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送夕阳

日在居西

理极忘情谓,如何有喻齐。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溪。果熟兼猿重,山长似路迷。举头残照在,元是住居西。(法眼文益《金陵清凉院文益禅师语录》)

法眼文益是晚唐五代最有文学修养的禅师之一,《宋高僧传》本传称他“好为文笔,特慕支、汤之体,时作偈颂真赞,别形纂录”。东晋支遁和南朝宋汤惠休两位僧人擅长作诗,故后人以“支、汤之体”代指僧人的诗歌。《宋高僧传》又载希觉律师称文益为佛门的“游、夏”,意谓其文学修养相当于孔门的子游、子夏。文益曾撰写《宗门十规论》,反对当时流行的缺乏诗意、不讲修辞的野语俗谈,提倡“烂漫有文,精纯靡染”的偈颂。

这首颂为一首五言律诗,除了颔联未对仗以外,其余平仄格律完全符合五律要求。首联“理极忘情谓,如何有喻齐”,讨论的是佛教的第一义,即实性圆成之义。“情谓”是指事物的情尘与称谓,“喻齐”是佛经诠释常说的“法喻齐举”,指解说与比喻共举。然而,由于圆成的实性是最高真理,达到理的极致,因此无一“情谓”可企及,无一“法喻”可说明,也就是无一语言文字可传达。然而,文益虽声称此真理忘情谓,无喻齐,但为了启示学人,赞颂佛理,却不得不言说。那么,怎样言说才能更接近此“理极”的境界呢?

“到头霜夜月,任运落前溪”,当一法不立、一喻不生推到极致即“到头”之时,便只剩下参禅者感受到的客观存在:霜天之夜的圆月,仿佛任随命运一般坠落在山前的溪水之中。这就是参禅者“即物即真”的体验。但这两句看来是纯然的写景,未尝不隐含有某种象征的意义。霜夜皎洁,影映溪水,这难道不是永嘉玄觉《证道歌》所言“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的现象吗?而其象征的则是“一性圆通一切性,一法遍含一切法”的哲理。“任运”二字更暗示出霜月代指圆成的心性。

“果熟兼猿重,山长似路迷”,仍然似是写景。树上果子已成熟,再加上猿猴的重量,想必即将落地。“果熟”在佛典里常用来比喻因缘成熟,猿猴在佛典里则喻难调伏的心性。此句暗示心性已近圆成。然而山长水远,迷途失路,不知前行何处才能找到归宿。此句则暗示参禅求道的过程仍非常艰难。

最后两句“举头残照在,元是住居西”,追寻多时而不得,举头一看,夕阳原来就在自己住所的西边。瞬时顿悟,四处寻找的“道”——那浑圆如同心性的太阳,原来就在近旁,何须向山长水阔处追寻。一切自然现前,如此圆成,物原来如此,心亦原来如此。《山谷詩集注》卷五《柳闳展如子瞻甥也其才德甚美有意于学故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八字作诗赠之》其八:“八方去求道,渺渺困多蹊。归来坐虚室,夕阳在吾西。”任渊注:“法眼禅师《金刚经四时般若颂》曰:‘理极忘情谓……原是住居西。’此用其意,谓道在迩而求之远也。”黄庭坚的化用,可以帮助我们对这首颂的理解。

《金陵清凉院文益禅师语录》所载这首颂没有题目,任渊称其为《金刚经四时般若颂》,圆悟克勤《碧岩录》卷四、卷九皆称之为《圆成实性颂》。无论如何,此颂所说的“理极”乃是指佛教不可言说的“第一义”。文益摒弃演绎性、分析性及说明性的语言,采用了直现物象的意象语言,充分展示了他的文学修养和禅学智慧的完美统一。

林下商量

幽鸟语如簧,柳垂金线长。烟收山谷静,风送杏花香。永日萧然坐,澄心万虑亡。欲言言不及,林下好商量。(法灯泰钦《禅宗诸祖师偈颂·法灯禅师拟寒山诗》)

