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文余论
李长之
一 司马迁之语汇及其运用
我分析司马迁的艺术之最基本的构成成分,那就是语汇。凡是文学上的天才,语汇都是丰富的,这不唯见之于他的用字之多,而且又见之于他的用字之新。有人曾以这种优长推许过莎士比亚,现在我们觉得这同样可以应用于司马迁。
自然,我们还不能从确切的统计上看司马迁的语汇有多少,但无疑是非常大量的。我们看在《货殖列传》中他说到许多人都是为钱,但他的表现法便有“为重赏使”“皆为财用”“奔富厚”“亦为富贵容”“为得味”“重失负”“为重糈”“没于赂遗”七八种之多。
语汇之多,决不在识字多寡,而在能运用。能运用,便使许多熟字也都新鲜起来,于是一字有数字之用,无形中语汇也就丰富了。例如:
范雎得出,后魏齐悔,复召求之。魏人郑安平闻之,乃遂操范雎亡,伏匿,更名姓曰张禄。——《范雎蔡泽列传》
于是徙纵为定襄太守。纵至,掩定襄狱中,重罪轻系二百余人,及宾客昆弟私入相视亦二百余人,纵一捕鞫,曰:“为死罪解脱!”是日皆报杀四百余人。——《酷吏列传》
梁召籍入,须臾,梁眴籍曰:“可行矣!”于是籍遂拔剑斩守头。——《项羽本纪》
围汉王三匝,于是大风从西北而起,折木发屋,扬沙石,窈冥昼晦,逢迎楚军。楚军大乱坏散,而汉王乃得与数十骑遁去。——《项羽本纪》。
其中“操”“掩”“眴”“逢迎”,都是普通的字,但因为用到恰好的地方,都新颖而内涵加多。“操”有奇货可居之意;“掩”有不分皂白之意;“眴”见当时之势急,且先有谋;“逢迎”见风沙之猛,又好像故意和项王作对,而汉王因天幸才能脱身似的。
司马迁有时用代字,而且用得好。如《孟子荀卿列传》中:
客有见髠于梁惠王,惠王屏左右,独坐而再见之,终无言也。惠王怪之,以让客曰:“子之称淳于先生,管、晏不及,及见寡人,寡人未有得也。岂寡人不足为言耶?何故哉?”客以谓髡,髡曰:“固也。吾前见王,王志在驱逐;后复见王,王志在音声:吾是以默然。”客具以报王,王大骇,曰:“嗟乎!淳于先生诚圣人也。前淳于先生之来,人有献善马者,寡人未及视,会先生至。后先生之来,人有献讴者,未及试,亦会先生来。寡人虽屏人,然私心在彼,有之。”
“驱逐”就是“马”,“音声”就是“讴”,但先说得混,后说得实,倘若先言马和讴,后云驰驱与声音,情味就很不同了。
同时司马迁用字深稳而经济,他说吕不韦,“孔子之所谓闻者,其吕子乎?”他用一个“闻”字,已经把吕不韦褒贬得分寸俱有了。他写朱买臣与张汤之结怨,便说“买臣楚士”,“楚士”二字便把那后果已经含蓄在其中了。
他常常对一个整个传记,因为抓到最确切的几个字,而用以显示主题。《屈原列传》中是“志”,他说:“其志洁”,“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悲其志”,他既抓到这个主要的字,便不放松了。《蔺相如列传》中是“智勇”,传中处处写此二字,赞中便直然揭出“方蔺相如引璧睨柱,及叱秦王左右,势不过诛,然士或怯懦而不敢发;相如一奋其气,威信敌国,退而让颇,名重太山;其处智勇,可谓兼之矣”。
因为司马迁是这样的善于控驭文字,所以他有时把文字当作游戏,像小狗小猫玩一个可爱的小球似的:
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今先生处胜之门下,三年于此矣,左右未有所称诵,胜未有所闻,是先生无所有也。先生不能,先生留。——《平原君虞卿列传》
此人亲惊吾马,吾马赖柔和,令他马,固不败伤吾乎!——《张释之冯唐列传》
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刘敬叔孙通列传》
文中的“先生”“马”“公”,便都是那拨弄着滚来滚去的皮球呢。
但司马迁尤其擅长的,却是他之运用虚字。这需要详细地欣赏下去:
(一)“矣”:“矣”字最能够代表司马迁的讽刺和抒情:
天子识其手书,问其人,果是伪书,于是诛文成将军,隐之。其后则又作柏梁铜柱、承露仙人掌之属矣。——《封禅书》
这是写武帝之时而觉悟,但又不能自拔处。
大见数月,佩六印,贵震天下,而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搤捥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封禅书》
这是写那些方士之趋利骗人处。
况乃以中国一统,明天子在上,兼文武,席卷四海,内辑亿万之众,岂以晏然不为边境征伐哉?自是后,遂出师北伐强胡,南诛劲越,将卒以次封矣!——《建元以来侯者年表》
