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华《流水镇》

流水镇的人中午都把酒喝大了,喝大了的人一般都很兴奋,控制不了自己,酒精把他们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燃烧起来了。像莫合塔尔,他就决定跳进决溪河里醒醒酒。

河水不深,可莫合塔尔就是扑腾着站不起来,大家知道这浅浅的河水是淹不死人的,所以都站在岸边等看笑话,没有人主动下去拉他一把。

后来还是莫合塔尔的儿子木拉提赶了过来,把他从决溪河里捞了上来。上来之后的莫合塔尔紧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喷嚏。几个喷嚏打过之后,他的酒也就醒得差不多了。

看莫合塔尔狼狈的样子,大家都乐死了,那一刻,场面欢腾。流水镇上的人们就像过他们的“纳吾鲁孜节”一样开心。

“纳吾鲁孜”来自波斯语,是“年头或元旦”的意思。也就是说,按照哈萨克族的古代历法,这个节日表明新年的来临。而这天,白天和黑夜一样长,正值中国农历“春分”的时候,所以“纳吾鲁孜”也就有了“送旧迎新”的含义。

虽然还不到他们的“纳吾鲁孜节”,但莫合塔尔喝多了跳到水里,也算是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洗尘迎新了。

远处的人听到河边的笑声,不知发生了什么,也都往这里跑来看热闹。等他们到来,看到的只是莫合塔尔落汤鸡一样在岸边瑟瑟发抖,一个喷嚏接着一个喷嚏。于是又引起了新一波的哄堂大笑。

流水镇人的娱乐方式,还是花样繁多的。

莫合塔尔的家里,他老婆艾琳娜将母牛身边的小牛牵到桦木栅栏里,开始蹲在母牛身下用力挤奶,奶汁汇入木桶的“刺啦”声,像美妙的乐曲响在流水镇的黄昏。

莫合塔尔掉到河里的消息早有人跑来告诉艾琳娜了,但艾琳娜没有说话,她早就习惯了莫合塔尔酒后失德的样子,倒是儿子木拉提快步跑了出去。决溪河就在他们毡房后不远的地方。

莫合塔尔喝多酒控制不住自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刚开始的时候,艾琳娜试图把他的劣习给改正过来,她用了各种方法对付莫合塔尔,比如冷战,比如把他关在毡房外,比如把他的酒瓶给藏起来,可是不管用什么方法对莫合塔尔都是不管用的,后来艾琳娜干脆也就不再管他了。

如果不是莫合塔尔经常性的酩酊大醉,艾琳娜倒是没有觉得生活里还有什么是不满足的,他们的女儿已经工作了,而十六岁的儿子木拉提也已经上了县城里的高中,让艾琳娜自豪的是,儿子长得很帅,汉语也说得特别流利。

作为一名哈萨克女人,艾琳娜每天要做的就是把家里家外收拾得井井有條。她洗衣做饭,偶尔挤挤牛奶羊奶,家里那把冒着热气喷着茶香的奶壶,永远光亮如新。

莫合塔尔家里养了二十只羊,十几头牛和十几匹马。每年收入能有一万多元,这样的收入看起来不高,但在流水镇也还是不错的。他们家院子的中间,有一个卫星电视接收器,他们用电靠太阳能电热板。

“不劳而获的珠宝,不如劳动得来的羊羔。”艾琳娜经常对一双儿女说这样的话,她觉得他们祖先的话总是很有道理。

作为哈萨克族人,他们也不是每餐都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面包加自制的黄油,配上酸奶或是奶茶,才是他们生活的真实写照。在莫合塔尔家的饭桌上,奶制品必不可少,当然还有挂在房梁上风干过的牛肉。

艾琳娜挤完了牛奶,在潮湿的夜色里,站了一会儿。她并不懂得,此情此景带着一种安逸之美。

我的女儿名叫咔咔,今年五岁。

我很爱她,就像我妈妈爱我一样。我妈说咔咔比我小时候要聪明十倍,我说这不够客观吧,应该是一百倍。

我对咔咔最大的期望就是她能够开心快乐,而这孩子也确实让我省心,她每天都把笑容挂在脸上,看到她笑,我就笑了,看到我笑,我妈妈也笑了。我妈笑的时候真好看,一点儿也看不出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风霜。而因为咔咔常常笑,所以我们家的笑声也总是比别人家的多。

咔咔才五岁,但她总是急着长大,我说你要长得那么快干什么?你长大了,妈妈就老了。咔咔说,我长大了帮你干活。

这话听起来就很温暖。说这话的时候,咔咔在外边铲土,小脸蛋晒得又黑又红。

我不忙的时候,咔咔经常会依在我的怀里,问我一些天真的问题。就像我们小的时候,人人手里都有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咔咔会说:“妈妈,为什么天是蓝色的?”“妈妈,你们说的大海是什么样子的?”“妈妈,土豆为什么也开花?”

有时候,她的一些问题让我很难回答:“妈妈,为什么莫合塔尔家里的人辛辛苦苦把那些羔羊养大,最后却又杀掉了它们?”

