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诸子
诸子思想已经是深入人心的文化遗产。不管我们自觉不自觉,我们都在这样或那样地用诸子的某些话语、某些思路,去认识世界、想象世界。我们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是不能排除诸子的。文化原创性,需要有原创的根基。天生诸子,既是我们思想上的先驱,又是我们精神上的朋友。他们丰富复杂、异见纷呈的思想,适可以成为我们思想原创的深厚根基和文化出发点。面对诸子,我们应该做的事情,乃是从心地上立定根基,拂去历史烟尘和迷雾,沟通诸子的时代和我们的时代,深入与诸子的原创性对话,以对话开拓新的原创。要发现原创和深入对话,其中的关键,是使这些先驱和朋友真正在场。在场的要义,在于还原他们的生命状态和生命过程。
要走近诸子、还原诸子,首先要追问:诸子是谁?他们的著作为何如此?这就是研究诸子的发生学。比如庄子是谁?这个问题,两千多年都没有弄清楚。司马迁叙述先秦诸子,对庄子只作附传,附于《老子韩非列传》,非常粗略地指出庄子为宋国北部蒙地(今河南商丘)的漆园吏。细读《庄子》就会发现,庄子的家世蕴藏着三个未解之谜:(1)知识来源的问题。庄子家贫,到了要向监河侯借粟为炊的地步,监河侯推托“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庄子就以涸辙之鲋(鲫鱼)作比喻,说“君乃言此,曾不如索我于枯鱼之肆!”一个就要断炊的人,著书时竟然“其学无所不窥”,在那个“学在官府”的时代,博学何从谈起?(2)人生姿态的问题。庄子仅为卑微的漆园吏,在等级森严的社会,有何资格与王侯将相当面对话,而且衣冠不整,谈吐傲慢,官府也只好听之任之?(3)仕隐进退的问题。《史记》和《庄子》中,三次记述楚王派使者迎请庄子委以要职,庄子都不屑一顾。楚国是当时的一流大国,为何到宋国聘请一个小吏而委以重任,而且这个小吏也无何等政治声望或实用的治国本事?知识来源、人生姿态、仕隐进退,都是认识一个人的要害所在。
由于存在以上三个千古未解之谜,只有对庄子的家族身世进行深入考证,才有可能认识他的文化基因从何而来,为何呈现此种形态。这是我们进行还原研究的根本入手之处。人们往往忽略了先秦的姓氏制度,与汉代以后存在着根本差异。假若对上古姓氏制度作进一步考察,庄子家族渊源的信息就可能浮出水面。宋郑樵《通志·氏族略》云:“以谥为氏。……氏乃贵称,故谥亦可以为氏。庄氏出于楚庄王,僖氏出于鲁僖公,康氏者卫康叔之后也。”又在“庄氏”一条下作注:“芈姓,楚庄王之后,以谥为氏。楚有大儒曰庄周,六国时尝为蒙漆园吏,著书号《庄子》。齐有庄贾,周有庄辛。”郑樵以博学著称,对唐宋以前的文献无所不读,其考证当然有唐以前文献的根据。而《史记·西南夷列传》如是记述楚国庄氏的渊源:“楚威王时,使将军庄蹻,将兵循江上,略巴、黔中以西。庄蹻者,故楚庄王苗裔也。”这就印证了楚国庄氏是以楚庄王谥号作为姓氏的。因此,庄氏属于楚国贵族。然而,庄子的年代(约公元前370~前280年)距离楚庄王(公元前613~前591年在位)已经200余年,相隔七八代以上,只能说庄子是楚国相当疏远的公族了。楚庄王作为春秋五霸之一,曾向北扩张势力,破洛水附近的陆浑戎,观兵于周郊,问九鼎大小轻重于周室,是楚国最杰出的政治家。楚庄王的直系后裔就是楚国国王;旁系后裔到了孙辈,以他的谥号为氏,也是相当光荣的。
既然庄氏乃楚国疏远的贵族,又何以居留在宋国的蒙地?此事需从楚威王(公元前339~前329年在位)派使者聘请庄子当卿相入手。由此上推四十余年,即庄子出生前十几年,楚悼王(公元前401~前381年在位)任用吴起变法,“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斗之士”,“于是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拓展了楚国的实力和国土;吴起改革弊政的重要措施之一,是“令贵人往实广虚之地,皆甚苦之”。当时楚国的一些疏远公族,可能被充实到新开拓的国土上,甚至降为平民躬耕于野,因而对吴起积怨甚深。楚悼王死后,宗室众臣发生暴乱而攻打吴起,追射吴起并射中悼王的尸体。射中国王的尸体,属灭门重罪,因而在楚肃王继位后,“论罪夷宗死者”七十余家。属于疏远公族的庄氏家族可能受到牵连,仓皇避祸,迁居宋国乡野。