这是讽刺武帝之好事,将卒之利用征伐。
其治所诛杀甚多,然取为小治,奸益不胜,直指始出矣!吏之治,以斩杀缚束为务,阎奉以恶用矣!——《酷吏列传》
这是慨叹酷刑之深刻化的。
敢男禹,有宠于太子;然好利,李氏凌迟衰微矣!——《李将军列传》
这是对李广寄以无限的同情与惋惜的。“矣”字可说是司马迁运用得最灵巧的一种武器了。
(二)“也”:用“也”字的时候,让文字格外多了一番从容,有舒缓悠扬之致:
及高祖、卢绾壮,俱学书,又相爱也。里中嘉两家亲相爱,生子同日,壮又相爱,复贺两家羊酒。——《韩王信卢绾列传》
然好学,游侠,任气节,内行修絜,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常慕傅柏、袁盎之为人也。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汲郑列传》
(三)“而”:“而”字有时代表一种结果,“当是之时,彭王一顾与楚则汉破,与汉而楚破。”《季布栾布列传》。但大部是转折:
于是县官大空,而富商大贾或蹛财役贫,转毂百数,废居居邑,封君皆低首仰给,冶铸煮盐,财或累万金,而不佐国家之急。——《平准书》
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信陵君列传》
以“而”字为转折,原很普通,但司马迁用来却特别有一种娟峭之美、清脆之声。他之用“然而”亦然:
淳于髡,齐人也;博闻强记,学无所主。其陈说慕晏婴之为人也,然而承意观色为务。——《孟子荀卿列传》
本把淳于髠说得很好,然而一转,便一文不值了。
(四)“故”:“故”字本也很普通,但司马迁用来便能发挥它特有的作用:
于是以东郭咸阳、孔仅为大农丞,领盐铁事;桑弘羊以计算用事,侍中。咸阳,齐之大煮盐,孔仅,南阳大冶,皆致生累千金,故郑当时进言之。弘羊,洛阳贾人子,以心计,年十三侍中。故三人言利事析秋毫矣。——《平准书》
或闻上无意杀魏其,魏其复食治病,议定不死矣。乃有蜚语为恶言闻上,故以十二月晦,论弃市渭城。——《魏其武安列传》
前“三人言利”之“故”字,是慨叹这事情的原委,后“以十二月晦”之“故”字,是指出那结果出于意外,却隐指武安从中造谣陷害。
(五)“则”:司马迁用“则”字也很别致:
项王曰:“壮士!赐之卮酒。”则与斗卮酒。哙拜谢,起,立而饮之。项王曰:“赐之彘肩。”则与一生彘肩。樊哙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剑,切而啖之。……项王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项王则夜起,饮帐中。——《项羽本纪》
这三个“则”字都有无限的声色。
(六)“乃”:司马迁能把“乃”字用得很响:
项王大怒,乃自被甲持戟挑战。楼烦欲射之,项王瞋目叱之。楼烦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入壁,不敢复出。汉王使人间问之,乃项王也,汉王大惊。——《项羽本纪》
诸将皆喜,人人各自以为得大将。至拜大将,乃韩信也,一军皆惊。——《淮阴侯列传》
(七)“亦”:司马迁在轻易之中,却也把“亦”字发挥了许多作用。《春申君列传》的末尾说:“嫪毐亦为乱于秦、觉、夷其三族,而吕不韦废。”《陈丞相世家》中,陈平说:“高祖时,勃功不如臣平,及诛诸吕,臣功亦不如勃,愿以右丞相让勃。”前一“亦”字映带裙带关系之不可恃,后一“亦”字写出陈平以谦词居功,确是老官僚的词令。
(八)“竟”:《信陵君列传》中有“公子竟留赵”,“竟病酒而死”,前一“竟”字表现那时的情势,指魏公子盗兵符,杀晋鄙,于是不敢归魏;后一“竟”字是哀其被毁,抑郁以死。《李将军列传》中有“专以射为戏,竟死”,《外戚世家》中有“竟不复幸”,“然竟无子”,都有出乎意料之外之意。前者重在惜李广之才,后者重在写人之不能操持命运。
(九)“卒”:“卒”和“竟”差不多;用得最有情味的是《孔子世家》:
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使人召孔子,孔子循道弥久,温温无所试,莫能己用。曰:“盖周文武起丰镐而王,今费虽小,倘庶几乎?”欲往。子路不说,止孔子。孔子曰:“夫召我者,岂徒哉?如用我,其为东周乎?”然亦卒不行。
妙在孔子驳斥了子路以后,自己也没有去。见他一面用世之急,一面却终于出处之慎,子路不能服孔子之口,但已动孔子之心了。这一个“卒”字代表多少情味!