我想起来了,昨天莫合塔尔家里杀了两只羊,用来招待远方的客人。当时我正忙着,没有注意咔咔也跑到那里去看他们杀羊了,也不知道他们杀羊的举止在咔咔的心里留下了疑惑。

这会给咔咔的心里留下阴影吗?我很快地转移了话题,好在咔咔也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她也会很快地忘掉她刚才提到的问题。

但是某些时候,咔咔的疑惑也正是我的疑惑,比如养大羔羊又杀死羔羊的问题,所以再见到画家,我会把这些问题抛给他。

画家是流水镇的租客,也是我小饭馆里的常客,每次他去山里画画归来,总爱在我的饭馆里小酌一番。

一个月前画家刚出了本新书,书名就叫《流水镇》。

画家在流水镇断断续续住了一年多了,他画流水镇上的雪山阳光,树木花朵,草甸牛羊,溪水河流,也画牧人的猎枪、马鞍、和冬不拉。画家到底是不同于常人啊,一片普通的山水在他的眼里也是美的,一个放牧的场景也能成为他笔下的素材。他把春天带到了画里,每朵花都争着抢着,拼了命一样地绽放。

流水镇的人不懂绘画,但他们看到画家画出的东西都栩栩如生,和他们身边的景物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就觉得画家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但也有人是看不起画家的,比如莫合塔尔就说:“隔皮猜瓜,谁知好坏呢。”

他觉得画家是个不务正业的人,一个男人怎能不劳动就等着收获呢?在莫合塔尔眼里,劳动就是种地养牛,就是男人放牧,女人做家务。

画家从来都不回应那些质疑他的声音,他顺手拿起一把不知谁放在墙角的冬不拉就弹起来,但他弹的声音特别难听,跟弹棉花似的,嘣嘣嘣嘣。

有人问画家,你拿的是烧火棍吗?

画家低头一看,笑了,那是一把坏了的冬不拉,弦都松了。

画家名叫老虎,也属虎。画家说他的前世可能就是只老虎。要不,他为什么不喜欢受人管制,而且喜欢有一块自己独立的空间和地盘?

我得承认,画家是个有魅力的男人。我得承认,妙语连珠让画家更合适做一个作家。有人向我打听画家的情况,但实话说,画家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不知道。

在我们老家,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弹一弹西瓜,一听声音,心里就会有个数了。但了解一个人,不能只凭察言观色,人都太会表演了,一副好看的皮囊下面,谁知道有着一颗怎样的心?

那个时候,画家在镇上租了一间房子,有去过他房子的人回来说,画家的屋子里全是画啊,画好的,没画的,都堆在那里,去他家里,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我对画家的房子也充满了好奇。

我一直想要收藏画家的一幅画,我想把一个人藏在这样的山水里,每天看到这幅画,就像是看到了那个人,但我的房间里,没有猎枪,也没有冬不拉,所以画家画的草甸和牛羊,永远也挂不到我的墙上去。

画家再来店里的时候,是一个傍晚,我用小盅炖出来的白粥刚刚好,我又给他配上了小盘的酱黄瓜,还有这里特有的马肠和熏肉。茶水我给他泡的是上好的铁观音,喝到嘴里,唇齿留香。

我的小饭馆,有些紧凑和拥挤,但闻得见香香的食物,看得到亮亮的灯光,挂在门梁上的铃铛随着每个客人的进出,而叮叮当当地响。

画家说:“明月,知道我留恋你这家小店的原因是什么?”

我没有问他什么原因。

画家自顾自地说:“就是你这小盅炖出来的白粥啊,每次喝这白粥,我都感到这是在家里才能喝出的味道。”

这该是画家对我的手艺给予的最高的奖赏吧,为了他这句话,我又给他盛了一碗白粥作为奖励,画家的眼里盈满了笑意。

画家在喝第二碗白粥的时候,我把咔咔的问题抛给了他:“为什么我们把那些羔羊养大,最后却又杀掉它们?”

画家马上严肃起来:“难道我们养大了牛羊,不就是为了杀它们吃肉吗?”画家似乎说得没错,可是我能用这样的答案告訴五岁的咔咔吗?这似乎有些残忍。

画家挠了挠头说:“这还真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啊,是啊,为什么呢?”

我知道咔咔给我们这些大人出了一道很难回答的问题,我想,《十万个为什么》里面肯定没有这道问题和答案。

我又问画家善是什么。

画家说:“明月啊,你今天的问题都很哲学啊。你上学的时候读的是哲学系吗?”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画家说:“善是什么呢?这应该很好解释吧,善就是好的,对他人有帮助的,对别人有益的,善就是不做有损于他人的事情,也就是说,一个人可以发自己的光,但不要吹灭别人的灯,是吧?”

画家又说:“还有‘人之初性本善’的善,字面意思是品质好,心地良好,而在《三字经》中,善就是主张人性的根源是善的,有善的源端才会有善的行动。善是指人生的光辉,人心的美好。而道家中的善说的是一种平等的爱,比如河水,它没有区别地滋润着万物,可以灌溉小草,也可以让牛羊喝水,当然狮子也可以来喝。总之,道家中的善更多的是指从事某事的善。”

画家说得有些深奥了,他绕来绕去,把我绕糊涂了。

其实画家不如我妈妈说的明白,我妈曾经和我说:“明月,不要问任何人善良是什么?没有人可以告诉你答案,相信你为内心宁静所做出的选择,那就是善良。”我妈妈是不是更像一个哲学家?

