你会有一种无处可逃的感觉。

与这繁华很不相称的是,那些天天背东西上山的山民们,依然贫穷。是他们把繁华和热闹背上了山,但他们却被繁华热闹关在了门外。他们默默无闻地在山路上负重前行。每背一趟,只能得到一至二元的报酬,一天背五趟,才收入十多块钱。

而这些山,本来是他们的。

最初听说要去桃源县时,我并没产生什么兴趣。我想别又是个什么人为的风景点吧?而且我听说,此桃源到底是不是陶渊明笔下的彼“桃源”,尚有争议。但真的进入了桃源,我就完全被它征服了。尽管不是春天,尽管没有落英缤纷的桃花,尽管没有陶渊明那样的奇遇。

那天天公也很配合,下着霏霏细雨,让人凭添一种幽情。我向来不擅描摹山水,此时也找不到恰当的词句。我只能说我被深深地陶醉了。尽管是秋天,依然芳草鲜美,空气清新。特别是当我们登上一座山顶的一座高塔时,居高临下,所有的人都不由地惊叹起来,都不约而同地用最简单的词汇说:太美了!

直白地说,山下不过就是些黄黄的稻田,绿绿的丘陵,平缓流淌的江水。但这些随处可见的景物,在此刻却非常柔和非常自然地融为了一幅美丽无比的水墨画。更妙的是,在我们观望的时候,江面上的一叶小舟中,恰有一穿红衣服的姑娘坐在船尾,就像是某个国画大师特意点上去的。

还有那份儿难得的静谧。

久已淡忘的《桃花源记》忽然就涌入脑中:土地平阔,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我忽然想,陶渊明所写的美景,一定不是他生造出来的,一定是他亲眼所见。只有那种与世隔绝的田园生活,才是他心向往之而造出来的。可惜的是我们今人,淹没在红尘俗事中,连这样的想象也没有了。

以前就知道湖南出了不少名人,从领袖毛泽东开始,一直到战士雷锋。但真的走在湖南的土地上,仍免不了为此惊讶。此次我们只是走了小半个湖南而已。但所到之处或所经之处,却处处可圈可点。

在桑植,我们去了贺龙的故居;在花明楼,我们去了刘少奇的故居;在韶山,我们去了毛泽东的故居;在弼时乡,我们去了任弼时的故居;我们还路过了杨开慧的家乡,雷锋的家乡……同行的湖南人无不自豪地向我们介绍说:建国初期任命的十大元帅里有三个是湖南的,十大将军里有六个是湖南的。

啧啧。谁听了能不啧啧?

我想到了我的故乡浙江,那也是个出名人的地方,但那里出的都是文人。鲁迅、茅盾、夏衍、郁达夫、徐志摩、梁实秋、郑振铎、丰子恺……等等,也足以让浙江人民骄傲了。有趣的是,同样的鱼米之乡,养育出的却是不同才情的人。是不是因为湖南的土地特别红、辣椒特别辣,就使湖南人的血液特别浓稠,生生地比别人多出好些革命的因子来?

韶山早已不是个小山村了。我们去的那天是个星期天,这便使那里更如集市一般热闹。已经是十月里了,太阳依然耀眼烤人。

在此之前我们先去了花明楼,那里要安静得多。于是有人发表议论,觉得不太公平。但我倒以为,故居还是安静的好。当然,安静与不安静,都由不得故居的主人。绿色的山,山前的黄泥屋,屋前的水塘,一切都和我过去看到过的各种各样的韶山图片一模一样。但图片以外,却被人们繁衍出了更多的风景。

同行的上海作家陈村指着水塘风趣地说,毛泽东少年时曾在这水塘中游泳,他父亲知道了要罚他下跪,他坚决不肯。最后由邻居出面调解,改为单腿下跪……我听了一乐,忽然想到另一个故事。几十年后,也是一个孩子因为淘气而挨打,抱着头高声喊道,妈妈妈妈别打我,我给你背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他指望着用这段语录来保护自己,他却不知道这语录的主人,小时候也是要挨打的。

孩子总是很可爱。

从湖南一回来,就赶上第四届中国戏剧节在成都举行。连忙赶去看了两场。其中一场是话剧《春秋魂》,写的是屈原。又看到了楚国的山楚国的水,觉得很亲切,好象是在短暂的离别之后再次与湖南相逢了。

当屈原因为理想的毁灭、时世的污浊而跳入汨罗江时,我忽然想,此行见到了湖南的许多水,湘江、沅江、浏阳河、洞庭湖,却没有见到汨罗江。不知它被今人污染没有?

在岳阳,我看到八百里洞庭已被污染,那浑浊的水让人心忧。但愿汨罗江依然是清澈的,洁净的,就像那条藏在大山中的山羊溪一样。因为屈原有洁癖,他是那样地喜欢沐浴,那样地不能容忍肮脏,他是为了保持自身的清白才跳进汨罗江的,如果汨罗江也污染了,让他的灵魂如何安宁?

因为爱茶,我从湖南带回许多茶叶来。有君山银针,有岳阳毛尖,还有些不知名的高山绿茶。一到家就迫不及待地泡来喝,却发现它们无一例外地有种特殊的苦味儿,与四川的茶、浙江的茶都不同。起先以为是没买好,后来才听懂一些茶的母亲说,湖南的茶都有这种略带焦苦的味道。于是又想到了那个问题,湖南人特别富有革命精神,是不是也源于这苦涩的茶?

无论源于什么,你在去过湖南之后,都无法小视湖南人。特别是当你走在湖南的土地上时,你肯定会由衷地说:这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啊!

1995年秋,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