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卫巍《梨花曲》

钱正梁到底把他爹钱本正的花白大辫子给弄掉了。

那年秋天,梨花镇丰收在即,鸭梨如同女人耀眼的奶子,亮晶晶地挂在枝头。这天早上,钱本正双目无神,目光呆滞,似乎又若有所思地坐了一会儿。他找出了一条崭新的青色长袍,小心翼翼地穿戴整齐后,把花白的辫子解开,让老伴蘸着水重新梳洗了一遍。钱本正的头发有些硬,像田野里漫无边际的野草,有些扎手。完毕之后,钱本正一只手拿了《论语》,另一只手端起早已泡好的茉莉花茶,在院子的老槐树底下品读。老伴不解钱本正为何打扮得像过年似的,又不是什么黄道吉日叩拜孔师,便小声嘟囔了几句,忙活别的去了。待老伴回来之后,见钱本正还是那个样子,一手捧书一手把壶,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赶紧跑过来叫了一声,人不应声,只有秋风瑟瑟。老伴推了推他又摸了摸气息,早就断气多时了。

钱正梁他爹死的那会儿,他正磨刀霍霍,又长又尖的杀猪刀在阳光下散发着寒光。一头肥猪捆在大锅旁边,声音嘶哑地叫着,锅里的沸水氤氲起来的水汽弥漫了肥猪的眼睛,有水珠也有泪花。钱正梁磨刀的动作很优雅,像一位绅士,更像一位员外,尽管他才不到二十岁,尽管他被钱本正从家里赶了出来,但他依旧继承了父亲识文断字的血脉,遇事不慌,沉着稳重,除了脾气有点儿暴躁之外,其他方面都和老子一样,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钱本正是梨花镇最后一位私塾先生。他个头不高,精神矍铄,腰板挺得笔直,像秋天田野里一秆秆迎风而立的高粱,更像院落里支撑房梁的大柱子。镇上的人都说,这是君子之风顶天立地哩!他带着一副银光闪闪的水晶老花镜,青灰色的长袍肥瘦正好合身,软底布鞋是老伴做的,合脚舒服,走起路来落地无声。一条灰白色的小辫子倒挂在脊背上,随着教授“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等《三字经》《百家姓》里的字文而左右摇晃,变成了土鸡翘起的尾巴,有些滑稽可笑。偌大的梨花镇谁没被钱正梁开过蒙,教过诗书礼仪?这些年虽然没出举人秀才,人们却也大多识文断字,至少斗大的字能认识几箩筐,博得了临近几个村镇人们的尊重。那些外村人称梨花镇中藏龙卧虎,遍地能人。能人若是识了字,上知天文下晓地理,就变成了文曲星下凡。

“莫在梨花镇逞能,小心闪了腰。”这是外村人告诫那些毛头小伙子的原话,它像冬天里的野火,连绵不绝,烧遍了黄河两岸,很多外乡人来梨花镇做生意,都小心谨慎和气生财,生怕得罪了哪尊门神将其扔进梨花河里。

钱正梁是钱本正的独子,也是老来才生的宝贝疙瘩。儿子出生那一年,钱本正不拜送子娘娘,不拜如来佛祖,而是“扑通”一声跪在了孔圣人像前,老泪横流。

老伴想孩子都想疯了,逢庙必进,见佛烧香,送子娘娘不知道拜了多少遍,见老头子跪在孔圣人像前,便嗔道:“你这个人读书读傻了,咱们老来得子是送子娘娘的功劳,哪里轮的上孔圣人的份儿!”

“你懂什么!我曾请人卜了一卦,他说我命中无子,孤老终生。我问有何方得以解困,高人说桃李满天下之时,便是老来得子之日。你说我这些年来辛辛苦苦教书育人,不图名声、不图钱财,图的就是生个一男半女延续钱家香火。现在有了儿子,我不谢孔师,我还能谢谁?”

老伴知道钱本正的脾气,看他在那儿十分虔诚地磕头作揖,便抱着儿子走开了。

按说钱本正是梨花镇方圆几十里有名的私塾先生,作为儿子的钱正梁就该子承父业,学习四书五经,讲授文明礼仪。但钱正梁不是这块苗子,他整天下河抓鱼、上树逮鸟,调皮捣蛋狗也嫌,钱本正的戒尺不知打了多少回了,钱正梁就是不改。

“朽木不可雕也!蠢材!废物!”钱本正气得把戒尺从窗户里扔出去老远。他一辈子教书育人,每个学生都被他管得服服帖帖,可到了儿子这里,他却败下阵来。

“读书管个屁!”钱正梁曾和母亲说过:“义和团造了反,八国联军进了京,皇帝都被赶下台了,一介书生能有什么用武之地。要想救国救民,得当兵杀人,得有大志气!”母亲听了一把搂过儿子,眼泪都掉下来了。“杀人放火佛祖也不会饶恕,儿啊,你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吧。娘给你吃,给你穿,就是不许你离开梨花镇,离开娘。”

钱本正和钱正梁决裂是因为那一年大兴剪辫子,要与封建社会一笔勾销。但钱本正不这么认为。体之毛发,父母所授,丝毫不得损坏,这是天理。皇帝和总统,谁喜欢谁去当去,与我平头百姓何干?剪发便是爱国,那不都成和尚了!

钱本正关了私塾,回到家中靠着几亩薄田度日,安心养老。

这时钱正梁正雄心万丈激情似火。他带头在梨花镇剪掉了辫子,然后甩手扔进旁边的火盆里。在一片叫好声里,钱正梁像一位凯旋的将军。他带领一些年轻人来到自己家里,要把他爹钱本正的辫子剪掉。

钱本正在堂屋里手捧《论语》,品着茉莉花茶,看得有滋有味。听见门外喧哗,便起身出门。他看到一群人围在门口并没有显现出多大的惊讶,但看见自己的儿子剪了头,不伦不类的像画书中的洋毛子,愣在那里。

这些年轻人也是一时兴起,图个热闹,根本没想到一向严肃古板的老先生竟然“啊呀”吐了口鲜血,然后抄起门后的铡刀片子,挥舞着跑过来,众人呼啦散开了。钱正梁从未见过这个阵势,吓得围着老槐树转圈儿。钱正梁火在心头,追着儿子不放。四邻八舍前来解围,也都远远地看着不敢上前。钱正梁也许是追累了,也许是气坏了,把铡刀砍在老槐树上,哆嗦着指着钱正梁:“滚!你他妈的给我滚,咱俩从此断绝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父子情分一刀两断!”钱本正平生第一次用粗话骂人。他的小辫子在剧烈地颤抖,好像刚刚剁下的牛尾巴,噼里啪啦帶着声响。任凭老婆子怎么苦求,他就是不松口,还飞起一脚,把老婆子踹出老远。

老婆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呼天抢地地哭了半天,也没能打动钱本正的心。

钱正梁卷起铺盖,一口气跑到了百里外的外县当起了学徒,学起了手艺。其实,他也没学多大本事,而是跟着一位年老的屠夫学起了杀猪。一把杀猪刀攥在手里,好像拿着一把大刀在指挥千军万马破阵杀敌。杀猪刀又长又快,吹发可断,一刀进去,猪的气力即刻减小,鲜红的血液冒着白花花的热气喷出来,使现场平空多了一丝惨烈。但钱正梁喜欢这种惨烈,喜欢这种氛围,当然,压抑在心头的是种剧烈的兴奋。钱正梁明白,自己这不是杀猪,而是杀人。他把猪当成了人。

第一次拿起杀猪刀的时候,钱正梁有些兴奋,也有些发怵,毕竟,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伤的是一条性命。见他在那犹豫,师傅说:“看你血气方刚像条汉子,怎么连猪都不敢杀?这杀猪和杀人是一个道理,你只有把他当成仇人,才会狠了心下得去手。当年,老子学杀猪的时候,一头猪被我连捅了三刀还在那里嗷嗷直叫。”师傅絮絮叨叨的当空,钱正梁已经把刀子捅进了猪的心脏。

钱正梁知道,师傅当年的婆娘被邻村的一个汉子睡过,不但睡过,还领着人跑了。师傅每天杀猪,其实是在杀人。

“杀,杀,杀!”钱正梁在心里喊了三遍,又接着喊了三遍“钱本正,钱本正,钱本正!”他把猪当成了钱本正,或者说,他把他爹钱本正当成了猪。老子把儿子赶出家门,不管什么原因,拐着弯的变成了血海深仇。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钱正梁的火气腾地窜了上来,他浑身的肌肉紧绷,双目血红,头发硬似钢针,只一刀就结果了一条性命。

师傅回过神来,看着第一次开刀的钱正梁手法娴熟,惊讶地说道:“孩子,你呀,你天生就是杀猪的材料。”

钱正梁本该三年出徒,但他一年内便打点起行囊回到了梨花镇。起初,他租了一个破败的院子,自己干起了杀猪的营生。尽管他脾气倔,但做起生意来却诚信经营,从不短斤少两。一年后,手里有了些余钱便把院子买了下来,重新找人翻盖一新。逢年过节,钱正梁总会割一块最好的肉、拿一些钱送到门口,然后转身便走。肉是给娘吃的,钱是给娘花的,至于钱本正,该干嘛干嘛去。钱正梁把儿子送来的肉和钱扔到大街上,还往大街上吐两口唾沫,唾沫星子没有砸到街面,却像一片灰白的鱼皮粘在他的鞋面上。钱本正扔出去的东西老伴又抢了回来,用水把肉洗干净,用小手绢把钱包紧了放在胸前贴身的口袋里,不管怎么说,这是儿子的一片心。

“要吃你吃,我就是饿死也不吃这不孝子送来的东西!”钱本正的倔脾气上来了,气得脸色煞白,变成一头狂打响鼻的老驴,指着老伴大吼大叫。但老太太不理不睬,反而觉得儿子孝顺,吃的更加欢快了。

父子俩本没有天大的仇恨,还到不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却偏偏两个人脾气都倔,像是一条车辕上的两头牛,互相较真、互不认输,就这么干耗着。可钱本正毕竟岁数大了,他再怎么耗,都耗不过风华正茂的儿子。

所以,钱本正耗死了。

赵有根前来报信的时候,钱正梁磨好了杀猪刀,往身后的藤椅上一躺,随手端起了一把圆润的紫砂壶,壶中飘着香气扑鼻的茉莉茶,正有滋有味地品味呢。

看到钱正梁悠闲忘我的样子,赵有根急了,他一着急血色就往脸上涌,像刚喝了二两梨花酒似的。“快走,快走,大伙都等着你回去呢!”赵有根拉着钱正梁,似乎死的不是钱正梁的爹,而是他赵有根的爹。

“急什么,不就是死了么,我早就知道他有这天。”钱正梁面色不变,看不出悲伤的神色,只是轻轻地弹了弹身上的土,拉了拉衣角,然后拿起刀子,顺手解决了早已绑在锅旁的肥猪。“我先给它放了血,省的在这里乱嚎乱叫,烦人!”

钱正梁回到老家的时候,梨花镇上的大多数人已经在帮忙收拾。搬凳子倒水的,糊纸人纸马的,帮着张罗前来吊唁亲戚的,看热闹的……仿佛这不是死了人,而是邻县的戏班要来唱一出《墙头记》。钱本正已经搭在堂屋里,双目紧闭,面色严峻,脸上没有一絲血色,那条已经如雪白的辫子枕在脑后,露出个末梢,好像老鼠的一截尾巴,有点儿触目惊心。

钱正梁见到他爹——已经死了的钱本正,又看了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母亲,转身又出了院子。

“哎哎哎,你怎么走哇!”赵有根的脸色由二两酒升到了四两酒,红得更加厉害了。他的声音刚刚出口,就被淹没在一片号啕声中,只好起身追出门口。钱正梁早就走远了,只剩下一身孤单的背影。他回到家里,把那把杀猪刀拿了回来。

嘈杂的众人没等回过神,只见钱正梁拿着杀猪刀返了回来,一时间全部安静了,齐刷刷地看向那把明晃晃的刀子。

“让开,快让开!”赵有根喊了一声,人群呼啦裂开一道口子,钱正梁稳稳当当地走了过去,像他在检阅自己率领的军马。此时,他心里升腾起一种自豪感,在人们的注视中,变成了一位将军。从门口到堂屋不过八九米,钱正梁却突然变得兴奋起来,他双目微红,眸子中闪烁着一丝亮晶晶的光亮,在众人屏住呼吸的寂静里,他心无旁骛穿越而过。

钱正梁把爹的头揽在怀里的时候,竟感觉到了一丝亲切。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和爹相处过。他用一只手慢慢地撩起爹的辫子攥在手里,感觉到有些温润也有些坚硬。但他相信自己的技艺,相信杀猪刀的利刃,就这么一扬,扬起了一弯明晃晃的月亮,爹的辫子便如一把柴草,齐刷刷地断了。

钱正梁慢慢地把爹放回原位,捡起辫子扔进燃着纸钱的火盆,鼓足力气喊了一声:“入殓!”