画家继续说着他知道的善,但我的哈欠上来了。

饭店早该打烊了,但画家不走,我也不能撵他走,他从来不差我的小饭馆一分钱。人们都说,顾客是上帝,所以上帝不走,我也不能让他走。

夜深了,画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了。快到门口的时候,他又掉过头对我说:“明月啊,你的美就像一个酒杯盛满了悲伤。”

这话真像是一句呢。

我送画家出门的时候,月亮正亮汪汪地在天上挂着呢,对面莫合塔尔家的门口站着几个人,我关上店门的时候,听到其中的一个人大声地说话:“说的没错呢,上帝创造那个女人,就是为了让男人遭殃。”

这是《上帝创造女人》中的台词,他们也读过这本书吗?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塞地玛丽亚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塞地玛丽亚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

正当你在山下歌唱婉转入云霄

歌声使我迷了路

我从山坡滚下

哎呀呀你的歌声婉转入云霄

强壮的青年哈萨克依文都达尔

强壮的青年哈萨克依文都达尔

今天晚上请你过河到我家

喂饱你的马儿带上你的冬不拉

等那月儿升上来拨动你的琴弦

哎呀呀我们相依歌唱在树下

等那月儿升上来拨动你的琴弦

哎呀呀我们相依歌唱在树下

莫合塔尔的歌声飘荡在傍晚时分的流水镇,这是一曲名为《可爱的一朵玫瑰花》的老歌,可每次莫合塔尔都能把它唱出荡气回肠的感觉。

哈萨克人都知道,这首歌原来的歌名叫《都达尔和玛丽亚》,它讲述了一段非常美丽的邂逅,说的是哈萨克族青年都达尔在草原上遇见了美丽的姑娘玛丽亚,两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然后像歌中唱的那样,俩人互诉衷肠,故事中,都达尔将玛丽亚比喻成了一朵可爱的玫瑰花。

这也是一曲莫合塔尔唱给艾琳娜的情歌,每当心情不错,莫合塔尔也会深情款款地唱给艾琳娜听:等那月儿升上来拨动你的琴弦,哎呀呀我们相依歌唱在树下……

直唱得艾琳娜心花怒放,不喝酒的时候,莫合塔尔也是个很可爱的哈萨克族人。他劈柴,喂马,甚至会动手帮助艾琳娜做熏肉。

这个素有“骏马和歌是哈萨克的翅膀”之说的民族,民歌在他们的生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哪有不会唱歌的哈萨克族人呢?”莫合塔尔说。他在屋外坐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个装满各种叶子的烟盒,拿起一些卷好点燃,他吸出的是薄荷的味道。

莫合塔尔只是坐了一会儿,就感觉有雾气打湿了他的睫毛,然后他听到,小雨点开始滴答滴答地落在毡房上了,落在草原上了。这声音听起来像鼓点,又寂寞又美好。莫合塔尔这一生最享受的时光就是这样的时光了。

但这样的时光好像也要离他们而去了呢。远处的毡房里传来了喧哗的声音。

这几年,流水镇的名气越来越大了,来流水镇旅游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但他们的到来,让莫合塔尔很不开心,因为这些人打搅了草原的宁静。

他们不懂得什么是尊重,也不知道什么是尊严,他们大声说话,随地吐痰,他们把草原当成自己在内地的家了。

有人学外面的人,在流水镇开了什么民宿,草地上的毡房多了起来,流水镇的夜晚也喧嚣起来。每当这时候,莫合塔尔望着远处的灯火,心里就有说不出的疼。看着被无数车辙毁坏的草地,他感到心里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那么多的车辙,压低了花草,也压疼了大地,那么多的喧哗,惊醒了草地上的沉睡的人呢。

从前的哈萨克族人从来都不聚财,他们也不会为了谋取钱财而破坏了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草原。但是现在的年轻人不管这些了,只要有钱,做什么都可以了。

“人都慢慢坏了心肠呢。”莫合塔尔说。

他把这一切归于更多外来者,以前这里没有电视机,没有手机,他们不是一样活得好好的?现在有钱的牧人把马和骆驼都换成了大摩托。可是大摩托会比马和骆驼有感情吗?

莫合塔尔常常会一个人,站在寂寥苍茫的草地向远处张望,那无边无际的草海,从这一端到了遥远的另一端,但不管是翠绿或是枯黄,它们都会让莫合塔尔心安。

他们的祖先曾经逐草而居,不管在怎样的环境中,只要有几片面包或是一碗奶茶,他们都会唱着歌,开始他们的盛宴。但是现在,这样的快乐哪里去了?

我们用牛羊换来了电视、房子,我们过上了以前不曾想到过的生活,可为什么我們还是不快乐呢?这是莫合塔尔心中的疑惑。

莫合塔尔曾听老人们说,这片草地上有过美丽的红狐,每一个见过红狐的人是有福的人,都预示着将会过上美好幸福的生活。莫合塔尔从没有告诉艾琳娜,他也很想见到这只美丽的红狐,他的沮丧他也没有说,唉,他可是从来也没有遇到过啊,哪怕是它一闪而过的身影。

有一次,让莫合塔尔惊喜的是,他竟然在梦中遇到了那只红狐,他刚想与它对话,对面的毡房里却传来了吵闹打架的声音,莫合塔尔被惊醒了,红狐也在梦中消失不见。

这让莫合塔尔很是恼怒,他闯到对面的毡房去,对里面喝酒取乐的年轻人来了一阵狂风暴雨般地斥责。

年轻人表示以后要注意一下,收敛一些,但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和那个年轻人说:“像我们这种过得好的人,都在忙着享受生活呢,只有那些过得不好心眼儿又窄的人,才会牙尖嘴利地对别人呢。”

刚走出门外的莫合塔尔生气地跺了跺脚。

夏天提前到来了。

我是从厨房里多出来的蚂蚁和虫子那里最先知道的。夏天,它就要来了。

可我每天醒来的时候,感到那些不愉快的东西,正在慢慢爬出皮肤,它们变成了脸上的痘痘,变成了头发的油腻。

我每天都无精打采,每天都被一些杂事弄得不爽,但却无从发泄。是更年期提前到来了吗?我如果这样和妈妈说话,肯定会被她一阵狠批。

心情不好都写在脸上了,那些坏情绪就像空气中的水汽一样,丰富却又难以捕捉,而心里又空得如同黑洞,要有很多很多的东西填进去才行。

可是,能填满心的东西是什么?