通过梳理庄子的家族渊源,可以真切而深入地解开他为何能够接受贵族教育,为何敢对诸侯将相开口不逊,为何楚国要请他去当大官,而他又以不愿当牺牲的牛,作为拒绝聘任的理由。同时,一旦进入《庄子》书,我们就感到楚文化的气息扑面而来。在《秋水篇》中,庄子对梁相惠施云:“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鸾凤之属),子知之乎?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庄子家族生于南方,他便自居为“南方有鸟”,而且自拟为楚人崇尚的鸾凤。其家族迁于北方,便说“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在鸟由南飞北的叙述中,隐含着庄子家族由楚国迁徙至宋国的踪迹。
庄子笔下的楚国故事有十几个,多有一种归真悟道的神奇色彩,那可能是他的父母、祖父母告诉他的关于那个失落了的遥远故乡的故事。“月是故乡明”,失落了的那轮故乡月,更是令人心尖儿发颤,激发出无穷的幻想。比如《庄子·徐无鬼篇》郢匠挥斤,那是牵连着楚国首都的故事。说是楚国郢都,有一个叫做“石”的工匠,挥斧快捷如风,能砍掉别人鼻尖上薄如蝇翼的白泥巴,被砍者鼻子不伤而立不失容。楚国首都的这位匠人是如何练就这份绝技的,庄子未作交代。但如果与《养生主篇》的庖丁解牛相比较,约略可知他也经过类乎“所见无非牛”“未尝见全牛”直至不以目视而“以神遇”,因而“以无厚入有间”的游刃有余的修炼进道的过程。这里讲“听而斵之”,而不是审视而斵之,强调的是以神运斧,而非以形运斧。匠石的绝技既是了得,那位白垩粘鼻的受斧者(所谓“质”),也是心神渊静,临危若定,进道极深。千余年后苏轼还神往这份绝技,在《书吴道子画后》说:“(吴)道子画人物……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盖古今一人而已。”
楚国幅员广大,到了春秋战国之世,汉水之阴(山北为阴,水南为阳)已是楚国腹地。汉阴抱瓮丈人的故事,也是庄子借以论道的。《天地篇》说: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仰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
“浑沌氏之术”是楚人的原始信仰。汉阴抱瓮丈人不愿使用方便省力的桔槔,宁可挖一条隧道下井汲水灌溉菜园子。他信奉的浑沌氏之术,如子贡从中体会到的“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这完全不同于孔子教人的“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机械可以提高社会生产力,推进物质财富的开发。西方世界正是以此为基本着力点,推动了人类文明的快速发展。但处在浑沌思维中的庄子,似乎对此不感兴趣,他在那个时代就超前忧虑于对自然的开发违反了自然的本性,破坏了人与自然之间“德全、形全、神全”的三全和谐境界。他主张以道德通天顺地,并将这种道德楷模赋予楚地的抱瓮丈人。
此类楚风寓言,自古以来,沁人心脾。如宋朝文天祥极其赞赏:“累丸承蜩,戏之神者也;运斤成风,伎之神者也。”“累丸承蜩”,是《庄子·达生篇》中让孔子在场见证的楚国驼背老人捕蝉的神奇故事。驼背老人回答孔子:“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应该说,驼背老人是形不全而神全。庄子于此,甚至采取损其形而全其神的叙事策略。驼背老人捕蝉之道是“形全精复,与天为一”“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捕蝉也是小事,意味着在庄子心目中,道无所不在。如《知北游篇》庄子回答东郭子,道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这里道在蝉翼,郢匠挥斤中道在薄如蝇翼的白垩土,即所谓“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凝神之极,唯知蝉翼而不知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这就是庄子借助这位楚国驼背老人所讲的道尚神全的道理。