在人们的忙乱之中,一道青气升腾起来,钱正梁他娘昏了过去。

赵有根失踪了。那天大清早,他利索地洗了把脸,湿了湿额头上的发丝,随后照了照镜子,整了整衣角,像登台唱戏似的几乎粉墨登场。赵有根失踪后,他爹不着急,他娘不着急,钱正梁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一天,他往赵家跑了三趟,都没见着人影。

“大侄子莫急,有根快回来了。听说邻县请了戏班,要演十天大戏,这孩子准是看戏去了。”赵有根他娘看着有些焦急的钱正梁,慢慢地解释道。

赵有根没有别的爱好,抽烟喝酒捉鱼摸虾都和他沾不上边。他最大的喜好就是看戏、听戏,最爱看的是青衣花旦戏。梨花镇没有戏班,他就跑到别处去看,即便是百儿八十里的临县有请戏班的,只要听到这个消息,他也不嫌远、不嫌累,背起干粮布袋就走。这里的地方剧种是老吕剧,土语味儿浓,且旦角戏较多。赵有根平日说话像戏台上的青衣,嘤嘤细语,婉转动听。身体的动作上也有些旦角的扭捏,走起路来一步三摇,婀娜成了三月里的柳条。方圆近百里,每次有戏,赵有根每次必看,看了还不过瘾,还要模仿戏中的主角,他的两只眼睛脉脉含情左顾右盼,成了暗送秋波,硕大的脑袋转来转去学习女子扭头的样子。三学两学,脖子也学歪了,几乎成了戏台上女角的脖子,走起路来一歪一歪的。不了解赵有根的人,还以为他歪着脖子骂娘呢。无聊之时,赵有根的两只手变成了两只小兔子,翻过来翻过去,十根手指头变化出不同的花样,懂行的人说,这是在练习兰花指。所以,赵有根的女性化逐渐显现,说话爱歪头,面如桃花,眼睛缓缓转动,语调清秀,手指上跷,走起路来一步三摇,活脱脱一位 “男貂蝉”转世。

赵有根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戏台上的主角,唱一出《穆桂英挂帅》《三娘教子》,唱一出《小姑贤》《姊妹易嫁》。但在台底下自己唱一唱,哼哼两句可以,真到了戏台上挑大梁,那得需要下苦工。赵有根脑子好使,记性好,一出戏不超三遍,里面的故事情节、主角名字以及锣鼓经和唱词已经印在了心中。没事在家,赵有根关上大门,独自一人在院子里練台步、练身段、练唱腔。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赵有根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一旦入了戏,找到感觉,他整个人的精神气质也就变了。他的眼睛里有一湾清水,手指上凝聚兰香,身段婉转婀娜,他把自己给陶醉了。

赵有根毕竟不是吃唱戏这碗饭,还得寻一个养家糊口的活路。看着他天天在家唱戏,父母便把他往梨树地里赶。“一家人指望着梨树挣钱吃饭,谁有工夫听你唱戏。”他爹抡起大烟袋,飞了一溜火星儿,差点儿烫了赵有根的脑袋。

赵有根不能在家里唱,就到梨园里去唱。没有人愿意当自己的观众,梨树就变成了铁杆的戏迷。赵有根手指翻动,捏出一个兰花指,他清了清嗓子,轻飘飘地唱了几句,有风吹来,梨树叶子争相给他鼓掌。

面对银灯泪悲啼,

想起了我的丈夫王汉喜。

想当年青梅竹马同长大,

两家爱好成亲戚。

自从俺公爹下世去,

这二年穷了他姓王滴。

婆母在家把棉纺,

俺丈夫大街上要饭吃……

偌大的梨园变成赵有根个人的舞台,他像一只飞扬起来的蝴蝶,在梨树与梨树之间穿梭,梨园便静下来,成了一面镜子。

尽管赵有根下了功夫,但依旧没在公开的场合演出过。习惯了梨园,习惯了老梨树,他却习惯不了黑压压的脑袋。站在戏台上,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赵有根有些眼晕。丹田之气顺着颤巍巍的呼吸溜走了,戏词也顺着额头上的汗珠溜走了,两条腿成了摆设不听使唤,心跳得飞快,浑身也就打颤。唱出来的戏词像晒了三四天的干带鱼,又扁又细,难听不说,还有点儿吓人。坐在前排的一群孩子听到之后皆“哇”的一声吓哭了。在一片哄笑之中,他成了残兵败将,灰溜溜跑下台。

“这小子平日里总爱瞎哼哼,到了台面上,咋就成了软蛋了?”人们不理解赵有根为啥如此怯场如此紧张,又不是砍头要命,为啥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了呢?

赵有根起初也觉得没面子,名义上是个人尽皆知的资深戏迷,肚子里装着几十出老戏,却没想到上台之后还是如此紧张。打此之后,赵有根更加坚定了一个信念,老老实实过日子,听戏、看戏,至于上台唱戏,下辈子再说吧。

邻县唱了十天大戏,赵有根看了十天大戏。白天他帮着戏台上搬运道具,收拾刀枪把子,修理桌椅板凳。“戏唱的再好,也得需要人听,光听不行,还得内行。”戏班的老板姓汪,自小在戏台上摸爬滚打,是公认的戏篓子。汪老板看着赵有根忙来忙去不辞辛苦,闲暇时就跟在人家背后,谈看戏的体会、说剧目的细节,颇有发现好苗子的眼光。但赵有根近二十岁了,且又怯场忘词,只好打消了收徒的念头。看在赵有根勤劳有加又有点儿知音难觅的份上,破例让戏班管吃管住。每到晚上,掌了灯开了锣,赵有根就找一个较好的位置,聚精会神,全神贯注,认认真真听戏。戏台上的人笑,赵有根就呵呵地笑,戏台上的人哭,赵有根的眼泪就哗哗地掉。这个戏班的角儿都是个顶个的好手,知道逗乐煽情,把戏演到了骨头里,浑身透着舒爽。十天里,赵有根过足了戏瘾,美美地享受了一番。一直等到拆了戏台子,戏班收拾好家伙远走之后,他才踏上归家之路。

戏班临走之时,汪老板曾找到赵有根,颇有些难舍之意。“我唱了这么多年戏,像你这么痴迷的人还真没见过几个。这么着,以后若有缘,咱爷俩还有机会彻夜聊戏。咱唱戏的虽然是下九流,可心里干净。”汪老板唱了一辈子小生,说话不紧不慢,遇到个懂行的戏迷,也就敞开了心扉。“咱们一不偷二不抢,凭本事吃饭,老天爷都要佑着三分。皇帝被革命军赶下台,袁大头也被人骂死了,世道要有大变革,说不定那天咱唱戏的也会出人头地,高人一等。”

“看戏虽是图个乐子,却也有处世的道理。”赵有根同样不紧不慢,稳稳地说道:“您老唱了一辈子戏,最懂得这里头的道理。我看戏喜欢台上的风光,喜欢唱词里的韵味,更喜欢一台戏所说的道理。包龙头刚正无私,陈世美喜新厌旧,赵匡胤得了天下灭了功臣,汉刘备摔子为了收拢人心。依我看,现在这天下还不如戏里面唱得好,大大小小的官员没有一个能和包龙图相比。”

“呵呵呵,平日你小子不言不语,还没想到肚子里装着一大堆道理。”听了赵有根一番话,汪老板倒是大吃一惊。

赵有根笑了笑说道:“我这点儿东西是和梨花镇上钱本正先生学的,在他那儿读了三年私塾,听了三年道理,耳朵都磨起茧子来了。”

汪老板也十分新奇,向赵有根问了钱本正的一些事情。得知早已故去时,也有些惋惜。“照你这么说,梨花镇还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竟有这样一位老先生。咱老百姓能够识文断字也是件好事,说不定乱世之中,也能谋个存身养家的活路。”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赵有根摇了摇头。“戏里面时常这样唱,这年头,有口饭吃就不错了。”

赵有根和汪老板掌灯夜谈,一宿都没睡觉。第二天一大早互相做别后,赵有根背上褡裢,哼唱着返回梨花镇。前来听戏的时候走的迫切,回家的时候走的悠闲。深秋的原野一望无际,最远处,天边、云彩和大地黏在了一处,浑然一体。云彩飘得很高,像一团团白棉花一样飘在蓝色的天空上,大雁南飞,就像一行行规整的诗句。清早有些清冷,到了中午十分,暖洋洋的太阳照得大地一片融合,浑身也就热了起来。天气一热,浑身就觉得舒坦,光身子骨舒坦还不行,嗓子眼也有点儿痒痒。赵有根知道自己的戏瘾上来了,看了看四下无人,脚下只有一条羊肠小路,身旁是遍野的庄稼,便清了清嗓子唱了起来。

李氏女接钥匙满脸带笑,

叫了声小妹妹再叫我妈,

眼看着一家人妻离子散,

我的妹妹劝母成全咱家。

老娘放宽心儿尽孝道,

待几年小妹妹出了咱家,

咱家里种着了几亩薄地,

我的妹妹出阁尽管去花……

又唱:

俺又惊又喜心发跳,

盼他来他果然来到俺家里。

面带羞惭把话讲,

沒过门的夫妻俺可怎么把话提。

相公穿的衣单薄,

他冷疼在俺心里……

十天说长不长,说短可也不短。赵有根出了嘴边儿上窜出些稀稀拉拉的小黑胡子茬,浑身没有什么变化。一个满嘴边小黑胡子茬的小伙子,唱起扭扭捏捏的旦角戏来,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好在空旷的原野里,只有赵有根一个人,好在他的听众是缓缓的流水,高飞的野麻雀还有遍地高矮不齐的榆树苗子。委婉的唱腔把这些听众感染得醉了,寂静无声,沉醉在缓缓而行的时光里。

赵有根这么一唱,满肚子的戏词就像泄洪的闸口,奔泻而出一绝千里,百十里的路程也就变得短了。傍晚时分,太阳遮起红色盖头低沉沉悬在头顶之时,他已经到了梨花镇。满眼的梨树已经沉寂下去,满耳的鸟叫也随着梨树的沉寂而悄然无声。赵有根唱得有滋有味,满嘴跑的是才子佳人,却见暗处冷不丁窜出一个人来。

“赵有根我日你娘,这些天你去哪了!”这个人蓬头遮面,声震如雷,把梨树里一些归巢的鸟儿惊得扑楞楞飞出去老远。

赵有根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但看清来人,却又哈哈笑了。“你不在家杀猪,跑到这里来干嘛!”

这个人不是别人,是杀猪的钱正梁。赵有根问话他也不应,而是十分夸张地拍了拍自己的头。他的满头黑发变成了六月天河边的芦草,直冲冲向上,又密又硬。

“哎呀,光顾着看戏,把这茬给忘啦。你小子这么一提醒,我也觉得头皮痒痒了。”赵有根才发现,自己的头发比十天前长长了近两寸,一些头发丝都压在耳朵上了,有些不舒服。“走走走,我先不回家,先到你那理了发再说。”赵有根收起肚子里的戏词,迈步向钱正梁的杀猪铺子走去。

“赵有根,我真的日你娘,我还以为你忘了呢!”钱正梁回过头来,高声骂了句,一团黑压压的鸟儿慌里慌张地飞出来,撞进模糊的夜色里。

赵有根和钱正梁并不是那种交心的朋友。平日,两个人不怎么走动,也没有什么较大的来往,逢年过节也没表示,各吃各的饭,各干各的活。在集上碰个照面,有时候也不打招呼。钱正梁卖肉,赵有根卖梨,干的都是买卖,也不见得他俩互买东西时,不要钱或者少要钱,或者多搭几两肉和几个梨,该怎么就怎么,和别人没有什么两样。两个人在一起,无非每月找个闲散的日子互相理个发。

但在梨花镇上,人们都认为他俩是最要好的铁哥们。这是因为,两个人的头发,别人都碰不得。

钱正梁的头发硬。若是三天不洗,长得准成了刺猬,摸一摸都扎手。当年钱正梁娶了邻村的杨桂花,头一次夜里办事,杨桂花没被钱正梁的大幅度动作弄哭,却被搂在怀里的一头黑发给扎哭了。钱正梁有一次酒醉,说那一次把杨桂花的胸脯扎得通红,好几天才褪了颜色。钱正梁的头发不光硬,长得还快,一个月不理就会长出三寸长,抓在手里好像一捆麻绳。