妈妈不看我,但我知道她眼睛的余光一直随着我转。

妈妈这半生经历了很多事情,可她还是很爱这个世界,很爱我,虽然她知道这世间充满了不公、残忍、愚昧,可她还是一心一意地带着我和咔咔把眼前的生活过好。

她从来不抱怨生活中的酸、苦、累。她也不把那些当作她生活的主题,只有我和咔咔才是她的全部。

就像一只猫想游泳,就像一条鱼想爬树,我每次选择的生活总是与她的意愿背道而驰,每当这时候,她总是大吃一惊。但最后的结果也还是对我这个女儿无条件地服从,她以最大的限度包容着我的不懂事。

这些年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仿佛只要我在她身边,她就可以安心做任何事情,我迷茫痛苦的时候,她在,我快乐幸福的时候,她也在。她说,只要母女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终于有一天,她忍不住了:“明月啊,不要在我眼前晃了,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咔咔交给我就好了。”

我抱着她的胳膊,脸贴在她的脸上,我说:“妈妈,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妈妈,你是最能理解我的妈妈。”

她抬起头来,想做出威严的样子,但又忍不住笑了:“这孩子,成天拿甜言蜜语哄我。”然后她又说:“要是你的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透,那我不是白做你的妈妈了。”

可是这是真的,这个世上,最值得我们掏心掏肺对待的,就是我们的妈妈,也只能是我们的妈妈。

我简单地收拾了行囊,等着几天后就放出心中那只不安分的鬼,我要去外面看花花世界了,我要等着这世界给我戴上一朵大红花。

带咔咔逛超市,那真是筋疲力尽的一天啊。

我们看着一排排食物:奶油饼干、速冻比萨、切成片的烤鱼,还有各式各样的酸奶。咔咔把一筒饼干握在手里,几秒钟后又放回了架子上,她看着我说,嗯,看看就可以了,咔咔看看就可以了。

我大吃一惊。我从没有教过咔咔说这样的话,我也从没有暗示过咔咔,我们是穷人家的孩子,不能吃什么,可以吃什么,她是从哪里学来的这样的话?我知道我妈妈也不会这么教咔咔。

咔咔这句话把我说得心酸,这不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应该说的话啊,我蹲下来一下子把她抱在怀里:“咔咔,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吧。”

咔咔看着我:“妈妈,我真的可以拿走它?想吃什么就拿什么?”她的眼睛通透明亮,里面有个无穷无尽的小宇宙。

我用力点了点头!是的,咔咔,你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咔咔有些兴奋,她走到架子前,拿起了这样,又放下了那样,她又看了我一眼,当更多的选择放在她面前,她和我一样,有着犹豫不决的性格。

夜里,我把咔咔抱在怀里,咔咔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她的皮肤润滑清凉,那个时候,我忽然就有了想哭的感觉,因为有了这样的咔咔,我太开心了。

想到五年前来这里,咔咔还在我肚子里。两年后再来,咔咔已经像小企鹅一样在地上摇摇摆摆了。

我盯着咔咔看,心想,我小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吗?

艾琳娜捂着冰凉的心走过决溪河,去草甸子找羊。

今天下午,艾琳娜发现他们家的一只羊不见了,她告诉了莫合塔尔后,莫合塔尔就很生气,他大声地骂艾琳娜,说是弄丢了他的羊,就等于弄丢了他的钱。

“你整天待在家里,为什么连羊都看不住呢?而且一丢就是两只!”莫合塔尔很是气愤。

“哪儿来的两只?是一只好不好?”艾琳娜争辩说。莫合塔尔瞪了她一眼,艾琳娜就知道他说的是那只怀孕的美丽的小母羊。

莫合塔尔大声地说艾琳娜:“唉,我是打算把卖羊的钱都攥下来,再买一匹骆驼准备转场的,现在可好,我梦想的泡泡又让你弄破了一个。”

这怎么能怪我吗?艾琳娜委屈地想。一个傍晚,莫合塔尔酒没少喝,话没少说,骂声也没停止过。

“有些人的心就不是肉长的,是铁块。”艾琳娜嘟囔着。

其实艾琳娜比莫合塔尔更伤心,她是怀着自己做母亲的心情,每天都细心照顾这小母羊的,谁知道它是怎么不见的?