“拟寒山诗”是五代以来禅门的一个重要写作传统。在宋代禅籍里,常看到这样的说法:“渔父子歌甘露曲,拟寒山咏法灯诗”(《罗湖野录》卷上淳藏主山居诗)“汝记得法灯拟寒山否?”(同上卷下枯木成语)由此可见,法灯禅师是拟寒山诗写作传统的开创者。考诸禅籍,今存最早的《拟寒山诗》正是法灯所作,可证实我们的判断。法灯,名泰钦,五代南唐人,住持金陵清凉院,为法眼文益的弟子。宋释子昇编《禅门诸祖师偈颂》收《法灯禅师拟寒山》十首,此处选析其一首。

这首诗写的是僧人山居生活。事实上,寒山诗中本身就有一部分写这样的题材,以至于明释正勉编《古今禅藻集》,就直接给所选寒山子诗冠名为《山居杂诗》。因此,法灯的《拟寒山诗》描写山居生活的适意,正是继承了寒山诗的精神。

诗的前四句从不同角度写山中春天的景色:阵阵鸟语,如笙簧一般优美动听;依依垂柳,如金线一样随风飘拂。山谷中烟雾消散,四下一片寂静;杏林里清风掠过,送来几缕幽香。作用于耳根的,则有音乐般的鸟语;作用于眼根的,则有黄金般的柳条;作用于鼻根的,则有杏花的清香;作用于身根的,则有春风拂掠的触感;而作用于意根的,则是“烟销日出不见人”的宁静。总之,这四句全方位描写了春天的声音、色彩、香味、气氛给人的感受。有僧问云门文偃:“如何是佛法大意?”答曰:“春来草自青。”以上四句不正是以大自然春天的本来面目暗示了“佛法大意”么?这就是禅师们常说的“目前事”。

面对如此圆满自足的春天景色,禅僧只是“永日萧然坐”,从早到晚,既无为,也无言,空寂安静地打坐参禅,体会那大自然昭示的佛法大意。而他也在静坐中“澄心万虑亡”,让心灵摒除了一切妄念,过滤了一切杂质,如一汪清水般澄净莹澈。“欲言言不及”二句,很容易使我们想起陶渊明的诗:“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禅僧在山居生活中体会到的心灵净化,也是如此,怎能通过语言传达给他人?若要领悟此中的真意,还是一道来林下萧然静坐吧,这无言的静默、山居的体验才是真正的“商量”。

这首诗的尾联常被后世禅师借用来说法,如南岳自贤禅师:“上堂云:‘五更残月落,天晓白云飞。分明目前事,不是目前机。既是目前事,为什么不是目前机?’良久,云:‘欲言言不及,林下好商量。’”(《五灯会元》卷十九)保宁仁勇禅师:“上堂云:‘欲言言不及,林下好商量。且道,作么生商量?’”(《保宁禅院勇和尚语录》)可见其经典性。

值得一提的是,法灯这首山居诗中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机,有着春日田园和煦的韵味,意象选择方面,以垂柳杏林取代了枯木寒岩,不同于寒山诗中那种枯寂避世的风格。所以虽曰“拟寒山诗”,其实表现的是近似僧家园林的生活,这也许与法灯本人住持金陵清凉院的经历分不开吧。

钟声夕阳

沙泉带草堂,纸帐卷空床。静是真消息,吟非俗肺肠。园林坐清影,梅杏嚼红香。谁住原西寺,钟声送夕阳。(齐己《白莲集》卷一《夏日草堂作》)

齐己为晚唐五代著名诗僧,有《白莲集》传世。这首诗为《白莲集》压卷之作,写他自己夏日在草堂中的日常生活。按佛教的规定,每年夏四月十五日到七月十五日,僧徒静居寺院,严禁外出,谓之安居,也称为结夏。草堂,即禅僧居住的草庵、茅屋。据《宋高僧传》齐己本传,他自沩山出家,至德山发解悟,“凡百禅林,孰不参请”。因此《宋高僧传》虽将他列在“杂科篇”,而实际上他属于禅门僧徒。这首诗正是表现了“把茅盖头”的禅僧在结夏安居时的生活。