“奶奶的,老子的头发都成了猪毛了!”钱正梁没事的时候爱挠头皮,挠起头皮就喜欢骂自己的头发。骂着骂着,就把自己给骂笑了。于是,杨桂花就跟着笑,杨桂花一笑,手底下的伙计就笑,一家人笑成了一锅乱粥。但他却不喜欢别人给他理发,别人的手好像是泥塑的,抓一撮都扎得疼,都不合适。理发师傅一只手拿着剪刀,一只手在头顶上乱抓,抓起这一撮,那一撮就闪到别处,好像头顶上刮大风,一根根头发成了左右摇摆的高粱。理发师傅抓来抓去,不一会儿就把钱正梁的火爆性子给抓了起来。钱正梁一发火,不仅不给钱,还差点儿踢翻了理发担子。

“老子的头发就那么难理?比褪个猪毛还难?”钱正梁这次没把人骂笑,而是把理发师傅给灰溜溜地骂走了。这一骂不要紧,方圆几十里的理发师傅没一个敢给他理发的,见了面,也只是笑笑:“您另请高明,这顶上功夫俺还没练到家呢。”

但是,别人理不了的发,赵有根却能轻而易举地办到。他给钱正梁理发,两只手轻之又轻,像是抚摸,却给人一种温润的感觉。赵有根不急不躁步步为营,剪了这一撮再剪那一撮,一把把头发便掉在了脚下。他的小拇指向上跷着,指甲有点儿长却很洁净,像一截秋后里的嫩葱,食指掠过头皮,成了蜻蜓点水顺势而过,剪刀咔嚓一响,一缕头发飘然而落,潇洒极了。

“妈了个巴子的,你的手像大家小姐,娇嫩着哩!”钱正梁舒坦了,就美美地享受一番。

相反而言,赵有根的头发却特别的软,好像每天在水里泡着似的,滑溜溜的,成了一挂瀑布。头发虽软,却也茂盛,像三月田野里刚刚钻出的嫩芽,温顺地贴在头皮上,倒不像真头发了。小时候伙伴们在一起玩,都爱抚摸赵有根的头发,一摸一个顺溜,痒痒手心。别人摸他的头发不要紧,还一个劲儿地起哄。“假娘们,头发长,见识短,上房梁!”气得赵有根直哭。所以,赵有根打小养成个习惯,谁摸他的头发就跟谁急。他娶了另一个村子的冯小妹,头一次洞房,他正卖力冲刺时,冯小妹突然用双手抱住他的头,抓着他的头发,结果,赵有根三下五除二就卸了力气一蹶不振。从此以后,赵有根定下规矩,夜里办事,冯小妹再怎么疯狂,也不准碰他的头发。

“你的脑袋咋就这么金贵,不让人碰呢!”每次完事,冯小妹都会来上这么一句。

理发师傅给赵有根理发有些发怵,头发太软不容易掌握分寸,明明把捏地很好,剪刀下去后却变得长短不齐,动作就有些小心翼翼,剪刀咔嚓一下后,等一会儿再咔嚓一下,理了一个时辰。赵有根睡了一觉,头发还没理到一半。头发长短不齐有碍观瞻,理发师傅过意不去,沉住性子慢慢精修,修来修去,头发越剪越短,到最后理成了秃子。趁赵有根打盹的工夫,理发师徒收拾起担子,一溜烟跑了。

赵有根找不到应手的理发师傅,只好让钱正梁给理。钱正梁手大劲也大,像一把大蒲扇,肉乎乎地按在赵有根的头顶上,有猪肉的臊气,也有杀猪刀明晃晃的寒气。钱正梁剪发像是给猪褪毛,几乎是马不停歇,剪刀咔嚓咔嚓直响,像放了一串鞭炮。头发丝儿飘飘扬扬,不一会儿就覆盖了脚下的地皮。说来也怪,钱正梁一剪刀一剪刀地在赵有根的头顶上飞舞,能把柔软的头发剪得丝毫不乱。这个时候的赵有根,最喜欢剪子挨着头皮咔嚓咔嚓作响。

“老钱,你正好剪了九九八十一下!”赵有根心里数着呢,八十一剪子不多不少,头发剪得不长不短正合适。

两个人刮脸也是一种享受。剃头刀被钱正梁磨得闪着一溜银光,毛巾被赵有根捂得很热,一刀一刀下去,仿佛去掉了一身的污浊。两个人互相刮了脸,然后躺在那里,喝上一壶大茶,眯个小盹,简直是人生快事。

理完发之后,两个人也会说一会儿话。但是,说不了几句,两个人就说不到一块儿去了,脾气性格不同,话语自然不同。赵有根文气,凡是爱讲个道理,张口闭口,都是戏词里教的。戏词里讲的是忠孝节义,都是人生的大道理。钱正梁霸气,说话爱吐脏字,也比较粗鲁。年轻时粗鲁,是为要和老爹区别开,不能活出一个样子,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就养成了习惯。

“老钱,你说话咋就不能文明点儿呢?”赵有根咂嘴道。

“老子杀猪,讲文明下不去刀!”钱正梁头也不抬,继续闭目养神。

“杀猪和说话文明没啥关系。你杀猪是为了赚钱养活老婆孩子,说话文明则是广结善缘,抵消杀猪的罪过呢。”赵有根顺着钱正梁的话茬,想把道理扳过来。

钱正梁却噗哧笑了。“老赵啊,有些事心里明白就行了,何必在乎说与不说。在我心里杀猪就是杀人,罪过大了去啦。你别和我讲什么狗屁道理,老子自在惯了,说话还能把天说塌了?”

赵有根摇摇头,觉得他和钱正梁已经说到两条线上去了,就顺着钱正梁的这一句话往下走。“猪是猪,人是人,怎么能说杀猪如同杀人呢?听说日本鬼子进了东三省,杀人不眨眼,到处烧杀抢掠,你真有本事,就该杀敌救国去。”

“日本人在东北横行霸道,还能跑到咱梨花镇来?”钱正梁有些不耐烦。“若有闲工夫,你去唱你的陈曲滥调去吧,别在这里闲扯淡了,待会儿我还要杀猪呢!”

两个人话不投机,理完发本来是件高兴的事,最终却闹得不愉快。赵有根气哼哼出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杨桂花冲着钱正梁道:“两人好好的,咋就和狗似的掐起来了?”

钱正梁拿起刀子,翻着白眼说:“你个娘们家少跟着掺合,你懂个屁!”

看事的立场不对,自然话不投机。钱正梁生了个儿子叫钱墨,生的浓眉大眼,面色洁净,说话也很斯文,他没有继承老子的杀猪卖肉的职业,而是喜欢读书写字,这些年在省城读书,成了梨花镇第一个走出去的学生。赵有根生了个女儿叫赵秀秀,娇俏可爱,天生一个俏花旦,自小跟在赵有根的屁股后头听戏。梨花镇请戏班,小丫头目不转睛,回头就能学得有模有样。赵秀秀也不怯场,上了台就敢唱,唱念做打樣样都行,台下一片叫好,盖过专业的演员。赵有根见她有这个灵气,把她送到戏班里学了三年,跟着戏班到处唱戏,如今在方圆百里已小有名气。

钱墨和赵秀秀同一年出生,小时候爱在一块玩。镇上有人做媒,找到钱正梁和赵有根撮合,哪知两个人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钱正梁说:“赵有根那个鸟样,每天咿咿呀呀像个娘们,钱家和他成了亲戚,准会倒霉!”赵有根说:“钱正梁满身匪气败坏了门风,和亲爹都断了来往,以后秀秀嫁到他家准是受气的命。”媒人两头碰了灰,只好作罢。

两个人没有结成亲戚,也互相诋毁了对方,按正说应该翻脸决裂,老死不相往来,但他们每个月的头发还是照理不误。用梨花镇上的人说:“两个人的头是金是银?别人理个发就那么难?”

当年秋天,日本人一路南下,占据了大半个中国。县城里也驻扎了人马,挨着梨花镇三十余里,碰上好天气,能看到日本人筑起的炮楼。钱正梁的一句气话变成了现实。

这时候一树一树的鸭梨已经熟透了,到处飘着一股甜甜的气味,醉人心扉。鸭梨成熟采摘的时候,梨花镇是最热闹的。鸭梨贩子蜂拥而至,一片繁忙。他们还会带着一些风月女子前来。这些女人在梨花镇租下几间小屋,白日大门紧闭,到了晚上,弄两个鸭梨用红线穿了挂在门口,若有客来,摘了鸭梨入内成就好事。梨花镇上的一些男人偶尔也去吃回腥,卖了梨有了钱,咋就不能好好地舒坦舒坦呢?对此,一些人家没少打架闹事,但碍于面子又不好声张,反而助长了男人的风气。

但,今年的鸭梨贩子没有来。

日本人到处搜查八路,谁有可疑之处,不管是真是假都会抓起来严刑毒打,八成会没命。县城有一座大牢,日本人在那儿审讯疑犯,各种酷刑应有尽有,即便死不了也得扒层皮。但是,真正能从大牢里走出来的没有几个。鸭梨贩子这个时候冒着风险来到梨花镇,碰上日本兵等于送死。

鸭梨卖不出去,赵有根只好卧在家里自己唱戏消遣。戏里有故事、有道理,有悲欢离合,蕴含了整个人生。但赵有根唱来唱去,又觉得这么个唱法确实有点儿无聊。遍地战火,兵荒马乱,命都快没了,唱戏还有个鸟用。

老婆冯小妹愁眉苦脸,像秋后霜打的茄子,她身材娇俏,面色微微发白,显得整个人有些娇气和柔弱。冯小妹之所以嫁给赵有根,主要原因是喜欢看戏、听戏。戏班不可能每天都到梨花镇来,也不可能为了冯小妹一个人唱。但赵有根就不同了,他可以每天唱,在梨树园里唱,在炕头上唱,在被窝里高兴了也能唱,有板有眼的样子和戏台上的演员没什么区别。这还不说,每天都要到梨园里去,鸭梨黄澄澄的,阳光暖盈盈的,整个人接受了地气,精气神噌噌地窜了上来。鸭梨丰收就有进项,卖了钱一家人吃喝不愁,简直是神仙过的日子。

其实,冯小妹是那种给点儿东西就能满足的女人。看着赵有根一张一合每天唱戏的嘴,看着满园的老梨树,冯小妹就会觉得心里踏实。但现如今不行,赵有根唱得心烦气躁,鸭梨烂得心如刀绞,日子绞成了一团乱麻,看什么都不顺眼,干什么都不顺心。所以,冯小妹只好闷恹恹地倚在炕头上,整天唉声叹气。

眼看鸭梨就要全部烂掉的时候,钱墨回来了。跟着钱墨一起来到梨花镇的,还有一个日本人,他西装革履,文质彬彬,说几句呱啦呱啦的话语之后,都会神情古板地点头哈腰,好像欠着别人钱似的。日本人和钱正梁说话,钱墨就在一旁翻译。钱墨说:“这是皇军驻在本县的野田由一队长,听说今年梨花镇的鸭梨滞销,特地前来考察,并且按照往年的价格收购,整个梨花镇有多少要多少。”

钱正梁看了看野田由一,笑着说道:“儿啊,小鬼子莫非发了神经?整个梨花镇,那得摘多少鸭梨?再说,你怎么当了他们的走狗?”

钱墨先是和野田由一说了几句,然后对爹说道:“现在天下大乱,性命堪忧,有奶便是娘。我跟谁无所谓,主要是,以后我能让您不再杀猪卖肉,而是过一个人上人的日子。”钱墨同样笑着和钱正梁说话。“现在梨花镇掌握在日本人手里,他们想杀谁就杀谁,要是哪个不服或者支援八路,派几挺机枪过来,几梭子弹打过,整个镇子都能扫平。”

钱正梁坐在太师椅上,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拍手站起来道:“那我就听你一回!”

当天下午,钱墨把野田由一收购鸭梨的布告贴满了整个梨花镇。钱正梁总体负责整个收梨过程,也赚取其中的一些差价。人们大都欢天喜地,忙活着摘梨去了,同时三辆日本军车也开进镇子,开始运梨。

冯小妹听到消息,赶紧拿了梨筐,拉着赵有根往梨园去。

“日本人来梨花镇收梨,梨就烂不掉了,等到冬天闲下来裁上几尺好布,给你和秀秀做两身衣服。”冯小妹一脸喜气,一边说一边麻利地收拾工具。

赵有根却把脸沉得漆黑,他夺过冯小妹手中的梨筐,一甩手扔到了屋顶上。“小鬼子收梨没安什么好心,鸭梨烂就烂吧,只要良心不烂就行,咱家园子里的梨全烂掉也不卖给他!”

