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怨无悔 直道事人
提起古人柳下惠,人们便会称赞他坐怀不乱的高尚品行。而作为春秋时期一位杰出的政治家,柳下惠最应受到世人点赞的应当是他的从政准则:无怨无悔,直道而事人。
春秋战国年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的观念大行其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几乎成了士人的共识,故而才有众多怀才不遇的说客、策士们纷纷奔走于列国之间,连大圣人孔子也不例外,长期周游列国,以期待价而沽,一展政治怀抱。鲁国人柳下惠的鲜明个性和独特选择,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凸显出来的。
柳下惠(前720—前621),姬姓,展氏,名获,字子禽,一字季,食采柳下,谥号惠,故称柳下惠。身为贵族后裔,才高八斗的柳下惠做官很早,却走出了一条与众不同的为官之路:人家是官越做越大,他却总是遭贬黜,以至于官越做越小。
齐孝公来伐鲁,臧文仲欲以辞告,病焉,问于展禽。对曰:“获闻之,处大教小,处小事大,所以御乱也,不闻以辞。若为小而祟以怒大国,使加己乱,乱在前矣,辞其何益?”文仲曰:“国急矣!百物唯其可者,将无不趋也。愿以子之辞行赂焉。其可赂乎?”
展禽使乙喜以膏沐犒师,曰:“寡君不佞,不能事疆场之司,使君盛怒,以暴露于弊邑之野,敢犒舆师。”齐侯见使者曰:“鲁国恐乎?”对曰:“小人恐矣,君子则否。”公曰:“室如悬磬,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对曰:“恃二先君之所职业。昔者成王命我先君周公及齐先君太公曰:‘女股肱周室,以夹辅先王。赐女土地,质之以牺牲,世世子孙无相害也。’君今来讨弊邑之罪,其亦使听从而释之,必不泯其社稷;岂其贪壤地,而弃先王之命?其何以镇抚诸侯?恃此以不恐。”齐侯乃许为平而还。
……海鸟曰“爰居”,止于路东门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国人祭之。展禽曰:“越哉,臧孙之为政也!夫祀,国之大节也;而节,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为国典。今无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扞大肆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昔烈山氏之有天下也,其子曰柱,能殖百谷百蔬;夏之兴也,周弃继之,故祀以为稷。共工氏之伯九有也,其子曰后土,能平九土,故祀以为社。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颛顼能修之。帝喾能序三辰以固民,尧能单均刑法以仪民,舜勤民事而野死,鲧障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鲧之功,契为司徒而民辑,冥勤其官而水死,汤以宽治民而除其邪,稷勤百谷而山死,文王以文昭,武王去民之秽。故有虞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尧而宗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郊鲧而宗禹;商人禘舜而祖契,郊冥而宗汤;周人禘喾而郊稷,祖文王而宗武王;幕,能帅颛顼者也,有虞氏报焉;杼,能帅禹者也,夏后氏报焉;上甲微,能帅契者也,商人报焉;高圉、大王,能帅稷者也,周人报焉。凡禘、郊、祖、宗、报,此五者国之典祀也。”
“加之以社稷山川之神,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及前哲令德之人,所以为明质也;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泽,所以出财用也。非是不在祀典。”
“今海鸟至,己不知而祀之,以为国典,难以为仁且智矣。夫仁者讲功,而智者处物。无功而祀之,非仁也;不知而不能问,非智也。今兹海其有灾乎?夫广川之鸟兽,恒知避其灾也。”
是岁也,海多大风,冬暖。文仲闻柳下季之言,曰:“信吾过也,季之之言不可不法也。”使书以为三策。(《国语·鲁语上》)
由《国语》上述记载可知,柳下惠是位学识渊博、才能卓异而又坚持以直道立身的官员。因为耿介正直,柳下惠得罪了大权在握的鲁国大夫臧文仲,故而受到臧文仲的一再排挤。百余年后,孔子还在为先贤柳下惠鸣不平:“臧文仲其窃位者欤?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论语·卫灵公》)
坚守自己做官处事原则的柳下惠从政生涯颇为坎坷,多次遭遇贬黜,每次被贬黜,官职便降一级,结果便是官越做越小。刘向在《列女传·柳下惠妻》中记载了柳下惠夫妇关于此事的一段对话:
柳下惠处鲁,三黜而不去,忧民救乱。妻曰:“无乃渎乎!君子有二耻。国无道而贵,耻也;国有道而贱,耻也。今当乱世,三黜而不去,亦近耻也。”柳下惠曰:“油油之民,将陷于害,吾能已乎!且彼为彼,我为我,彼虽裸裎,安能污我!”油油然与之处,仕于下位。
柳下惠妻“今当乱世,三黜而不去,亦近耻也”的看法是当时通行的看法,而柳下惠的解释则是他的心路自况,简洁地道出了他心忧故国民众而不肯离去的情结。而在《论语·微子篇》中,柳下惠的解释则被表述为: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柳下惠的这个解释显然更有见地和说服力。生逢“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春秋乱世,只要你不肯放弃直道而事人的准则,无论到哪个国家去,都难逃脱被一再贬黜的命运;倘若放弃直道而事人的准则,改为奉行枉道而事人,则即使是在自己的父母之邦鲁国也可以混得很滋润。由此可知,直道而事人是柳下惠为官处事无怨无悔的选择,尽管他很清楚如果选择枉道而事人,无论在鲁国在他国,都可以混得有滋有味,然而却不肯更易自己的行为准则,而甘愿接受一再遭贬黜、官越做越小的现实。柳下惠其人高尚的人格追求,经由这短短的几句话而展现无遗。
理解了柳下惠何以不肯放弃直道而事人,再来品读柳下惠坐怀不乱的故事,无疑更易于认识他特立独行的人格魅力。
鲁人有独处室者,邻之釐妇,亦独处一室。夜暴风雨至,釐妇室坏,趋而托焉,鲁人闭户而不纳,釐妇自牖与之言:“何不仁而不纳我乎?”鲁人曰:“吾闻男女不六十不同居,今子幼吾亦幼,是以不敢纳尔也。”妇人曰:“子何不如柳下惠?然妪不建门之女,国人不称其乱。”鲁人曰:“柳下惠则可,吾固不可。吾将以吾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孔子闻之曰:“善哉!欲学柳下惠者,未有似于此者,期于至善而不袭其为,可谓智乎!”(《孔子家语·好生》)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柳下惠虽然生不逢时,却有一个人生知己,即他的夫人。《列女传》通过柳下惠妻为夫君撰写诔文,而渲染了这一人间佳话:
柳下既死,门人将诔之。妻曰:“将诔夫子之德耶,则二三子不如妾知之也。”乃诔曰:“夫子之不伐兮,夫子之不竭兮,夫子之信诚而与人无害兮,屈柔从俗,不强察兮,蒙耻救民,德弥大兮,虽遇三黜,终不蔽兮,恺悌君子,永能厉兮,嗟乎惜哉,乃下世兮,庶几遐年,今遂逝兮,呜呼哀哉,魂神泄兮,夫子之谥,宜为惠兮。”门人从之以为诔,莫能窜一字。君子谓柳下惠妻能光其夫矣。诗曰:“人知其一,莫知其它。”此之谓也。(《列女传·柳下惠妻》)
柳下惠作古以后,不仅成了孔子眼中的贤人,还是亚圣孟子眼中的“和圣”。
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孟子·万章下》)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孟子·尽心下》)
好一个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柳下惠泉下有知,亦当为自己“直道而事人”的人生抉择而无限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