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祷安宁
连续不断的单调的敲打声真能把人的神经磨断。早上天不亮,我就被这样的声音一步一步拉出了香甜的睡梦。昨晚看书到一点,我多么想再睡上一会儿,可是不行,那单调的、一下一下的,似乎永无休止的声音在我与梦乡之间垒起了一座厚厚的墙。起初我指望着敲打的人手会酸,然后停下来。可一直到我完全清醒也没停。
我终于按捺不住,一跃而起跑到阳台上张望。看不见人影,估计声音是从楼下的那间破旧的工棚里发出来的。从音质判断是在敲打木头,真弄不懂大清早会有什么东西那么急需敲打?我忿忿的,随手拿起阳台上的一小块石头,向那工棚的房顶掷去。可石头落在瓦上的声音比起那敲打声来真跟蚊子叫似的。
敲打声仍在继续。
并不是我的神经特别脆弱,实在是近来饱受了噪音的折磨。单说这个工棚,里面传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已无数次搅得我无法入眠。无论是中午还是晚上,它们会随时光顾你的耳朵。只因为我们楼前的路边要修一排车库,这工棚里便住进了二十几个农民工,我们的宿舍就成了噪音任意侵犯的场所。
每每半夜十二点,就有卡车开来下沙卸石。沙子还算温柔,你只听见铁锹铲起的声音,听久了,还可迷迷糊糊入睡;鹅卵石就可怕了,从卡车上倾下时,犹如平地一声惊雷。我身边熟睡的小儿子在梦中一个激灵,捂住了双耳。我则在黑暗中一锹锹数着,直到他们卸完。可好不容易入睡了,又一车开到,于是又一声平地惊雷……
但这尚可忍受,因为据说他们只能在夜里出城拉沙石。我只好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想问题,从此平息自己。问题在于他们不只这点能耐,他们还有其他各种制造噪音的方式。
有一回是深夜一点,农民工的宿舍里爆发出争吵,听不清为什么,只是一片嚷嚷声。从一点持续到二点。那种令人心烦的嘈杂声,令你看书不能睡觉也不能。
我几次走到阳台上去张望,但束手无策。奇怪的是,这整栋楼的人竟没有一个提出抗议的。(也许他们也和我一样在阳台上张望?)要知道有多少人要早起上班,有多少孩子要早起上学。后来我忍无可忍,准备打电话给派出所时,争吵声终于平息下去了。差不多三点,我才得以入睡。
但事隔两天,灾难又降临了。中午一点,我刚想休息一会儿,楼下又传来非常响亮的金属敲打声。我上阳台一看,原来是几个工人在做车库的门——先用铁皮焊,再用铁锤将四边一一敲平。看来一个中午都不可能完成。我关了阳台的门,又关了窗户,仍然无法阻挡住这声音的侵入。好在是白天,我躲到外间的沙发上勉强睡了一会儿。
这样持续了三天,终于使我感到了愤怒。我知道他们这样做,完全不符合施工原则。我跑到阳台上去大声喊道:你们不能下午上班再敲吗?可那几个人一点儿不理会,也许根本没听见。我四下看看,楼里没有一个人出来为我壮声势的。我不相信他们没有受影响。可他们为什么不生气?
到了第四天(有二十几扇门要敲打!),终于有人站出来抗议了。一个男人极粗极响亮的喉咙从我旁边单元的阳台上传出,我看不见人,听到声音也为之欢欣鼓舞,连忙上阳台“助威”。那人和我吼的一样:你们不能下午上班再敲吗?你们自己不睡就不考虑别人了!我也跟着说,就是嘛,太不像话了!
底下的工头自知理亏,嘟囔了几句,就让那几个人停了。以后我发现,他们改成中午焊(焊的声音还可以忍受),下午敲。看来只要稍微替别人想一下,完全能够找到解决的办法。
问题是,对很多人来说,尤其是这样素质很低的包工队来说,你要让他替别人考虑是很困难的,你要让他知道那就是污染环境更是困难。他们的目的是挣钱,早干完早揽别的活尔,所以应当有一个明确的法,有一个他们必须遵循的法;同时也应当让市民们意识到,自己不能这样被噪音任意侵犯。
过去城市的噪音,以汽车声为主。你只要不住在马路边上,总还可以找到一点清静。现在,哪怕你住在深巷里,也会不时地、毫无防备地被各种噪音侵扰。我前而说的是一种情况,还有一种无法逃脱的,就是卡拉OK。
我的左邻右舍,至少有两家装备了大功率的卡拉OK音响。一家就是我的近邻,放起来时,其声音足以将楼板震动。现代化的敲击乐节奏感很强地一下一下直接敲在你的心房上,倘若你心脏有毛病,恐怕很难承受。但由于是近邻,每每见我回来,他们会将房门关上,音量调小一些,但我仍常常因难以忍受而在家中无奈地长叹。
另一家在隔壁单元,至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不知怎么的,他们很有空闲,总是在上班时间放声歌唱,而且还约上一帮朋友(我是从各种不同“风格”的歌声里听出来的)。而我又恰是在家里编稿写作的。大家都知道,那唱卡拉OK的人是非常自我陶醉的,完全不知道自己送上天空的是什么声音,只是一个劲儿的对着麦克风抒发感情。于是我常常半天半天地在那忽左忽右、忽大忽小、歪歪扭扭的歌声中度过,不堪其扰。我甚至想,与其这样受罪,真不如也加入他们去歪歪扭扭的唱几曲算了,追求个“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境界。
当然是不可能加入的。就不由地私下里忿忿想着,以后健全环境保护法时,应当建议加一条:凡购买了卡拉OK音响的,一律注册登记,交纳环境保护税(根据功率大小交纳);并规定一个月只能唱一次,不然的话,以后卡拉OK再热下去,所有的宿舍区都淹没在那既震耳又刺心的流行歌曲里,非弄出几个精神病不可。
现在的城市噪音是越来越严重了,除汽车大量增加外,还有许多来路不明的嘈杂声,我走在大街上,常会有一种头晕的感觉,每次都急匆匆地想回来,想逃离那“繁华”的声音,可如果回到家里,仍要受此折磨,那真是要折寿了。
我时常想,什么时候人们才会意识到安静的重要?什么时候小鸟的鸣啼能人类的声音并存?
我为此祈祷着。
祈祷有效——楼下的敲打声终于停止了。我从阳台探出头去,原来他们开始吃早饭了。而我,也已在敲打声里,写出了这篇文字。
1993年6月17日晨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