冯小妹一脸惊讶,高声道:“赵有根你搭错了哪根神经,这么好的事你不干,莫非中了邪发了疯?你不去拉倒,我一个人去!”说着,就要迈出大门。

“你敢!”赵有根呼地转过身来,啪地甩了一巴掌。冯小妹捂着脸哭道:“你不卖梨,一家人跟着你喝西北风去吧!人家钱正梁放着杀猪的营生不干,为的是啥?我看,你就是一个会咿咿呀呀的窝囊废!”转身哭着进了屋。

赵有根听着门外卖梨的喧哗声,气得咬牙跺脚,扭头吐了几口唾沫,咣当一声关了大门。

赵秀秀回来了,她不是一个人回来,还领回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那是初冬后的一个早晨,梨园里已经空了,到处飘散着树叶及腐梨的甜味,有一种淡淡的酒香。赵有根的鸭梨全部烂在园子里,懒得去打扫,甜味就是从他的梨园中飘出来的,大家闻着都一阵陶醉。冯小妹还在赌气,躺在炕头上不肯下来,赵有根则懒洋洋地倚在门口,晒着太阳。满肚子的戏词压在心里,一遍遍过滤,只是再也懒得张嘴。

赵秀秀就是在这个时候敲的门,十分急促。赵有根喊了声,赵秀秀便小声说道:“爹,我回来了!”

赵有根连忙起身开门,却见赵秀秀身上的衣服不知被什么撕破了,滿身的布条子,况且,身边站着一个年轻小伙子,浑身是土,衣服同样破烂不堪,胳膊好像受了伤,吊在胸前。

冯小妹一骨碌从炕上翻下来,急忙跑到院子里,见到秀秀这个样子,也惊讶地说不出话来。秀秀迅速地把小伙子拉进院子,转身关了门,然后低声说:“爹,娘,此事说来话长,咱们进屋再说。”

赵有根和冯小妹一边一个,架着两个人进了屋。

赵有根忙着端水给两个人解渴,冯小妹点着了炉火做了两碗面条。赵秀秀和小伙子吃饱喝足之后才慢慢地放松神情,斜着身子躺在被卷上大口喘气。冯小妹看两个人的衣服破烂,便给赵秀秀找出以前穿的一套让她到里屋里换上。家里没有小伙子的衣服,便找出了赵有根年轻时的衣服。洗漱完毕后,两个人才恢复了年轻人的光彩。

“光顾着吃喝了,还没给你们介绍呢!”赵秀秀捋了捋辫子说道:“这位叫汪鹤亭,在我们剧团是当红第一武生,也就是我爹长年念叨的汪老板的小儿子。”

汪鹤亭抓住赵有根的手,使劲儿握了握说:“您好,同志。”赵有根第一次听说同志,有些惊讶。汪鹤亭便又说道:“您好,伯父。”

伯父比同志好听,也比同志受用。

汪鹤亭又转过身来,冲着冯小妹道:“伯母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冯小妹见汪鹤亭生的白净,器宇轩昂,说出话来还文绉绉的,惹人喜爱,便拍着身上道:“没啥,没啥,我们劳累习惯了,不怕麻烦。”说着,摩挲着女儿的手,差点儿掉了眼泪。

赵秀秀说:“日本鬼子围住了县城,到处抓壮丁修工事,剧团四分五裂,人们各自逃命,这次要不是我们冒着危险跑到家里来,很有可能被鬼子抓去,生死还说不定呢。”

汪鹤亭接过话茬道:“日本人在县城修工事、建据点,是要以此作为根据地,越过黄河,一路烧杀抢掠占领中国。”汪鹤亭说这话的时候,满脸悲怆之情,眉毛上挑,像极了舞台上的武生。

“爹,这次日本人收购梨花镇上鸭梨,就是慰劳那些日本兵的,况且,他们收购鸭梨的钱,本身就是县城里一些大户的家产。那些大户,有的被灭了满门。”秀秀咬着牙道:“只是咱镇上的人不明白,糊里糊涂地就给日本人卖了力。”

赵有根恨声说:“钱正梁爷俩在梨花镇收购鸭梨,人们都把他们当成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但我不买他们的账,咱们一家人就是饿死,也不把梨卖给他!”

汪鹤亭又一次抓住赵有根的手说:“伯父,您给咱中国人长了志气,是革命的好同志哩!”

日后,赵有根才明白“同志”两个字的含义。赵秀秀和汪鹤亭是八路军驻在县城的地下党,负责收集日本人的军事情报,摧毁日本人在本地的据点。由于这段时间日本人提高了警惕,加上剧团分裂,两个人的身份差点儿暴露。在撤离县城时,汪鹤亭被流弹射伤了胳膊,无奈之下,赵秀秀才领着他返回梨花镇,先在家里躲一阵风头,伺机行事。

两个人在返回梨花镇的路上,日本人搜查得很紧,但凡有嫌疑的立即五花大绑押走,很多人因此丧命。两个人白天不敢贸然行动,只有到深夜才敢在野地里穿行,三十多里路程,两人跑了一夜。

赵有根喜欢唱戏,明白戏词里的道理,再加上赵秀秀和汪鹤亭的叙述点拨,道理又明了三分。梨花镇虽小,但也驻扎着鬼子,况且还有一个省城的高材生钱墨当汉奸,事情就变得有些复杂。梨花镇中间隔着一条梨河,一架大桥横跨南北,宽阔的大路四通八达,一些物资源源不断地运进城里。鸭梨卖光了,钱墨便会同钱正梁征收粮食支援野田由一。

钱正梁当初给梨花镇卖了大批鸭梨,人们还有些敬重,毕竟满园的鸭梨烂在那里,糟蹋了有些可惜,卖了也就卖了,至少野田由一给了钱。但这次不同,钱正梁征收粮食是为了支援日本人打仗,日本人打的又是中国人,性质就变了样。梨花镇的人当年跟从钱正梁他爹钱本正读书识礼,每个人都不傻,其中的道理人人明白,也就没了卖梨时的积极。钱墨把征粮的告示贴了三天,没有一个上门交粮的。

“奶奶的,啥叫忘恩负义,这就叫忘恩负义!”钱正梁气得摔了一把茶壶,跺着脚在梨花镇大骂。“老子给大家卖了梨,到了关键时候,每个人咋就成了吝啬鬼了呢?”

这时候的钱正梁已经不是杀猪时的钱正梁。那时候他穿的是粗布衣裳,喝的是大碗茶,每天得杀猪褪毛剁肉剔骨,整日劳碌也挣不了几个钱。现在却身穿绸缎,满面红光,每天两壶上等的龙井润肺养心,动不动还拿出当年钱本正留下的一些古书,翻几页看看。钱正梁小时候不读书,到了中年以后却读起书来,倒还有钱本正的样子。

钱正梁犯了急脾气,脾气越大,头发长得越快,几天工夫头发便触到脖颈子,扎得脖子又痒又疼。钱正梁在收购鸭梨的时候没有想到赵有根,在征集粮食的时候没有想到赵有根,头发长了浑身难受之时,才记起有一位和自己相互理发的赵有根,便派人去请。

赵有根的头发也有些长了,一低头几乎遮住眼睛。冯小妹曾给他咔嚓了几下,但效果不尽人意。钱正梁派人来请,赵有根便抬脚去了。

钱正梁的院子已装修一新变了样子。院子里没了杀猪的大灶大锅,而是种上了一些花草,屋檐下还掛着两笼画眉,正在那儿叫着。堂屋里不再四壁空无一物,而是挂上了一张孔圣人像,下面一炉烟火,燃的正旺。钱正梁让人温了热水,躺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赵有根不言不语,走到另一个椅子上躺下。若在平日理发之前,两个人会互相洗头,温水往头上浇,双手在头上挠,洗得倒也舒服。但这次却走过来几个人,端了温水拿着手巾,就着两个人的姿势给慢悠悠地洗了。

“赵有根,这就是享受。”钱正梁闭着眼睛说道:“听说你家秀秀回来了,是不是在外面唱不下去了?”

赵有根心里一惊,随即说:“孩子回来正好,外面兵荒马乱,省得我和他娘担心。”

钱正梁说:“是啊,要说好还是咱梨花镇好,没有战火硝烟,真是一块风水宝地!”

两个人理了发,觉得浑身舒坦,继续躺在太师椅上养神。

钱正梁忽然说:“老赵,我想托付给你个事!”

“啥事?”赵有根问。

钱正梁说:“野田由一征收粮食,算是给我出了个难题。日子逼得紧,现在又没人来缴粮,你看是不是带个头,明早送过一些来,价钱好商量。”

赵有根说:“我家梨园多,哪来那么多粮食?家里存着的吃到年关就要断炊,我拿什么带头?再说我即便有粮食,也不会卖给日本人。”

“日本人怎么了,日本人收你的梨没给钱?”钱正梁喝了一口龙井,悠然地说道:“这年头要想吃饱饭,关键看你跟着谁。”

赵有根摇了摇头,苦笑着说:“老钱呐,咱俩也算半辈子的交情了,我说一句你别不爱听,现在正到处抗日呢,你们爷俩跟着那个什么野田由一,早晚会吃大亏。”

“吃亏?”钱正梁怔了怔,随后笑道:“我这个人一辈子吃鱼吃肉,就是不会吃亏!”

两个人的话还是说不到一块。说不到一块也不要紧,关键是越说越不高兴。赵有根又一次气呼呼地走了,他的前脚刚刚迈出门口,钱正梁就在院子里骂道:“奶奶的,老子以后再也不让他理发啦!”

年关将至的时候,汪鹤亭的枪伤好了。在冯小妹和赵秀秀的精心照料下,汪鹤亭有些发福,身体愈发健壮,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这个时候,小汪提出先由他返回县城,再由县城转到省会。由于耽搁的时间较长,他们已经与组织失去了联系,这次去省会先接上头建好联系网,然后继续在县城开展活动。

赵秀秀同意这个决定,但也有些不舍。平日在一起张口同志闭口同志,一旦分开,心中却还有另一番感觉,只是没有言表罢了。

其实最舍不得让小汪离开的却是赵有根。两个月来,汪鹤亭没有踏出院子半步,每天不是和赵有根讲革命就是讲唱戏,由说戏说到当今之现状、革命之现状,中间虽然隔着几道弯,却连着一个理儿。两个人不光说,说高兴了还唱。赵有根在戏台上不敢唱,在自己家里却能放开嗓子。

赵有根唱起来有板有眼,倒也让小汪惊讶。有时候唱高兴了,小汪能一口气翻上几十个跟头,动作麻利干练,羡慕得赵有根直咂嘴。

赵有根知道小汪走有他的道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继续努力。临走之前,小汪拉着赵有根的手说:“伯父,梨花镇以后就靠你和秀秀了,保重!”

赵有根深受感染,他使劲儿握住小汪的手,恳切地说:“有我在你放心!”

过了年之后,县城里只剩下一个日本人,这个人就是野田由一。日本军离开本县去了邻县,因为邻县就在黄河边上,日后行动起来便捷快速。日本军驻扎在邻县的人数也不多,也就十二个人。中国这么大,每个县不可能派驻大规模军队,多则二十几个,少则,像梨花镇这种县城只有一个。县城里驻扎着亲民团,近二百号人,他们听从野田由一的指挥。平日野田由一不愿在县城呆着,更多的时候由钱墨陪着来到梨花镇,逛一逛梨园,看一些钱本正当年留下的古书和读书笔记。有一次,野田由一还到钱本正的坟头,恭恭敬敬地鞠了仨躬。

野田由一曾对钱正梁说:“钱本正先生的学问和学识令人敬佩。”当然,野田由一不知道钱正梁曾割下老爹的大辫子,父子俩曾经反目成仇。钱本正早已作古,往事如烟,一些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钱正梁年岁越长,越能回味过当年的味道来。有时候甚至觉得,当年的反目确实怪自己年轻太过冲动。

钱正梁放下屠刀之后,虽不能立地成佛,倒也改变了一些心性。钱正梁以前摸刀杀猪,讲究的是稳准狠,突出一个快字,但现在冷不丁拿起当年老爹留下的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生活节奏却出奇地慢了下来。有时一个下午,书看不了几行,却能摸索出一些事情。不知不觉中,读书消磨了一些钱正梁的急性子和火爆脾气。

出了正月进了二月,再过几天是钱正梁五十岁生日。若是放在以往,他的生日过不过无所谓,要么这天不杀猪,要么一口气连杀几头猪,一天也就这么过去了。但今年不同,钱墨与野田由一商量,要给钱正梁过一个隆重的生日。

钱墨本想请个戏班唱三天大戏,可现今的戏班都拆台散架,另谋出路去了,演员凑不齐,唱戏也就黄了一半。但钱墨知道有个人能唱,而且方圆百十里小有名气,这个人是赵秀秀。他来到赵有根家里,说明来意请赵秀秀出山,以她的名望召集人马,组建剧团。

那天赵秀秀穿了一件红花格子棉袄,梳了一条漆黑如墨的大辫子,正坐在堂屋里陪父母说话。钱墨这些年在省城读书,多年未见,突然明白了“女大十八变”的道理。秀秀的两只眼睛像乌黑发亮的葡萄,闪耀着如水般的莹光,她的小口似中秋时节的红枣,脆中透着干净,两排牙齿如玉般洁白,说出话来都有一股甜味。秀秀的身体是三月里的垂柳,六月中的碧荷,亭亭玉立,凸凹有致,打眼一看,像是年画里走出来的仙女。

钱墨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燃起一团火。

赵秀秀冷冷地看了一眼说道:“你们爱找谁找谁,反正本姑娘绝不会挑头组建什么剧团,要想听人唱戏,您到别处另请高明。”

钱墨并不生气,他随手弹了弹身上的尘土,笑着说道:“唱不唱由你,到时候野田由一是要来梨花镇听戏的,事情办砸了,后果你来担。”说着转身出了门。

赵秀秀气得面色绯红,胸脯起伏不定。冯小妹搂过女儿,嘤嘤地哭了。赵有根则破口大骂:“钱正梁,我操你祖宗八辈!”