先秦诸子启用俗文化的智慧,是激发自身原创性的极佳发酵剂。应该看到,先秦诸子在创造其学说的时候,除了面对非常有限的文字文献系统之外,主要面对非常丰富多彩的民间口头传统和原始的民风民俗。以往未见于文字的民风民俗和口头传统,沉积深厚,一旦被诸子著录为文,精彩点化,就令人惊异于闻所未闻,造成巨大的思想学术冲击波。春秋战国之世彪炳千古的思想原创,与此关系深刻。我们知道,庄子丧妻时的行为很是惊世骇俗: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慨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庄子此则寓言颇受儒者诟病,却与楚国的原始民俗存在着深刻微妙的关系。据《明史·循吏列传》:“楚俗,居丧好击鼓歌舞。”这就把庄子鼓盆而歌与楚地原始风俗联系起来了。唐宋以后的笔记和地方志,对此类风俗记载甚多,如《隋书·地理志》载“蛮左”的丧葬习俗是:“无服,不复魂。始死,置尸馆舍,邻里少年,各持弓箭,绕尸而歌。”唐人张《朝野佥载》卷二载:“五溪蛮父母死,于村外阁(搁)其尸,三年而葬,打鼓路(踏)歌,亲戚饮宴舞戏,一月余日。”(注:张:《朝野佥载》(《隋唐嘉话》《朝野佥载》合刊本),中华书局,1979,第40页。)这种古俗到明清时期犹存楚地,说明庄子妻死鼓盆而歌出自家族风俗记忆。从庄子向惠子阐述其为何“鼓盆而歌”来看,庄子已将古俗哲理化了。在反省人间生死哀乐之中,庄子提炼出一个“气”字,从而把冥冥漠漠之道与活活泼泼之生命,一脉贯通。他认为:“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化为神奇,神奇化为臭腐。”对生死一如的生命链条作了这种大化流行的观察之后,庄子得出结论:“通天下一气耳。圣人故贵一。”庄子看透了人之生死只不过是天地之气的聚散,通晓了万物皆化的道理,所以,在鼓盆而歌的行为中,便自然蕴含着见证天道运行的仪式。
相较而言,庄子写其祖籍地楚国与居留地宋国的态度和手法,存在着巨大的反差。写楚国,他灵感勃发,神思驰骋,心理空间似乎比宇宙空间还要无际无涯;写宋国社会则似乎回到地面,描绘着各色人物的平庸、委琐、狭隘,甚至卑劣。《逍遥游篇》记述,宋人到越国去卖殷商时期样式的章甫(士人礼帽),可见宋人闭塞到了连蛮夷之地的服装、礼仪习俗与中原不同都不明白。另一个故事为:宋人有使手受冷水浸泡而不皲(龟)裂的好药秘方,却世世代代用来漂洗丝绵,甚至将秘方卖给异方客人。于此还可以进一步深思:庄子在写鲲鹏“图南”,以南冥为精神家园的时候,为何一再地谈论宋人的笨拙呢?从这种对比性的叙述中,人们可以感受到流亡后的庄氏家族,虽然已经四五十年了,但并未融入宋国社会。如果进一步考释,就会发现宋人的愚拙与宋国政治的封闭性有关,梳理《左传》对列国政治的记载,可知宋国始终以自家的公族执政,不接纳客卿。这种以专权而排他的政治结构,周旋于大国之间而求苟存的做法,造成游动于列国间的诸子对于宋人之闭塞、愚拙和刻板,多有反感。庄子当然感到切肤之痛,其余如《孟子》的“揠苗助长”,《韩非子》的“守株待兔”,都是著名的“宋国故事”。
地理也能为诸子学说的发生,提供思想形式创造的基地。庄子留居蒙泽湿地,他的文章携带着湿地林野的物种的多样性,清新、奇异和神秘,是文人呼吸着湿地林野空气的适意悟道的写作。庄子寓言写树大多辨析有用无用,写动物则涉及世相百态、道术百端。树木无言,动物有性,它们都是那位蒙泽湿地少年沉默的或调皮的朋友。作为流亡贵族后裔,少年出游无伴,遂与鸟兽虫鱼为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庄子最喜欢的动物似乎是鱼和蝴蝶,往往用之自喻,庄周梦蝶,濠梁观鱼,成了尽传庄生风采的千古佳话。对于猴子,庄子多加捉弄、嘲笑,说它不知礼义法度,像“猨狙衣以周公之服”,定会撕咬毁坏;说群狙见吴王登山,逃入树丛中,一狙自恃巧捷,在人前显摆自己,以色骄人,终致被执而死;又说狙公给群狙分发橡实,朝三暮四,众狙皆怒,朝四暮三,众狙皆悦,其聪明被玩弄于有名无实的三四个手指之间。猴性活泼而浮躁,总是上当吃亏。人性不能取法猴性,应该有一种万物不足以扰心的定力。他是推许“用心若镜”,不取于心猿意马。
虽然对动物有喜欢、有嘲笑,但庄子对之浑无恶意,更多亲切、平等的感情。庄子有一个广阔而繁盛的动物世界,他似乎喜欢独自漫游山泽林间。自小就因出身流亡家族而缺乏邻居伙伴,因而他对林间百物是如此知根知底,知性知情,随手拈来,喻理证道,恰切、灵动而别有一番机趣。人们仿佛听见少年庄生在山泽林间的欢呼声:“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这块蒙泽湿地,使庄氏家族获得了避开政治迫害的生存避风港,也使庄子思想获得了一个有大树丰草、有蝴蝶、有鱼、有螳螂、有蜗牛的梦一般的滋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