按说桦木块围起的栅栏已经很牢固了,那它是从哪里跑掉的呢?栅栏也根本没有破损的迹象啊。艾琳娜心想。

“你必须在黑夜到来之前,把这只羊给我找回来,否则你也就不要回来了。”莫合塔尔赌气地对艾琳娜说。

艾琳娜的泪就流下来了,难道自己还比不上一只小母羊?艾琳娜一边走一边流眼泪,心想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昨天莫合塔尔去那里牵回一只羊杀掉的时候,好大的一群羊都在啊,莫合塔尔迈进栅栏时,它们都还在用它们亮晃晃的眼睛看他呢,一只只咩咩地叫着。莫合塔尔挑选出了一只膘肥体壮的羊,然后在其它羊的注视下若无其事地返回了。

那时候,那只怀孕的美丽的小母羊还在的。莫合塔尔记得当时他还看了它一眼,觉得它离分娩的时间不远了。

“它不会是在担心自己和孩子的命运吧?”艾琳娜这样想的时候,心里就颤抖了一下。随后她又否定了自己,“怎么会呢?它只是一只小母羊而已。”

想来想去,艾琳娜还是很伤心,她不像莫合塔尔,早早地就把每一只牛羊都折换成钱,她是觉得自己更像是一只怀孕的母羊,不小心丢掉了自己的孩子,心痛的滋味让她不停地自责。

她希望自己在前面的路上,能与她的小母羊迎面遇上。

唉,为什么莫合塔尔不再是从前的样子了呢?艾琳娜想起二十年前,少年的莫合塔尔随他的外公一起在这一带采草药,外公背着药箱,还给人治病,他们不管到了谁的家里都会受到热情的款待,管吃管住,没有抱怨也没有冷漠。现在还有人敢这样收留陌生人吗?

有一天夜里,路过的莫合塔尔和他的外公就住在艾琳娜家,艾琳娜的爸爸招待了他们,灯光下,艾琳娜看到了莫合塔尔的英俊和帅气,她怦然心动。

三年后,她想念的莫合塔尔过来找她,给她唱了一首《可爱的一朵玫瑰花》。原来莫合塔尔也没有忘记她。

后来,莫合塔尔和她说起那夜的情景。夜里,一毡之外,一头母牛在睡梦中喘着粗气,不时地把热乎乎的气息透过毡房的间隙吹到了他的脸上,他的心就是在那个时刻被这个家里的温暖融化了。

这些话可都是甜言蜜语啊。

年轻时候的莫合塔尔嘴像是抹了蜜一样,把艾琳娜宠得像是泡在了蜜罐里。所以现在一遇到莫合塔尔向她发火,艾琳娜的心就像落到了冰窖里。谁说有刀子嘴就一定會有豆腐心?莫合塔尔的心已不是从前的那一颗了。

那时候的情景好像就是在昨天啊,那时的莫合塔尔又腼腆又帅气,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莫合塔尔变得这么粗糙了?硬得像块铁,板得像块钢。

这世间发生了什么呀?艾琳娜实在是想不通。

我要去见一个人。

我原以为这将是一件秘密的事。可是草原上的风那么快乐,它吹着口哨,把落叶吹得满地跑,它一定是把这秘密告诉了很多人。

我要去见一个人,我满心欢喜。也许我要见的只是一个人,也许他是两个人,或是三个人。

唉,如果我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一无所知,那就不需要我再解释了,爱和奔这样的事儿,我只告诉亲爱的人。

夏天一来,流水镇上的牛和羊都被赶往了遥远的夏季牧场,牧民们也跟着他们的牛羊在山中,他们一走就是几个月,小镇上只有一些年长的阿妈妮守着空落的牧房。

每年这个时候,我也会像这些牧民们一样,关闭店铺,在流水镇消失一段时间。

我要去见的这个人是艾不都拉大叔,他离我有几十公里远,这些年,每年的夏天我几乎都要去见见他。

艾不都拉大叔说话很实在,从不云山雾罩,虚头巴脑。有一次我转发了他和几个民间艺术家在一起聊天的视频给我的朋友看,他们都说,艾不都拉大叔的话每一句都表达到位,比其他几个人有趣多了。

一头银丝的艾不都拉大叔已经七十岁了,但依旧精神矍铄。我的到来,让他很高兴,他说:“闺女,你有很久没来这草原了。”

我笑笑,把已经整理好的那一部分资料,放给他听,能感觉出来,他很开心。

艾不都拉大叔说:“姑娘啊,你们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啊。”

我的眼里马上蓄满了泪水,但我不想让艾不都拉大叔看出我的心思,我装出了笑容对他说:“是啊,艾不都拉大叔,我们的工作就要收尾了,曙光就在前头了。”

即使是夏天,草原上的夜晚也有些许的凉意,艾不都拉大叔点燃了篝火,和我聊着从前的往事。火上是他风干好的腊肉,越熏越好吃,柴火用的是松树枝,燃起来有一股松脂的香味。

夏天的草原满是灵气,永远都像是一个翠生生的姑娘。

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些年在空余的时间里,我们一直在搜集、创编、整理一些将要失传的民歌,我们把收集而来的数百首不同地区的民歌一字一句一调地手抄成册,并把它制作成视频保存下来。

这是一件百益无一害的事,无论是从短期还是从长远来看,都正如艾不都拉大叔所言,这的确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说起与民歌的结缘,艾不都拉大叔总是眉飞色舞,声音洪亮。他说,小时候他每天都是把家里的牛往河边草坪上一放,便和伙伴们你一段我一段地斗歌,那些美好的曲调至今依然萦绕心头。

您就是一个移动的民歌活宝库啊。我对艾不都拉大叔说。他本身会唱民歌,加上他的热心搜集,所以每次到这里来,我都会有新的收获。

对于他那些失传的民歌,艾不都拉大叔不无遗憾地说:“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唱这些民歌了,随着老歌手的相继去世,不少朴素动听的民歌也随之而去了。”

网上有也过这方面的统计,对于一些只有自己的语言,没有文字的民族来说,民歌失传现象更为严重。就像甘肃东乡族的“英雄史诗”《米拉尕黑》和长篇爱情叙事歌《马五尕豆》以及裕固族长篇叙事歌《西至哈至》《黄黛琛》《萨拉玛珂》等,已经没人能用本民族的语言唱全了,而裕固族婚礼仪式也没人能完整主持下来。