錢墨这话绝对没有威胁的意思,前些天野田由一带了两个随从到离梨花镇不远的北园镇探访,去的时候平安无事,回来时却被镇子里的一个猎户给盯上了。猎户躲在路旁的杨树林里,待野田由一走到近前时,搂响了猎枪。

砰的一声响,两个随从被猎枪霰弹打成了血筛子,野田由一侥幸躲过,左胳膊上却中了霰弹。事后,野田由一大怒,派民团对北园镇进行了搜捕。北园镇共有十二家猎户,全部成了搜捕对象。这些人被绑到杨树林旁,或者活埋,或者成了射击靶子,或者被砍了头,没有一个人活着出来。

死亡的气息弥漫在杨树里,弥漫在北园镇,又从北园镇飘过来,弥漫在梨花镇。每个人都闻到了一种味道,鲜血的味道。

“秀秀,这个戏咱不能唱。”赵有根拍了桌子。赵有根平日唱旦角惯了,说话有些细、有些绵,甚至有些中气不足,但这次却掷地有声,震得屋子嗡嗡乱响。“你多带几床被子,备好干粮和水,上梨园去吧。梨园里有护园的土屋,你先到那里躲一躲风头,钱正梁的生日过去了,你再回来。”

“我也是这个意思。”赵秀秀点了点头说道:“他们肯定不会想到我会躲到梨园里。到时候你就说我到外地组织演员去了,还没回来。他们找不到人,戏就唱不成了。”

当晚,赵有根背着被褥送赵秀秀进了梨园。起初,冯小妹替赵秀秀担心,一个女孩子独自呆在梨园里,且梨园中有狐狸,有刺猬,不吓死人才怪。赵秀秀却说:“梨花镇栽种梨树二百多年,这些梨树都成精了,它们佑护这我呢。要不然,日本人的飞机炮弹满天飞,咋就落不到梨园里?”

钱正梁生日的前一天,钱墨打发人来请赵秀秀。赵有根刚从茅房里出来,通身舒坦,看着来人,他不阴不阳地说道:“我们家秀秀出去搬请人马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这年头凑个好戏班子不容易,你们回家等着吧!”但来人不依,他们说钱翻译发了话,见不到赵秀秀就拿他爹顶事,女儿唱不成,老子上台也行。

赵有根紧了紧腰带,梗着脖子往前凑了凑。“我就是赵有根,你们想听唱,我去给你们唱!”

第二天,钱正梁一家等在门口,野田由一亲自前来祝贺,并且送上了一把日本军刀,吹发可断。门前已经搭起了三丈高的戏台,两旁各自扯了鲜红的绸缎,彩旗飘扬,场面宏大。梨花镇多年没有请戏班唱戏,这是破天荒的一次。人们纷纷涌到台前,像一层层波浪。戏台的一侧搭着彩棚,棚子里设有座位,钱正梁父子陪着野田由一坐着。

赵有根被人推着来到台后,才发现钱家早就在外县请了戏班,一颗悬着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幕布卷起,锣鼓开响,演员们纷纷上场。一场戏下来,台下叫好声不断。彩棚里的野田由一也带头鼓掌。

唱罢之后,钱正梁上台讲话。起初,钱正梁不愿意讲话,以前杀猪卖肉,粗话连篇,根本上不了台面。但野田由一却要求他说,还让钱墨拟了一份讲话稿,让他照着背下来。

钱正梁把一些客套话说完之后,突然话锋一转,提起了北园镇事件。他说北园镇的刁民企图伤害野田由一队长,已经被民团正法,身首异处,这件事情值得梨花镇的人们警惕。台下的人起初有些好奇,议论纷纷,但看着四周荷枪实弹的民团和野田由一严肃的面孔,突然变得异常安静起来。

钱正梁清了清嗓子,环顾了四周,然后说道:“根据野田由一队长的提议,县城民团在梨花镇设立护卫队,由敝人任队长一职,保护地方安宁,维持地方正义,希望大家积极配合,密切关注八路动态,发现情况即可上报,重重有赏。”

钱正梁讲完话,好戏接着唱。这次上台的不是戏班里的人,而是赵有根。赵有根被勾了脸,一脸的绯红,漆黑的眼圈,血红的嘴唇,头饰闪闪发光。他穿上了旦角的衣服,款步轻移,长袖飘飘。赵有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扮上装粉末登台,放在以前他应该紧张得两腿打颤冷汗直流,戏词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在台上抖成个乱团。

赵有根看着台下黑压压的头顶,看着彩棚里露出得意笑容的钱正梁父子,心里直给自己打气。“赵有根,你可不能趴下,你可不能露怯,野田由一和钱正梁正等着看你的好戏呢,为了秀秀,为了梨花镇,你得像一棵梨树,得直挺挺地站在那儿!”说来也怪,赵有根给自己打气之后,真的不再紧张了,这时候,他觉得浑身燥热,血气上涌,腰板也挺了三挺。戏台较高,放眼望去,能看到远处的梨园,一片接着一片,像云、像水,更像一个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站在那儿,围得镇子水泄不通。

“秀秀还在梨园里呢!”赵有根想到了赵秀秀。想到女儿,赵有根觉得一阵骄傲。秀秀是女中英雄巾帼豪杰,他可不能给孩子脸上抹黑。“钱正梁你个狗日的,你要我上台出丑,那好,我就出一出你的丑!”

赵有根的劲头上来了,双目圆睁,变成了英姿飒爽的穆桂英,他开口唱道:

敲的什么锣鼓吹的什么笙?

传的什么联启下的什么红?

围着绣楼闹嚷嚷,

俺素花心里拧成了绳。

见多少王孙公子骑骏马,

旗罗伞扇把佳人迎。

身穿霞帔头戴凤,

玉带一端有威风!

台下喊好声响成一片,台上的野田由一也跟着鼓掌。他笑着指着赵有根对身边的钱墨说:“这是个大大的良民。”钱正梁的脸上涌上一股红晕,他心道:“赵有根唱了半辈子戏,每次登台都是软蛋一个,今天咋改换了门庭呢?”

赵有根心里冷笑,他知道机会来了,他心里慢慢地想着,酝酿着戏词。锣鼓又一次响起来,琴弦如泣如诉。他看着台上台下,开口唱道:

众乡邻围坐在梨花镇前,

听一听我赵有根逆耳忠言。

钱正梁他变了节投靠倭寇,

梨花镇设诡计把百姓欺瞒。

倭寇烧杀抢掠侵我国土,

钱正梁与他们狼狈为奸……

台上涌上了几名护卫队员,抓着赵有根往台下拖。“乡亲们,大家千万不要上了钱正梁的当,咱们可不能当鬼子的走狗啊!”护卫队员情急之下,抄起戏班里的木刀片子,抡在赵有根的后脑勺上,一股鲜血染红了身上的青衣戏服。

钱正梁父子策划的一场戏,就这么散了。

当天晚上,赵有根被毒打一顿,关到梨花镇的破庙里。

赵秀秀躲在梨园不知道消息,冯小妹在家没了主意,哭哭啼啼了一整天。第二天晚上,钱正梁敲开门进了屋,径自坐下。

冯小妹扑通跪下了,声泪俱下:“钱大哥,你和赵有根一块长大,可是铁打的哥们,求求你高抬贵手,饶他一命……”

钱正梁嘿嘿笑了,他一只手敲打着桌面,很有节奏,划破了眼前的昏暗,看了看冯小妹,叹着气说:“我也想救赵兄弟,可野田由一不干呐!赵兄弟在台上骂了他,他可都听在耳朵里呢。”

冯小妹接着说:“野田由一和您是好朋友,您的话他一定会听。您……您就多求求情,放人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冯小妹跪在地上不起来,抱着钱正梁的腿直哭。

冯小妹虽说上了年岁,却风韵犹存。钱正梁怔怔地看了几眼,伸手把她扶了起来。他抚着冯小妹的手道:“我知道妹子这些年不容易,也受了不少苦,这件事你放心,我想办法就是。”钱正梁说着,手就有些不安分。他的手像两条蛇,缠着冯小妹的身子不放,顺着她的手腕往上游,游到了两只乳房上面。

“钱大哥,你……这是做啥!”冯小妹连忙往外推,可她的力气哪是曾杀过猪的钱正梁的对手?钱正梁把她揽过来,一把撕开了衣服,两只乳房像两只兔子跳了出来,耀了一下眼睛。钱正梁贪婪地看了一眼,双目之中放了光,然后一头扎在上面。他的头发刚硬如针,扎得冯小妹有些痒、有点疼。这种感觉和赵有根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妹子,你……你容我这一回,赵兄弟的事情包在我身上,我一定……”钱正梁喘气如牛,把冯小妹扳倒在怀扔到炕上,借势脱了衣裳。他的头始终没有离开冯小妹的胸脯,整个脸在上面摩挲着,炙热如炭。两只手不停地往下游动,狠狠地抓着、挠着。冯小妹起初还在反抗,但不一会儿就使劲儿搂住了钱正梁的头。这一搂,使冯小妹想起了当年搂赵有根的情景。

赵有根的头发软,办事的时候还不让碰,做起这种事情来有些不尽兴。钱正梁的头发硬,像一只刺猬在怀里乱动,扎在胸脯上又麻又酥是另一种感觉,况且,他还答应了要放赵有根一条命。只要人不死,容他一回又能怎样呢?

完事之后,兩个人赤条条地躺在炕上喘着粗气。钱正梁和老婆杨桂花办事,杨桂花怕扎不敢搂,还直往外推,两个人就有些赌气,好像搏斗。冯小妹却不怕他的头发扎,搂得紧,使其在两团云上飘,人的魂儿被勾走了,钱正梁感觉自己飘上了云端成了神仙。

“钱大哥,俺家老赵您可要多费心啊,一家人指着他活着呢!”办完事之后,冯小妹有些后悔,在心里骂了自己好几遍,甚至觉得自己有些贱,有些不要脸。眼泪顺着脸颊滴落,润湿了被单。

“妹子放心,我说话算话。”赵有根喘了一口长气,让自己从云端上飘下来,然后说道:“我来还有一件事情没来得及和妹子说。”他翻起身,用胳膊支着身子道:“我家钱墨看上你家秀秀了。你叫她回来商量商量,两个孩子也成人了,只要咱们结成亲家,就是赵兄弟犯下再大的罪过,我也会舍身相救,义不容辞,只有这样,在野田由一那儿也好交待。”

冯小妹惊在那里,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钱大哥,你这是往死路上逼我啊!”

钱正梁没有作声,而是伸出舌头舔了舔冯小妹的眼泪,然后又一次把她裹了起来。

赵有根在破庙里关了三天,想到了很多事情。比如他之所以喜欢唱戏,是因为喜欢戏中的道理。道理不能吃、不能穿,却能使人做到无愧于心。戏中有好人、有坏人,但坏人没有一个好下场,他们到头来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留下千古骂名。自己骂了钱正梁,骂了野田由一,虽比不得抗击金兵的梁红玉,比不过正气凛然的岳鹏举,但也算出了一口恶气,至少在梨花镇留了名。

想到这里,赵有根觉得嗓子痒痒,肚子里的戏词冲到了嗓子眼,忍着身上的疼痛,他唱了起来。戏词出口成了另一番天地。赵有根觉得自己的魂魄出了窍,自己变成了战场驰骋的大将军,变成了对阵杀敌的穆桂英。

护卫队的人各个纳闷:难道把这个老小子打傻了?怎么唱起来了呢?