(十)“欲”:《魏其武安列传》中“武安侯新欲用事为相,卑下宾客,进名士家居者贵之,欲以倾魏其诸将相”,加一“欲”字,便写出田蚡之好客是有作用,是矫揉,什么也不值了。
(十一)“言”:《孟子荀卿列传》中“自如淳于髠以下,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诸客,言齐能致天下贤士也。”所谓“言”就是齐之好士,只为虚名而已,一场热闹又化为乌有。
其他像司马迁用“当是时”以振起上下文,用“于是”以掘发一事之因果,同时又都有一种节奏上的作用,这都处处见出司马迁之驾驭语言文字的能力,他能在基础的工作——句调和语汇——上已经做到止于至善的地步了!
二 司马迁的风格之特征及其与古文运动之关系
自来论《史记》的文章的多极了,我们现在姑举比较中肯的几种说法于此:
(一)韩愈说柳宗元的文章雄深雅健似司马子长,可知他是以“雄深雅健”作为司马迁的风格的特色的。
(二)柳宗元说:“参之太史,以着其洁。”则柳宗元系以“洁”许《史记》的。
(三)苏辙说:“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杰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这里指出的特征是“疏荡”、“奇气”。
(四)王楙说:“《新唐书》如近日许道宁辈画山水,是真画也;《史记》如郭忠恕画,天外数峰,略有笔墨,然而使人见而心服者,在笔墨之外也。”这是以“笔墨之外”论之。
(五)茅坤说:“案太史公所为《史记》,百三十篇,除世所传褚先生别补十一篇外,其他帝王世系或多舛讹,法度沿革或多遗佚,忠贤本末或多放失,其所论大道,而折中于六艺之至,固不能尽如圣人之旨,而要之指次古今,出《风》入《骚》,譬之韩、白提兵,而战河山之间,当其壁垒部曲,旌旗钲鼓,左提右挈,中权后劲,起伏翱翔,倏忽变化,若一人舞剑于曲旃之上,而无不如意者,西京以来,千年绝调也。即如班掾《汉书》,严密过之,而所为疏荡遒逸,令人读之,杳然神游于云幢羽衣之间,所可望而不可挹者,予窃疑班掾犹不能登其堂而洞其窍也,而况其下者乎?”这里形容最为详尽,但最重要的自然是“疏荡遒逸”四字。
(六)姚祖恩说:“其文洸洋玮丽,无奇不备。……如游禁御,如历钧天,如梦前生,如泛重溟。”这是说他的风格之丰富。又说:“龙门善游,此亦如米海岳七十二芙蓉,研山几案间,卧游之逸品也。”这是以“逸品”目《史记》的。
(七)章学诚说:“《史记》体本质苍,而运之以轻灵。”这是以“质苍”作为《史记》的特质的。
(八)曾国藩说:“自汉以来,为文者莫善于司马迁。迁之文,其积句也皆奇,而义必相辅,气不孤伸。”这是仍以“奇”为司马迁之特色,特又注意到了司马迁之应付对称之美的底蕴。
(九)刘熙载论《史记》最详细,也最能探本。他说:“学《离骚》得其情者为太史公。”这是说司马迁之承继楚文化处。他又说:“文之有左、马,犹书之有羲、献也。张怀瓘《论书》云:若逸气纵横,则羲谢于献;若簪裾礼乐,则献不继羲。”这也是以“逸气”许司马迁。但他却更说:“子长精思逸韵俱胜孟坚,或问逸韵非孟坚所及固也,精思复何以异?曰:子长能从无尺寸处起尺寸,孟坚遇尺寸难施处则差数睹矣。”他并说:“太史公文,韩得其雄,欧得其逸。雄者善用直捷,故发端便见出奇;逸者善用纡徐,故引绪乃觇入妙。”这都比前人的观察又进了一步。他更说:“太史公文如张长史于歌舞战斗,悉取其意与法,以为草书,其秘要则在于无我,而以万物为我也。”这就已经发现司马迁的风格多端,并非文如其人,而为文如其所传之人、文如其所传之事了。
以上九人,代表了自唐、宋到明、清的批评家对于司马迁的风格的认识。他们的用语虽不同,但大致却可以得到共同或相似的看法。韩愈所谓“雄健”,就是章学诚所谓“质苍”;韩愈所谓“雅”,就是章学诚所谓“轻灵”,也就是柳宗元所谓“洁”。苏辙所谓“疏荡有奇气”,就是姚祖恩所谓“逸品”,就是王楙所谓“笔墨之外”,就是刘熙载所谓像王献之的书法那样“逸气纵横”。其中“逸”的一点,尤为一般人所一致感觉。
究竟“逸”是什么?用我们现在的话讲,可说就是司马迁在风格上所表现的浪漫性而已。浪漫者在追求无限,所以司马迁在用字遣词上也都努力打破有限的拘束,所谓“疏荡有奇气”也不过是这意思的另一种说法罢了。像他的精神是在有所冲决,有所追求,有所驰骋一样,他的风格也是的。这可以说是他的风格之本质的特征。