不用专家说,我们也知道搜集整理民歌的意义,它和那些从地下挖出来的盆盆罐罐一样,有着很高的历史研究价值呢。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怎样把这些原生态的材料,完完全全地保存下来。

莫合塔尔唱的《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这里面也有王洛宾整理的功劳呢。

据说是有一天,在西宁的湟中公园,王洛宾在一位经商的维吾尔族朋友的帮助下,请哈萨克族阿肯演唱了三天时间。在听了阿肯弹唱的一曲《都达尔—哎》后,王洛宾被这首歌美妙的旋律深深打动了,于是把原曲记录下来。

后来他觉得这首歌的原词内容太过于伤感,于是便重新编写了两段歌词,同时将一些旋律做了修改,经王洛宾改编的汉语版《都达尔和玛丽亚》,充满了草原牧民浓郁的生活气息。歌曲一经发表,很快就在全国各地广泛传唱。最后这歌名为《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由此可见,民歌的搜集、整理、审阅、校对和保护是多么重要啊。艾不都拉大叔的话,让我对民歌的收集工作更加信心满满。

今年的冬天,阳光似乎格外迟疑些,艾琳娜才晒了几天的果皮,一直都没有干透过,眼看风雪就要来了,她只好把它们收起来。

午后,艾琳娜取了一支檀香点燃,从茶罐中撮了少许的茶叶,放在了加了奶块的白瓷杯盏内,盖上盖子的瞬间,茶香和奶香扑鼻而来。

房间里响起的音乐是《黑走马》,艾琳娜朝儿子的房间望了一眼,这是木拉提最喜欢的音乐,木拉提经常是一边帮她干活,一边听着音乐舞动。

木拉提十六岁了,他已经长成一个帅气的哈萨克小伙了,他在县城的中学里读高一,前段时间来家访的老师说,木拉提想在两年之后去考播音主持,这让艾琳娜很是有些发愁。

流水镇上的哈萨克人祖祖辈辈都在草原上生活,他们逐草而居,放马牧羊,除了每年的夏季牧场,没有人去过更远的地方,他们不知道播音主持具体都做些什么,也不知道不主持的时候还能做什么,他们更不知道能考播音主持的学校在哪里。

新的学期,木拉提的学校来了一个从内地过来支教的老师,第一堂课的时候,他和同学们就讨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们的梦想是什么?

有的人说,我要带着家人去环游世界。有的人说,我希望能亲眼看到一场梅西的足球秀。

老师说,你们那些都不叫梦想,而是叫“消费”。梦想是一个人愿意一辈子付出努力而去追求的事情。

轮到木拉提了,他看着老师平静地说,我的梦想是做一名电视主持人,就像尼格买提一樣。

木拉提的话在同学当中引起了一片哗然,这太出人意料了。有的同学开始嘲笑木拉提的不自量力,但他们的老师没有笑。

草原上早就可以收看电视了,家家户户在草地上都安装了一个像大锅一样的电视接收器。很多人也都是在电视上知道了尼格买提。

老师走到木拉提的面前对他说,有梦想就一定要坚持。你要相信,梦里能到达的地方,总有一天脚步也能到达。

老师又对所有的同学说,你们都看过电视,也一定知道《好声音》中的塔斯肯吧,他就是哈萨克族人。

同学们当然知道塔斯肯了,他不但具有酷似费翔的外形和1.86米的身高,还拥有极富民族性的唱腔,塔斯肯的唱腔充满磁性,他的歌声犹如一杯醇烈的美酒,令人沉醉。

老师说,我想说的是,塔斯肯能做到的事情你们也一定能做到!尼格买提能做到的事情,我相信木拉提也一定能做到!

在接下来的家访中,老师来到了木拉提的家里。他对莫合塔尔和艾琳娜说,能不能实现是一会儿事,但人一定要有梦想。我为木拉提能有这样的梦想感到自豪。

莫合塔尔和艾琳娜对这个汉族老师的到来感到诚惶诚恐,他们不懂什么是梦想,也不知道尼格买提更多的故事,他们只知道,牛啊羊啊才是他们的希望和梦想。

老师走后,艾琳娜就把儿子看了又看,泪水慢慢就模糊了视线,在她的记忆里,感觉她的木拉提还是那个软绵绵还没有长大的肉团子呢。

她记得木拉提小的时候,有一次整整烧了一夜,他在她怀里扭动,抽搐,哭喊,那一次可把艾琳娜给吓坏了,以为木拉提不能熬过这个黑夜了,可太阳一出来,木拉提就跟没事儿人一样该怎么玩就怎么玩,该怎么跳就怎么跳,好像头一天晚上,他没有在她的身上滚来滚去,好像他从来没有哭着喊着让她抱抱。

木拉提小时候就可爱,有时候刚洗过澡从屋里出来,风吹过他柔软的头发,木拉提会高兴地伸出手指,摸摸自己的头发,他一定是在感觉,是什么穿过了他的身体,是什么穿过了他的头发和手指?

艾琳娜记得那时候的木拉提,对什么都好奇,他在院子里拔草的时候,看到了黑底白花的小猫。他招呼它过来,那只猫走过来和木拉提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又慢慢走掉了。

木拉提好开心啊,她跑到艾琳娜的跟前说,妈妈,你知道这只猫多么有骨气吗?我手里拿着腊肉,它都不吃。

是啊,这是只高高在上有骨气的猫呢!艾琳娜对他说。

可是,我的木拉提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呢?