冯小妹前来探视的时候,赵有根还在唱,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掺杂着零星的血丝,整个人脸显得有些狰狞。冯小妹扑进赵有根的怀里,痛快地哭了一场。赵有根抚摸着冯小妹的脊背,心里觉得有些暖。听着冯小妹的哭声不觉得聒噪,反而有些充实。双手插进老婆的头发里,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

赵有根竟然觉得自己醉了。

冯小妹告诉赵有根,钱正梁来家提亲了,只要秀秀嫁给钱墨,他们就会放人。

赵有根身上刚刚涌起的暖流突然被一股寒风扑灭,浑身打了个冷颤,他抓住冯小妹的胳膊,好像摇摆着一把稻草。“你疯啦还是傻啦,我即便是死,也不能把秀秀推进火坑里!”冯小妹抹了抹眼泪说:“你死了咱家可就完了,彻底完了!回去我把秀秀叫回来商量商量,先把你救出来再说。”

“你敢!”赵有根嘴里狠狠地挤出一个字:“滚!”

冯小妹赶回家里时,赵秀秀已经坐在屋里。她料到钱正梁的生日已过,又不见冯小妹送饭,便从梨园返回。

钱正梁传出消息说钱墨不久将迎娶赵秀秀,两家和亲之后就会放了赵有根。这个消息在梨花镇炸了锅,人们纷纷议论,赵秀秀自然听到耳中。她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泥塑。春寒料峭,冷气袭人,秀秀的身上罩着一层寒霜。

“娘,你啥也别说了,我答应便是。你告诉钱家,这些天我们收拾收拾嫁妆,过几天便可过门。”赵秀秀一脸平静,看不出半点儿波澜。说完之后,她洗了把脸,梳理了头发,进里屋去了。

梨花镇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这天傍晚,赵秀秀出了门奔县城而去。汪鹤亭离开了这么长时间,应该和省会建立了联系。根据两个人事先约定的暗号和地点,赵秀秀找到了小汪。

汪鹤亭比起年前来有些消瘦,人也成熟了许多。赵秀秀扑过去,像一只轻巧的燕子。

“汪哥,汪哥,你还好么?”秀秀气若幽兰,青春的气息弥漫了整间屋子。汪鹤亭有些不知所措,但看着怀里一朵带雨流香的梨花,顿觉自己化了。他搂着她在耳边呢喃:“秀秀,我好想你,真的,我好想你。遍野的梨园是我想你的见证,你看,春天不是来临了吗?”

秀秀有些动情,她使劲儿往汪鹤亭的怀里拱着,变成了一只调皮的小白兔。“汪哥,我什么都给你,一切都给你。你知道,秀秀不是那种轻贱的女人,可我……可我……”秀秀哭了,眼泪滴落在汪鹤亭的胸前。“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汪鹤亭闻着秀秀发丝上传来的阵阵幽香,把头埋到了里面。秀秀变成了一朵花,变成了一块玉,变成了梨花河中一条畅游的小鲤鱼。两个人在床上翻滚,就像两条鱼在跳跃欢腾,激荡起一圈又一圈优美的涟漪。整条河流沸腾了,激荡的水花将两个人淹没,淹没在欢快的时光里。

秀秀平静地伏在汪鹤亭怀里,感受他的体温,感受他的心跳,她化成了一片梨花花瓣,紧紧地贴在宽阔的胸膛上,弥漫了暖暖的温度。她慢慢地诉说着,说起梨花镇,说起赵有根,说起钱墨的要挟,秀秀说:“或许作为一个女人,我真的无法改变什么。”

小汪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告诉秀秀,组织要求他们找个机会除掉野田由一。日本兵在邻县组织了近两千人的伪军,准备渡过黄河向南进发。他们有一批重要的货物却并不在邻县,而是存在汪鹤亭所在的这个县,但具体位置尚不清楚。组织要求,让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搞掉日本人的这批货物,切断后路,将其一网打尽。

“不管有多大的事情,我们一定要共同面对,这是组织上的命令,也是我们唯一的选择。”汪鹤亭替秀秀梳理好凌乱的头发,抚摸着她圆润且有些苍白的脸蛋说:“只要有你在,他们就不会加害赵伯父,咱们先慢慢周旋,只要除掉野田由一,钱家自然放人。”

汪鹤亭一席话使赵秀秀觉得一切又美好起来。梨花镇的春天到了,那些上百年的老梨树已经慢慢地吐露了新芽,梨园里已经飘荡起浅浅绿意,一阵风吹过,这些绿色变成了一层一层的波浪涌到脚下。赵秀秀返回梨花镇,不悲不喜,就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她让冯小妹告诉钱家,这一年的鸭梨丰收之际,便是她进钱家之时。赵秀秀曾探视过赵有根几次,父女俩没有太多的话,最多的时候是四目相对默默无言。秀秀把汪鹤亭的计划悄悄地告诉了赵有根,只有除掉野田由一,毀掉日本人的“货物”,梨花镇才会有救。

赵有根听到秀秀的消息后,高兴了好几天。虽被关在破庙里且有护卫队看守,但饭食还算不错,没算吃太大的苦。赵有根高兴了就唱,唱高兴了便甩开嗓子,越唱越不过瘾,一段一段的戏便在破庙里高低起伏,传出去老远。

一个月后,赵有根被钱正梁“请”了过去。原来,钱正梁买了一大块地皮,盖了一座二十几间房的大院落,气势恢宏,庄严气派,钱家的院落成了梨花镇最大的宅子。

赵有根看到钱正梁的头发长了,硕大的脑袋像一团乱哄哄的鸡窝,知道这是让自己理发来了。他被关押了这么长的时间,头发也长得不成样子,凌乱、粗糙,掺杂了草末和灰尘,满头腥味。

钱正梁一手拿着剪子,一手摁在赵有根的脑袋上,有些若有所思。放在以前,钱正梁连看都不看,剪刀咔嚓咔嚓,一缕缕头发便脱离赵有根的头皮掉下来,整齐有序。这时候他却有些不知所措。那时候杀猪,下手快,动作幅度较大,整个人也就有些夸张,杀猪讲究红刀子进白刀子出,一刀毙命,剪发需要了然于胸,属于快刀斩乱麻,不按套路出牌。现在读了些书倒觉得有所顾忌起来。剪刀抓在手里,一开一合也便有了规律,一旦形成规律之后,动作幅度也有些矜持。赵有根的脑袋本可三炷香的工夫剪完,钱正梁这次却用了一个时辰。

赵有根睡了一觉醒来,见钱正梁还抓着剪刀在那儿犹豫不决,不由呵呵笑了。“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看本性也会改变。你当了护卫队长,却少了当年的霸气和锐气,这就等于改了心性。剪发是件小事,却也能影射人的内心。”

钱正梁围上雪白的毛巾躺在太师椅上时,赵有根开始动手了。他抓剪刀的姿势很好看,像戏台上小花旦翘起的兰花指,小拇指弯着,打了一个半圆。他的一只手抓住钱正梁的头发,剪刀便张开口紧紧地咬住,咔嚓一下,一撮头发便飞扬起来,在阳光里闪耀着乌黑的光芒。

咔嚓,咔嚓,咔嚓!

赵有根的手飞了起来,剪刀飞了起来,一根根发丝在两个人周围飞了起来,渐渐的,周围升腾起一团雾气。赵有根下刀又快又稳,整整剪了九九八十一下。

这个数字钱正梁很熟悉,当初他给赵有根理发,不多不少也是这么多下剪子,但现在这个顺序倒了过来。收拾完毕,赵有根美美地喝了一口茶说:“钱队长觉得我的手艺怎样?”

钱正梁说:“不错。”

赵有根闭着眼睛说:“要是我乱了手脚,剪下的不仅是头发,有可能还有钱队长的两只耳朵。”

钱正梁笑着说:“你胆量不够。”

赵有根继续闭着眼:“时机未到。”

钱正梁拿起茶壶品了一口说:“也许你等不到这个时候了。”

赵有根就笑,一脸的平静。

这时候夕阳西下,红彤彤的云彩铺满了半边天,映在钱正梁的屋顶上,红光一片。赵有根看了看屋顶,有环顾四周,看了看这十几间的大院落,摇头道:“你不该盖这么多屋,屋子大了多了,妖邪入侵怕你镇不住。”

钱正梁愣了一下道:“我杀了半辈子猪,杀死的命儿不知道有多少条,手心使劲儿一攥,能攥出血来。妖邪也怕血,它们不敢来。”

赵有根接着摇头:“干啥事儿都讲究个光明正大,坦荡无私。房子盖的越大,心里越觉得空虚。依我看,你定是心里有鬼,有事瞒在心里。”

钱正梁就笑,也是一脸的平静。

两个人开始沉默无言。沉默并不代表心里平静。两个人都在翻江倒海思虑万千,脑子高速旋转,脸上却面不改色。俩人活了大半辈子,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自然会遇事不慌沉得住气,能够把握好分寸。当初还是毛头小子时,说话口无遮拦,遇事爱刨根问底,到头来惹得都不愉快。现在各自把心事埋在心里,给对方留下了猜测的机会,有点儿老谋深算,更有点儿故作高深。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日头落下屋顶,落在远处的梨树园里,院子暗了下来,护卫队便把赵有根送回了破庙。

赵有根被关了三个月便被放了回来。钱正梁认为他那天羞辱了自己,但还不到砍头的份,且赵秀秀已答应秋后嫁给钱墨,两家有了名义上的亲戚之称。儿媳没过门却把亲家关起来,于面上说不过去。

这期间,钱正梁到过赵家几次,每次都要和冯小妹温存。冯小妹身在钱正梁怀里,心却在赵有根身上,事后求情钱正梁也就答应了。

梨花镇已经淹没在一片绿色里,几场雨过后,树上的鸭梨已有鸭蛋大小,丰收在望。赵有根回家后到没有太大的惊喜,白天在梨园里施肥、修剪或者除虫,晚上归家,唱戏品茶之后偷偷地看一些赵秀秀带回来的书籍。那些书被他用一件碎花包袱裹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房梁上,每晚读的不多,却读得惊心动魄。

这些书中有大道理。

梨花镇还在风平浪静之中,但这个平静却没有延迟太长的时间。野田由一前来梨花镇的次数较为频繁,有时候还在钱家住下,第二日清早返回县城。这天钱正梁让人烧了一桌菜,还杀了几只鸡,设宴款待野田由一。爷俩作陪轮番敬酒,野田由一的醉意涌了上来。他呱啦呱啦乱叫,唾沫星子横飞,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钱墨脸色有些发胀,然后低头对钱正梁说:“野田由一想找几个花姑娘助助兴。”

钱正梁哪里去寻花姑娘,只好尴尬赔笑。已经醉了的野田由一彻底露出了本色,他晃悠悠地跑到街上,像一只狼一样嚎叫之后,随手脱了裤子。

钱正梁父子出來相劝,三个人搅和在一起。众人听到大喊大叫后纷纷跑出来看热闹,大人小孩、男人女人围了一大圈。看到野田由一没穿裤子之后,女人们赶紧回过头去,偷偷骂了几声:不要脸。

野田由一看到女人,醉眼矇眬的眼睛里即刻放了光,嗷嗷地扑倒一个小媳妇,双手使劲儿便撕烂了人家的衣服。这时,众人个个义愤填膺,呼啦围上前。不知谁喊了句:打他狗日的!人们便手脚并用把野田由一打了个半死。

钱正梁父子赶紧调来护卫队,才把野田由一救起。野田由一恼羞成怒,随手夺过一名护卫队员的枪朝众人搂响了扳机。

“死啦死啦地,统统死啦死啦地!”野田由一一连开了十几枪,十几个人便倒在血泊之中。霎时间,惊叫声、呻吟声、喊声哭声绞成一片,梨花镇的夜就这么被打乱了。

梨花镇沉寂在悲愤的气息里。人们将浩浩荡荡的葬礼开进梨园,纷纷而落的纸钱像飘落的梨花,洒满了脚下的道路。十几个坟头布满每个角落,一个个孤伶伶的游魂飘荡在漫无边际的绿色里,每一枚青绿色的鸭梨留下了细密的泪珠。

钱家中增设了几十名护卫队员,荷枪实弹,杀气冲天。几天后,几辆货车开进了钱家。并且,野田由一还派了重兵驻扎在钱家,他每日呆在县城,不再轻易出面。

汪鹤亭知道这个消息时,赵秀秀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两个年轻人的温存已经结下青涩的果实,孕育了另一个鲜活的生命。汪鹤亭告诉赵秀秀,组织上制定的行动要迅速,不露任何蛛丝马脚。

赵秀秀摸着将要隆起的小腹,一脸幸福,依偎在汪鹤亭的怀里感受短暂的温馨。

赵秀秀的变化瞒得了赵有根却瞒不了冯小妹,看着女儿有些红润的脸色,看着她有些娇弱的身躯,冯小妹欲言又止。她对赵有根说:“我看秀秀这几天心神不宁,怕不是有什么事情吧?一个女孩子家,整天往县城里跑,有时候还夜不归宿,只怕在外面吃亏。”

赵有根叹道:“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一些事情我们也不好插手。”在梨园里,赵有根单独和赵秀秀作了一次长谈。赵有根说:“你曾许下话,秋后过后嫁进钱家,眼看日子越来越近了,你有啥打算?你总不能明着往火坑里跳吧?”