“沙泉带草堂”,沙泉表明泉水之清澈,从沙中渗出,非污泥浊水。此沙泉如带环绕草堂,可见环境之清爽。纸帐,是用藤皮茧纸缝制成的帐子,以布为顶,取其透气。唐宋以来僧道隐士喜用之。“纸帐卷空床”,因其环境清爽,蚊虫绝迹,所以将纸帐收卷起来,惟余空床。空床用作什么?齐己用它来坐禅或吟诗,这是他日常生活的两大内容。

“靜是真消息”,消息,意为休息、止息。入夏安居,以坐禅为第一要务,目的在于止息烦恼。所以能澄心静虑,方是真正的休息休养。这是齐己作为遵守戒律的僧人的一面,夏日安居而静坐。但另一方面,齐己又是一个酷好吟咏的诗人,“闲辰静夜,多事篇章”,以至于颈上生个瘤子,也被人称为“诗囊”(《宋高僧传》本传)。在夏日安居的日子里,岂能禁得住不吟诗?齐己在好些诗歌里都将坐禅与吟诗并举,或是“坐卧与行住,入禅还出吟”(《静坐》),或是“日用是何专,吟疲即坐禅”(《喻吟》),或是“一念禅余味《国风》”(《谢孙郎中寄示》)。按照传统佛教的观念,诗是绮语口业,是出家人应该禁止的东西。齐己也深知这一点,他会为自己吟诗的癖好感到羞愧,称之为影响静坐的“诗魔”,他常苦恼于“正堪凝思掩禅扃,又被诗魔恼竺卿”(《爱吟》)。然而,在这首诗里,齐己特地辩解,自己的吟诗与坐禅并无冲突,“吟非俗肺肠”,吟咏的并非世俗之情感,算不上绮语口业,正因其吟咏“非俗”而“即真”,所以诗心与禅心两不相妨,可同合大道。

草堂坐落在园林中,不仅环境清爽,而且格调优雅,诗僧经行于其间,坐卧于其间,“清影”二字既是园中的树影,也双关诗僧的身影,类似贾岛诗所谓“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初夏梅杏满园,诗僧于此观赏其颜色,品味其芳香。“梅杏嚼红香”可以说炼字极佳,“梅杏”此时当指青梅红杏,暗含花与果,“红香”指其色泽芬芳,作用于视觉、嗅觉,而“嚼”字则故意用口的动作来表现眼、鼻的作用,可称为通感。此“嚼”字,是慢慢咀嚼之意,对梅杏之红香的品尝更显得滋味悠长,同时也打通感官之间的界限。

这首诗最意味深长的是其尾联:“谁住原西寺,钟声送夕阳。”充满诗情画意。“原西寺”是指原野西边的寺院,当薄暮的钟声敲响之时,夕阳在寺后山林中渐渐西沉。钟声、夕阳分别从听觉和视觉上暗示时间的流逝,夏日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住在原西寺的是“谁”呢?就是那在寺旁草堂里坐禅、吟诗、赏景的诗僧。杳杳钟声和渺渺夕阳的结尾,可谓意兴深远,令人回味无穷。

元代方回《瀛奎律髓》卷四十七称此诗“句句有味”,“为僧徒所重,其来久矣,实亦清丽”。的确,这首诗颇为禅林中好舞文弄墨的僧人所喜爱,如宋代惠洪禅师曾用此诗八句分别为题,作八首六言绝句(见《石门文字禅》卷十四)其后明代圆修禅师又仿效惠洪用此诗八句作八首六言绝句(见《天隐修禅师语录》卷十九)。而宋代志璿祖灯禅师上堂云:“瘦竹长松滴翠香,流风疏月度炎凉。不知谁住原西寺,每日钟声送夕阳。”(《五灯会元》卷十六)更将此诗的尾联嵌入诗中,改造为一首优美的七言绝句。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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