不过同时当注意者,就是他这种逸品的风格:一、不柔弱;二、不枯燥;三、不单调;四、不粗疏。不柔弱就是雄健,所以茅坤称之为“遒逸”,单是逸是容易不深厚有力的。不枯燥就是有韵致,所以刘熙载称为“逸韵”。不单调者是司马迁的风格的特质。虽是逸,但不能限于逸,有所限就不足代表浪漫精神了,他却有时超乎逸,不拘拘于逸,正如他不拘拘于一切。这种风格上的丰富,为姚祖恩所感觉到,而称之为“无奇不备”;也为刘熙载所感觉到,而称之为“无我,而以万物为我”。逸即是不拘,便很容易和粗疏相混,然而不然,司马迁之逸,却是经过雕琢磨练的经营苦心,那就是刘熙载所谓“精思”。以画喻之,司马迁的文如写意画,但并非率尔的写意,却是由工笔而写意,正如齐白石晩年的画,虽一两笔画一个鸟雀,但从前却是经过了把蜻蜓的翅纹也画出来的那样的苦工的。以书法喻之,司马迁的文如米芾的字,表面看是不拘常调,其实却是经过了观摩善碑名帖,集大成而为之。总之,他的逸是像辩证法中高一级的发展,虽若与低一级的状态近似,而实不同了。能够从分析上切实窥探这种秘密而最有收获的,那就是曾国藩,以及为他所领导的吴汝纶和张裕钊,“义必相辅,气不孤伸”,不过所发现的其中秘密之一而已。
一切是进步的,对于司马迁的风格之欣赏也可以看出愈后来愈精,我们真是叨时代之福了!
现在我们再说到司马迁和后来古文派的关系。司马迁是被后来的古文家所认为宗师的。其中几乎有着“文统”的意味。因为,第一次的古文运动领袖是韩愈,他推崇司马迁。第二次古文运动领袖是欧阳修,他推崇韩愈。后来的桐城派的先驱归有光,以司马迁为研究目标,后来者则追踪韩、欧,而曾国藩一派又探索于《史记》。这样一来,前前后后,司马迁便成了古文运动的一个中心人物。
但我们现在要看看:究竟古文家所得于司马迁的是什么?是否及到司马迁,或不及司马迁,而且有着什么原因。刘熙载所谓“韩得其雄,欧得其逸”,而且一个善于发端,一个须看引绪,这便已经说出古文家大师之所以得于司马迁的了。大抵韩愈所得的是豪气,欧阳修所得的是唱叹,而司马迁兼之。
司马迁的文章可说是抒情的记事文,在这一点上能追踪的,我们不能不推归有光,虽然归有光所记的事却未必有什么价值。
一般的古文家所得于司马迁的却是一种调子。这种调子在《史记》中虽不普通,但已确乎存在:
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挈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着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伯夷列传》
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故武王以仁义伐纣而王,伯夷饿不食周粟;卫灵公问陈,而孔子不答;梁惠王谋欲攻赵,孟轲称太王去邠。此岂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枘欲内圜凿,其能入乎?——《孟子荀卿列传》
晋、楚、齐、卫闻之,皆曰:非独政能也,乃其姊亦烈女也,乡使政诚知其姊无濡忍之志,不重暴骸之难,必绝险千里以列其名,姊弟俱僇于韩市者,亦未必敢以身许严仲子也;严仲子亦可谓知人能得士矣!——《刺客列传》
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游侠列传》
是以无财作力,少有斗智,既饶争时,此其大经也。今治生不待危身取给,则贤人勉焉。是故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货殖列传》
这等文字都大抵是郁勃蓄势,最后一泻而出,而古文家往往专摹此种。实则是司马迁因为“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文格如此,别人没有他的感情那样浓烈,身世又没有他那样可悲可愤,学来学去就是空架子了。
总而言之,司马迁的风格与他的人格是一事,浪漫精神是那共同的底蕴,古文家充其量所学的,不过是司马迁之雅洁而已,不过是司马迁在表面上的一点姿态而已。古文家对于司马迁的风格之研究,可说愈来愈精,但能够多少创作那同等(未必一样)的有生气的文章的,却愈来愈希。没有生活,没有性格,写不出那样文章,又有什么奇怪!可是司马迁的文章却毕竟可以永远不朽了!
(原载《国文月刊》第58期,1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