赵秀秀若有所思,突然道:“爹啊,我想好了,等到秋后时间太长,我想这几天就嫁给钱家!”

赵有根一惊,连忙说:“你疯啦!钱墨是什么货色你心里清楚,你咋能嫁给他?这门亲事我不同意!”

赵秀秀噗哧笑了,她低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了,实话跟您说了吧。我和小汪已经……已经有了孩子!”赵有根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赵秀秀继续说:“事已至此,您老打我、骂我我都认了。野田由一在梨花镇杀了人,又把一批货物存在钱家,这个仇要报!待我和汪鹤亭完成组织上的任务,您老就是把我扫地出门我也无话可说。”

“你说什么?”赵有根找了个土墩坐下拉,惊骇地问道:“货物?什么货物?野田由一把货物在钱家?你咋知道的?”赵秀秀便把汪鹤亭获得的消息如实说了出来。

赵有根惊道:“完了,梨花镇怕是要毁在他们父子手了!”惊讶之后又说:“你是想趁着嫁入钱家之时,趁乱毁了那批货物?”

赵秀秀坚定地点了点头。

赵有根抽了一袋烟,然后把烟灰磕在一截梨树根上。“这事你办不成。”

“为啥?”

“钱正梁是啥人你还不知道?他是只老狐狸,心里精的很。钱家有几十名护卫队员,背着枪每天轮流巡视,看守得很严。我怕到时候你找不到机会下手,却把自己葬送进去。这事,咱再好好议一议。”

“可时间来不及了!”赵秀秀有些着急。

赵有根说:“我先到钱家探探虚实,到时候再想办法。”赵有根自始至终没问秀秀怀孕的事情,两个年轻人呆久了势必产生感情,这种事儿属于你情我愿,他个当爹的不好说。

赵有根到钱正梁家理发时,钱正梁刚刚大病初愈。

野田由一在梨花镇杀了人,钱正梁当时惊出一身冷汗。每天晚上熄了灯,觉得眼前人影绰绰,个个披头散发,张牙舞爪,或是头顶或是胸口皆都露着一个血窟窿,鲜血咕咚咕咚直冒。杨桂花脱光了身子,赤条条地游过来,像鱼一样钻进钱正梁的怀里。但钱正梁不为所动,愣在那儿发呆。杨桂花的身体如同一块熊熊燃烧的热炭,上下冒着热气儿,钱正梁的身体却像三九天里的冰疙瘩,从里到外透着凉丝。

杨桂花反弹起来,惊着叫道:“当家的,你咋啦,是不是病啦?”

钱正梁额头上深处一丝冷汗,幽幽道:“我看见梨花镇十几条汉子向我索命来啦!”

杨桂花看着钱正梁有些发黑的面颊,看着他瑟瑟发抖的身体,可怜兮兮地把他搂在怀里。“当家的,你们男人的事情我不好说,但我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同在梨花镇住着,你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头?”

钱正梁没有言语,顺势拱进杨桂花的胸脯里,闭上眼睛之后,竟流出了两行混浊的泪珠。他叹着气说:“这是报应。”

钱正梁杀猪之时舞刀弄枪不觉得害怕,巴结了野田由一之后,害了十几条人命,却觉得有些后怕。放下了刀子,拿起了书本,渐渐明白了当年钱本正的良苦用心。钱本正留下的是四书五经诸子百家,里面的学问像大海一样广阔,不是小小的梨花镇能比拟的。不读书不明白事理,读了书之后一切却都豁然开朗了,世上的事情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艰难。

人这一辈子,做坏事容易,做好事却难。

钱正梁他爹死了近三十年,他从没上过一次坟,没烧过一次纸钱。经历了诸多事情之后,钱正梁突然想开了。他独自来到钱本正的坟头上,添了新土烧了纸钱,还打了一块石碑。跪在老爹的坟前,钱正梁突然觉得视线模糊,觉得老爹直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老爹一身灰色长袍,一双软底儿布鞋,一条花白的小辫子背在脑后,随风摇晃。只是老爹的面孔不再清晰,在梨树枝叶轻微地摆动中,钱正梁听见了一声叹息。

这声叹息太过沉重,压得钱正梁差点儿抬不起头来。梨园里很静,只有蛇在爬行,刺猬在怪笑,还有知了聒噪地拉长了声音。在沉寂的梨园里,这些声响像一道道惊雷,在钱正梁的头顶炸响。

病好之后,钱正梁和赵有根相互理发。这一次,两个人都没有言语,各自握着手里的剪刀和剃刀,每一次动手都有些惊心动魄,刀光闪闪,头发纷飞,像是一场考验,又像是一场战争。

落日的余晖笼罩在整个梨花镇,镇子就变成红色了,再过几天,人们摘了鸭梨,梨园便会彻底空寂下来。秋雨打过,满树的梨树叶子就会变红,红的似血,红的似火,秋风吹过,叶子纷纷飘落,梨园就会变成火红色的海洋。

两个人品着茶,望着半轮沉落的夕阳半天不语。夕阳整个落下去的时候,天色黑了下来。赵有根说:“我觉得你这里阴气悬在头顶,脖子里吹着冷风呢!”

钱正梁说:“你只是感觉到,我却真的看到了。梨花镇的十几条人命晃在我的眼前呢。”

赵有根说:“这个事不全怪你,毕竟是野田由一开的枪,人是他杀的,他该为那些人抵命。”

钱正梁说:“这年头,谁手里有枪,谁就能掌握着别人的性命。我和你相互理了半辈子头发,在别人眼里都觉得咱俩是铁打的交情,可交情深不深,心里都清楚。”

放下茶壶,钱正梁接着说:“可咱俩的想法不一样,说话不投机,私下交心的话一句也没说过。老赵,今天我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你是个爷们。”

赵有根笑了,他站起弹了弹周身的雾气,消失在浓浓的夜色里。

钱正梁和钱墨决裂了。父子俩决裂的原因很简单,钱正梁让钱墨与野田由一断绝关系,让他把护卫队员撤出梨花镇。

钱墨不同意,还说钱正梁迂腐。“野田由一把货物存在这里,是看重钱家的威信。梨花镇虽小,也能干一番大事业。”

钱正梁有些不耐烦,他摆摆手说:“梨花镇是啥地方你不知道,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哩!钱家勾结日本人,给祖宗抹了黑、丢了脸,死了都要下十八层地狱。”

钱墨说:“野田由一看中的就是梨花镇的风水好,这才把货物放在咱家。再说,这十几间大院落是怎么来的您不知道?这是野田由一出的钱,要不是他,您杀一辈子猪也挣不到这么多钱。”

钱正梁甩手把茶壶扔到地上,啪的一下四分五裂。“我就一句话,你听我的还是听野田由一的?”

钱墨头也不回,转身出了屋。“您说呢?”

钱正梁气得跺脚直跳,他收拾好自己的被卷,气哼哼地出了门。他骂道:“好!我他妈的这就滚,离开你这十几间院落,从此父子斷绝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父子情分一刀两断!”

钱正梁出门,搬到看守梨园的小屋里。他突然想起当年老爹就是这样骂他的。当年他被老爹扫地出门,如今他被儿子扫地出门,都是一回事,道理却掉了个儿。

钱正梁重操旧业,以杀猪为生。杨桂花三天后也搬进梨园小屋,她说一个人住在偌大的院子里,晚上老是听见有人哭,把她吓了个半死。

钱正梁杀猪之时,曾把猪当成人,当成他的老爹钱本正,但这回杀猪之后,他把钱本正换成了野田由一,一刀下去便把野田由一杀死一次。杀猪刀用的是野田由一送给他的日本军刀。这种刀有一条深深的血槽,刀刃锋利无坚不摧,鲜血顺着血槽喷出来,一头猪便丢了性命。钱正梁没用这把刀杀过人,却用这把刀杀了猪,他觉得使着顺手,也算出了一口恶气。

赵秀秀和钱墨的婚礼定在八月十六这天。日子是赵秀秀安排的,她的肚子已经微微隆起,再不举行婚礼,恐怕瞒不过钱墨的眼睛。秀秀和汪鹤亭商量,举行婚礼这天,钱墨肯定会请野田由一前来,到时汪鹤亭和其他人在半路阻击,射杀成功后,退回县城等候。赵秀秀则利用身在钱家之机,寻找机会毁掉货物,趁乱逃离与之会合。

两人商定的计划可谓天衣无缝。

婚期临近,汪鹤亭却牺牲了。那天他正在县城的一个废弃教堂里收发电报,听见门口人声嘈杂并且有枪声响起,紧接着有人噔噔上楼,便知道自己已经深陷包围。他随手拎起一把暖壶,顺着窗子扔到楼下。这是自己身处险境的一个暗号,暖壶在炸裂中四分五裂,升腾起一团水雾。在别处隐藏的同事得到消息,闪进一条条弄堂里,躲过了野田由一和民团的搜查。他在电报机的嘀嗒中打下最后一行字:我将以鲜血得以永生。

野田由一在民团的簇拥下撞开门口,汪鹤亭开了枪。民团纷纷开枪还击,汪鹤亭身重十二枪后,缓缓地倒在血泊里。牺牲前,他毁掉了与组织接头的所有暗号及密码,这条线彻底切断。

野田由一派人搜查汪鹤亭的遗物时一无所获,不仅大为恼火。但民团又发现了另一条线索,在汪鹤亭随身的口袋里,搜出一张血迹斑斑的照片。照片上面有一个身穿戏曲服装,一手持着马鞭一手扬着长枪的女子,这是梁红玉抗击金兵的剧照,这个女子英姿焕发,威风凛凛,正准备上阵杀敌。

野田由一摘下雪白的手套,拿着照片看了很久,他对身边的钱墨说:“这张照片上的女人也许是此条线索的唯一知情人。”钱墨接过照片,他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惊讶,随即恢复常态。他说:“汪鹤亭曾在戏班里唱过戏,这个照片或许是他拍下的剧照。”

野田由一笑了笑道:“那就把这个人连同照片一起登报宣传,要让全县所有的人都知道,对抗皇军就是这种下场。”

汪鹤亭牺牲的消息像风一样蔓延开来,先是在县城里流传,最后散播在梨花镇。钱墨让人把报纸贴在梨花镇头,派了民团进行讲解。赵有根拿着报纸跌跌撞撞跑进家给秀秀时,秀秀当即昏了过去。

汪鹤亭的死给赵秀秀造成了巨大打击,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任凭赵有根和冯小妹如何劝解,她就是不开门。赵有根说:“儿呀,爹知道你的心里痛,可你也要注意你们的骨肉。小汪虽然牺牲了,你可要保住他的血脉啊。”

三天后,秀秀开了门。她双目深陷面色憔悴,整个人瘦了一圈。秀秀扑进冯小妹怀里,娘俩嘤嘤哭了起来。赵有根在一旁跟着落泪,他扶着秀秀的头发说:“你们的事情由爹来办。”

赵有根把头扎进冯小妹的怀里,让她抓着、揉着甚至撕着。这些天来,他的头发渐渐长长,原本黑亮的发丝有了些灰色。冯小妹把这些头发埋在胸口,埋在有些烫手的乳房里。赵有根喘着粗气,有些咬牙地说道:“抓吧,抓吧,今天让你你抓个够!”赵有根变成了一只疯狂的狮子,不断地翻滚、跳跃,不断地冲刺、前进。他没想到活到这个岁数竟然比起年轻时还要勇猛。他觉得有一股血液在体内奔腾,那是一条河流,汹涌澎湃激荡着河岸。他听到了河水奔腾的涛声,隆隆作响,像梨花着三月里的春雷。

纷纷细雨潮湿了冯小妹的身体,在冲向浪尖的那一刻,她终于变成了一条鱼——一条会飞的鱼。赵有根汹涌的波浪将她一次又一次淹没。

赵有根燃起一袋烟,火星儿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映红了两个人有些红润的脸庞。赵有根说:“你跟秀秀一起去那边吧,到了那,你们娘俩也好有个照应。”

冯小妹摸着赵有根汗津津的胸膛问:“你呢?”