艾琳娜疑惑地想着,好像也是昨天啊,他的木拉提还头枕着她的大腿发出了轻微的呼声,像一只心满意足的猫。

怎么转眼之间,他就有了那么远的梦想呢?

长大了好吗?艾琳娜问自己,可不要急着长大啊,即使长大,也不要像这个年纪的莫合塔尔。

纪伯伦说,我们所有说出的话都是自言自语,只不过我们有时会说得大声些,好让别人也听得见。

画家的手机里存有一个号码,备注是向日葵姑娘,一听这个名字就温暖得要命。流水镇上的人都很好奇,他们问画家,这向日葵姑娘是你的相好吗?

画家拨动着他的手机,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流水镇的人越好奇,画家越是不说。

画家曾经在一所大学里教书,画画只是他的业余爱好。画家曾经用他不折不弯的思想做尺子,教出了许多循规蹈矩的学生,那时候上课对他来说才是大事儿,正事儿,他要带他的学生打通生活与梦想之间的秘密通道。

有记者到学院采访,问他,理性教育究竟是高明的,还是拙劣的?

他回答说,看起来好像是高明的,但实质上很不高明。

他的话很不得学校领导的欢心。

那一年夏天,画家趁着暑假时间,在天山中部的草原上游走,他坐在租来的牧人的越野车里,看草原青碧,繁花迷眼。那个时候,他看到了牧民们钟爱的马和骆驼,也看到了鹰鹫就站在男人的胳膊上。他知道马是哈萨克人的翅膀,骆驼是草原上的船,如今,它们都被摩托和汽车取代。

有一天,牧人开着越野车,拉着他穿越草地。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牧人在轻轻地哼唱着一首《燕子歌》:

燕子啊,听我唱个我心爱的燕子歌

亲爱的听我对你说一说,燕子啊

燕子啊,你的心情愉快亲切又活跃

你的微笑好像星星在闪烁

啊……眉毛弯弯眼睛亮,脖子匀匀头发长

是我的姑娘,燕子啊

燕子啊,不要忘了你的诺言变了心

我是你的,你是我的,燕子啊……

这是画家第一次听到《燕子歌》,哎呀,牧人唱得太走心了,在那低缓,犹如溪水般的倾诉中,画家感到他就像是一根火柴走向了火,全身都燃烧起来了。

那一刻,他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那就是辞掉工作,按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在草原上游走,找一个像燕子一样的姑娘。

说说你的故事吧,画家说。在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开一个不怎么挣钱的小饭馆,本身就是一个故事吧。

我盯着画家大颗的瞳仁,那里面的酒精正被他的专注驱散。我犹豫了一会儿,开始讲我的故事,而我原来是打算把这段故事尘封到永远。

大学的时候,我业余在一家咖啡厅打工,在那里我经常见到一些有名气的艺术家,但他们一点儿也不大牌。

有一年的跨年夜,我见到了正在弹唱的一个吉他歌手,一个冬不拉演奏家,另有一个音乐人棠棣。他们边喝咖啡边聊天。

我曾在这里听过有人用冬不拉弹奏土耳其进行曲,被这种民族乐器感染而有诸多好奇,所以我更多地关注了他们。

后来我跟他们就混熟了,和棠棣聊得也越来越多,棠棣说时间把他磨损了,小时候他在草原上长大,曾经可以唱很多首民歌,现在剩下不过十来首。

他说,有一天,他在看电视的时候,听说了一个名词——民歌的危机,电光火石间,他突然就有了一个想法,那就是他要收集整理散落在民间的歌曲,保存并传唱下去。

他說民歌危机的第一个表现是“人走歌走”。民歌传唱主要靠歌手口耳相传,但现在年轻人或迫于生活压力,无心学歌,或钟爱流行歌曲,都没有喜欢唱民歌的,随着老歌手相继去世,不少优美动听的民歌也将随之而去。

“再往后,有些传唱不广的民歌怕是就要失传了。”棠棣说,现在他在跟时间较劲,希望自己能够尽快找到更多的民间艺人,深挖民歌并记录,创编,传承。让更多人重新喜欢上民歌,传唱民歌。

棠棣的想法打动了我,我说,如果方便的话,你再去草原就带着我吧。

然后我就跟着棠棣踏上了民歌收集之路,开始的时候,采访并不顺利,那些民间艺人对我们的到来并不欢迎,但棠棣并不气馁,他恭敬地向这些大叔们敬烟,但大叔们并不接棠棣递来的烟,而是从自己的怀里掏出烟盒,用烟斗点上。

棠棣处在一种被拒绝的沉默里,后来他找了一个会说哈萨克语的人,用他们的语言咕噜了好久,大叔才看了棠棣一眼,然后把烟接了过去。

当时,我就在棠棣的身边,看到了这些民间艺人们从冷淡到热情的过程。

所有的爱都是建立在崇拜的基础上的,我喜欢上了棠棣。

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我越来越喜欢这个看上去愠愠的家伙了,我相信真正的吸引力就是让对方的荷尔蒙迅速地上升。

那个时候,我不顾妈妈的反对,一心要嫁给棠棣。妈妈说棠棣是个要做事的人,你不能一生都跟着他漂泊。

这个世上能把所有的事情都看通透的,一定是妈妈。

但是我最后还是争取到了自己的幸福,我嫁给了棠棣。我和他一起整理民歌,看他唱民歌,就觉得我们的日子就是一首首歌。那时候咔咔就在我的肚子里,她马上就可以看到这个美好的世界了。

但谁说过的:这世上的事情,最忌讳的就是十全十美了,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一旦圆满了,马上就要亏缺,树上的果子一旦熟了,马上就要坠落,凡事总要稍留欠缺,才能持久永恒。

谁把这人生看得这么透彻?

咔咔出生的那年夏天,棠棣在来流水镇的路上出了意外,那时候他收集的民歌才整理到一半,我在哭過几场之后,开始决定把棠棣没有完成的事情给完成下去。

我知道,爱情最美好的样子,就是我爱的人永远在我身边,但我也知道,爱情还有最美另一种方式,那就是我会替他好好活下去。

几年过去了,我替棠棣做的民歌收集工作也已经接近到了尾声。

时光荏苒,我离开了原来的生活轨迹找到了另一种生活方式,也算草蛇灰线,伏笔千里。不得不说,生活有时就是这样残酷,也是这样现实。

我在流水镇开了一家小饭馆,这样我就能永远守着我的棠棣了。他曾经最爱吃我做的饭,特别是喝我熬出的白粥,他说那是天下最好喝的粥。.

每当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必定会到山上去看棠棣,埋他的那片土地总是最先开出花朵来,我在那里经常是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流水镇的人们大都知道我的故事,爱我的人更加爱我,不爱我的人依然不爱我,但这些对我来说都没有关系,我从来不活在别人的嘴巴里。

就像那个有明晃晃大月亮的晚上,他们中的一个人大声地说话:“说的没错呢,上帝创造那个女人,就是为了让男人遭殃。”

他们都觉得我是给棠棣带来灾难的罪魁祸首。虽然这话曾像一把尖刀刺伤我,但我已不再伤心难过。

我已经把难过和悲伤全都吃进胃里去了,我知道,一个人只有学会了消化这些难过和悲伤,才会有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镇定。

现在我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活着了,所以流水镇的人看到的我,经常是把笑容挂在脸上,虽然那些忧伤还在,但它并没有在时间的缝隙里变大。

莫合塔尔能来我的小饭馆实在是个意外,他曾经说我的饭馆是开给汉族人吃的,所以他从不过来,虽然我的小饭馆里也有他们爱吃的奶疙瘩和塔巴馕。

从莫合塔尔欲言又止的表情当中,我能感觉出来他是有事相求,果然,他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就向我打听画家的消息,说是很久没有看到画家,不知道画家是不是已经离开流水镇了。

我告诉莫合塔尔,画家还在流水镇,只不过这些日子又去山里作画了,可能得几天才能回来。

莫合塔尔谢了我,然后离去。

几天后,当画家回来再到我的小饭馆时,莫合塔尔在后面也跟了进来,莫非他天天盯着我的店门口,专等画家的到来?

莫合塔尔在画家的对面坐下来,一脸的笑意,他说他想求画家帮他办一件事,随后他说了事情的原委,当然是为了他的儿子木拉提。

莫合塔尔说,在这流水镇,只有画家您来自大城市,懂得又多,眼光又高,我和艾琳娜寻思了一下,看看您能不能帮我们拿个注意,您说,我家木拉提走这条路有没有把握?虽然说家里也用不着他回来养牛放羊,但我觉得学门手艺走到哪里都饿不死人,唉,为什么这孩子一说想做什么主持人,我这心里就空落落的,感觉不踏实呢?

画家说,孩子有想法是好事啊,你们一定让他努力去实践一下,事情成功了最好,但即使不成功那也是一种历练,你说是不是,莫合塔尔?

莫合塔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是,我们的木拉提应该怎么做呢?

画家哈哈大笑,莫合塔尔,你这次可算是找对了人。我曾经所在的学院就有播音主持专业。等你儿子木拉提放假了,我就带他去看看,让他了解一下,开开眼界,然后再为将来做打算也不迟。

莫合塔尔连声说谢谢。他说等儿子学校放了假,就让他和画家一起走,只是给画家添麻烦了,让他觉得过意不去。

画家又笑了,见外呢,你。

在流水镇,我大概是第一次看到莫合塔尔这种谦卑的表情,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心里不禁感慨万分。能让父母放下身架的,只能是他们的儿女。

画家又和莫合塔尔又聊了一会儿镇上的新事物,并夸奖莫合塔尔的歌唱得好。

莫合塔尔高兴地说,我家木拉提也很会唱歌呢,但他从不拿出来示人,因为我和艾琳娜都教育过他呢,要有天大的智慧,但不要有黄豆大的骄傲。

莫合塔尔离开饭馆的时候,特意走到我面前笑意盈盈地向我告别,这让我觉得特别温暖,也有些小感动,做邻居好几年了,好像我们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说话。

莫合塔尔的胸膛好像比来的时候直了一些,他推开房门走出去的那一刻,我看到夕阳的光芒从一棵树上慢慢移到另一棵树上了。

木拉提的明天是什么样子的呢? 我也在想。

虎年春节到来的时候,各种问候铺天盖地而来。

画家也在他的老家给我发来了问好的短信:春天来了,祝明月姑娘春风满怀,虎虎生威。

我说,不要祝我虎虎生威啦,作为一个女人我已经够威猛的了。哈,我没有告诉他,从现在开始,我只想做只温柔的小白兔。

十年水流东,十年水流西。经历了那么多,现在我也该转运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