赵有根没作声。他咳嗽了一下,顺手在炕沿上磕灭了烟袋,然后抓着冯小妹白绵绵的乳房仔细地看了两眼。赵有根感觉到一阵炫目一阵窒息,这么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着它们。这是两团白色的云朵,散发出暖洋洋的温热,他急促地趴在上面含住了它们,又一次醉了。

赵秀秀和冯小妹出门的时候,赵有根只送到了门口。梨花镇护卫队在街上巡逻,若是一家三口贸然出门,势必引起怀疑。赵秀秀和冯小妹一步三回头,赵有根却把手挥了挥,说了句:“趁着天气好,快走吧!”关上门之后,赵有根觉得自己的双眼中涌出来滴滴泪花。顺着门缝向外望去,他看见秀秀娘俩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梨园崎岖的小路里,没有了任何踪迹。

赵秀秀走的时候,曾给赵有根留下一枚手榴弹并教会了他如何使用。秀秀说这种手榴弹威力巨大,只要找到日本人隐藏“货物”的地方,拉开栓门扔到里面就会引起连环爆炸。到那个时候,“货物”会把钱墨的宅院炸平,他们的计划也会付之一炬。

货物,就是军火和粮食。

赵有根买了一只烤兔拎了两瓶烧酒,傍晚时分走进了梨园中钱正梁的杀猪铺子。烤兔的芳香弥漫了半个梨园,烧酒的甘冽似乎一路溢出,把那些个头硕大的鸭梨全部陶醉。再过几天,这些鸭梨就要采摘了,它们黄澄澄显现在浓浓的夜色里,发出一种沁人心扉的香味儿。

两个人坐在月色融融的院落里,饮着甘冽的美酒,品着美味佳肴,似乎还是打小理发至今的第一次。秋风有些清凉,但三杯酒下肚之后,身体里慢慢升腾起一种炽热的温度,两个人的额头和鼻尖上都溢出了细密的汗珠。杨桂花烧了一锅滚烫的开水,呼啦呼啦的冒着热气,两个人兑了凉水洗了头,头顶上也升腾起一片雾气。

赵有根躺在太师椅上,月色便透过树梢照了过来,脸上的微红退了,氤氲起一丝清光。他喝了一口酒,撕下一片杨桂花燉好的猪腿肉,在咀嚼中等候钱正梁的那只手。剪刀咔嚓一下又咔嚓一下,缕缕头发在月色中扬起丝丝光亮。有酒、有肉、有人给洗头剪发,赵有根觉得天气不再寒冷,心中有一团阳光在照耀着自己。

钱正梁聚精会神寸步不乱,他的双眸鼓的老高,透着两团精光。月色还算明朗,但比起白天来依旧暗了许多。两只眼虽然在看、两只手虽然在摸,但钱正梁凭借的却是经验和感觉。理发成为一种默契,眼和手都成了一种象征和摆设,他顺着剪刀走,顺着感觉走,多一剪子不行,少一剪子也不行。

赵有根给钱正梁理发时,他先喝了一大口酒,咕咚咽到肚子里,即刻烧起了一团熊熊大火。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醉眼迷离,树影绰约,一枚枚鸭梨变成了漫天的星星。他干脆闭上眼睛,屏住呼吸沉稳住心神,任凭剪刀在飞扬,在舞动。

赵有根一开始的动作是轻的、慢的,缓缓而动,但随着不同方位的变化,他开始飘了起来,像是在跳舞。他的动作夸张而灵动,变成了舞台上的青衣水袖,移步款款收放自如。这时候,他周身的月光变成了一挂瀑布,月色泻下来,激荡起粼粼波光。赵有根变成了一条鱼,在水面上跃动,在月光的海洋里畅游。那把蓦地锃亮散发着银光的剪刀变成了一只轻巧的蝴蝶,它在飞舞,它在歌唱。赵有根在追逐,追逐着蝴蝶,他的手很自然的捏出一个兰花指,小指向上跷着,左顾右盼。渐渐地,两个人周身变成了升起了一团水雾,烟雾缭绕,风声阵阵。剪完最后一下,赵有根睁开了眼睛,这时他浑身上下大汗淋漓,刚刚剪完的发丝上竟然吧嗒吧嗒地滴落了许多汗珠。

“舒坦!”赵有根坐下来又喝了一口酒,这才慢慢的缓过神来。“老钱,刚才感觉像回到了年轻时,身上突然长了力气。你的头发不那么硬了,也有白发了。”

钱正梁独自喝了一杯,已有些醉意。他拍着赵有根的肩膀,有些感慨地说:“咱们都老了!要是能重活一回,我不去杀猪,你不去唱戏,备上两三把剪子剃刀,挑一副热水担子,咱俩能凭这一手绝活走遍天下!”

一阵秋风吹过,梨叶纷纷而落,飘在两个人的身上,像是缀上了一幅幅火红的图案。赵有根懒得去弹,顺手抓起一片放在眼前把玩。“我听老辈讲梨花镇是块风水宝地,梨树大仙佑着历代子孙,可现在却驻扎了民团,野田由一还在这里伤了十七八条人命,梨花镇风起云涌,怕是要出一場大事。”

“野田由一把军火放到了我们这,为的就是渡黄河一路南下。”钱正梁气闷闷地灌下一口酒说:“我那十几间大院子里都藏着日本人的军火,我就盼着老天一道炸雷,把那些东西给炸光!”

赵有根摇头说:“马上就要摘梨了,哪里还会有炸雷?”

钱正梁彻底醉了,躺在椅子上困得睁不开眼睛,他喃喃地说:“听天由命吧!”

赵有根被砍头那天下着大雪,雪花一片一片落下来,像鹅毛一般大。那时候梨园里已经空了,除了一株株光秃秃的梨树,便是一座座零散的坟头。有的坟头上飘荡着柔弱的野草,像是张望,又像是等待;有的坟头则刚刚培了新土,上面零落着有烧完的纸钱,纸钱被雪花埋在坟头上,渐渐消失。

“杀人喽,杀人喽!”钱墨拍着双手又跳又叫。他的脸上抹着猪血,头上挂着一条猪尾巴。猪血已经干了,但猪尾却在乱跳,一甩一甩的,甩在钱墨有些紫红的脸蛋上。野田由一鄙夷地看着他,摇了摇头。野田由一将在三日之后返回日本,返回之前,他把赵有根抓了起来。野田由一对赵有根说:“人言梨花镇是块风水宝地,那我就用你的头颅和鲜血去祭祀这片地方。”

钱正梁和杨桂花使劲儿地搂住钱墨,但他的嘴却没闲着,他在高喊: “杀人喽,杀人喽!”

钱墨疯了。

那天,赵有根来到钱家的时候,钱墨已经去了县城。赵有根坐了一段时间,便在院子里溜达。他满面带笑说:“咱家女婿真有出息,这么大的院落,比起老赵家强多了。这可是梨花镇的骄傲,我得好好看看,替女婿谋一谋布局。”

每间屋子门口都有人把守,他们冲着赵有根拱手作揖:“赵大爷您就别在这里闲逛了。钱翻译出门的时候嘱咐过,除了正屋之外,这些屋子谁都不能进来,亲爹都不行!”

赵有根被让进了正屋,有人端来酒菜。他们知道钱家和赵家有婚事在约,自然不敢慢待。赵有根喝了几口酒吃了几口肉,慢慢地考虑如何下手。天色渐暗,钱墨可要回来了。回来之后势必引起怀疑。

这时有人给赵有根掌了灯,替他挑了挑灯芯,火苗噌噌窜了起来。看到火苗,赵有根突然有了主意,他大口喝酒吃菜,然后大声要酒:“拿一坛上等的梨花酒,今天我要在女婿家喝个痛快!”很快,有人抱上来一坛梨花老酒,启开坛封,香气溢出,整间屋子弥漫了芬香。

赵有根抱过酒坛揽在怀里,笑着说了声好酒。他在那儿唱了起来:“马大宝喝醉了酒,忙把家还,只觉得——天也转来地也旋呐!”

赵有根越唱越高兴,他抓起酒坛,就在仰头准备喝下去的时候,坛子掉在了地上。随着一声剧烈的碎裂声,一汪酒便流淌在脚下了。门外的人一阵哄笑,有人说:“钱翻译家的酒好,把老丈人给喝醉啦!”

赵有根站起来,步履蹒跚身体摇晃。他张着双臂,像一只巨大的蝙蝠在横冲直撞,灯火就在桌子的一角,火苗突突地燃着,照耀得屋子里一片光亮。赵有根把灯火打在地上,火苗在梨花酒中翻了个身,怦怦跳跃了几下,一汪蓝色火苗燃烧起来。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火苗引着了铺在桌以上的深紫色的绒布上,引燃了老梨木打造的桌椅板凳。霎时间,一片金黄色的火苗在整间屋子里肆虐开来。

整个院子的守卫大喊着冲进来灭火,乱作一团。赵有根闪身出屋,迅速观察其他房屋的位置。每间屋子里摆满了长方形的木盒,里面是日本人贮存的军火。他从怀里掏出那颗带有体温的手榴弹,拉开门闩,一道刺鼻的青烟冒了出来。赵有根顺着门缝扔进去,落到一堆木箱上面,然后像猫一样出了院子,直奔梨园。

赵有根在狂奔,他无暇顾及脚下的道路,脚步轻灵,像极了舞台上的圆场。耳后呼呼的风声变成一柄柄刀子,透过耳朵割着心脏。梨园很静,静得像一潭湖面,哪怕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能荡漾起一圈圈涟漪。短暂的安静仿佛一生一样漫长,赵有根在等待,他觉得心脏已经跳在嗓子口,浑身的血液都用上了脑门。

梨花镇的春天注定会早一天到来,因为剧烈的爆炸声像一团团炸雷,彻夜回响在漫无边际的梨园里。那时钱墨正骑着高头大马策鞭而回,他看见一团团巨大的火焰冲上天空,染红了半边天际。满眼的梨树变成了一个个站立的汉子,面色严峻,双目如同一盏盏火炬。他们在剧烈地呐喊,喊声惊天动地,荡漾起一团团直冲天际的巨浪。

钱墨打了一个冷颤,他坐下的青鬃马发疯似的跑了起来,剧烈的爆炸声和冲天的火光使它受了惊吓。它拖着钱墨横冲直撞,梨树枝咔嚓咔嚓地发出断裂之声,梨园被它撞出一条小路,那些断裂的树枝像白色的骨头,毛骨森森触目惊心。梨园里的一间小屋在天崩地裂中摇晃着,随时都要倒塌,钱正梁和杨桂花正搂着一株老梨树,相互之间惊慌失措地看着。青鬃马就是这个时候把钱墨摔下来的。在老梨树旁边,青鬃马已经没有去路,它打了一个惨烈的嘶鸣,两条前腿高高抬起重重落下,钱墨便像一只灰色的老鼠撞了出去。他的头重重撞在老梨树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之后当即昏了过去,身体落下来,掉在钱正梁和杨桂花的怀里。

连环爆炸持续了整宿,黎明时候才安静下来。钱正梁把钱墨唤醒时,钱墨浑身无力双目无神,怔怔的盯着父母。他咧开嘴傻傻地笑了。

斩头台下站满了人,他们看见赵有根遍体鳞伤但依旧直挺挺地站着。赵有根看着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耳边突然听见锣鼓响了起来,丝竹响了起来。咚咚咚锵锵锵,人声呐喊万马奔腾,出将入相,像是一台好戏要开场。

赵有根稳了稳心神,他慢慢地唱了起来:

步归家时夜深沉,

铺天飞雪刺头风,

叹江东百万黎民怎胜饥冻?

政局动荡国难重重,

恨我难酬壮志,

又怕江山断送!

台下一聲声叫好,把鹅毛打的雪叶子都喊化了。雪花落在脚下,落在身上,落在每个人的头顶,一会儿工夫,赵有根便看见每个人的头颅都变成了一朵朵纷纷而开的梨花。梨花纷纷扬扬弥漫了梨花镇,弥漫了原野。

赵有根第一次不再怯场、不再忘词,斩头台成了他的天下。他的双目里流转出一汪春水,声音似三月天南归的燕子在委婉而唱。他的胸腔里跌宕出一团火热,将整个梨花镇都融化了。他放声而唱,戏词像含苞待放的梨花,奋勇争先地从嗓子眼里冒出来:

儿女心肠虎将胆,

动人真意泪阑干。

身经百战情犹在,

女儿柔肠未曾寒。

真羡描眉粉傅面,

真羡凤钗绿罗衫。

真想齐眉手举案,

真想审音共抚弦。

真盼挑灯理丝线,

真盼儿女绕膝间。

怎奈何金瓯缺,

收拾河山当为先!

赵有根的头飞了起来,但他依然唱着。鲜血喷出来一道弧形,像一轮刚刚升起来的太阳,鲜艳、火红并且炙热。野田由一撤了,民团走了,凌乱的脚步踩乱了遍野的大雪。

钱正梁把赵有根的头抱在怀里,他感觉到了一丝温热。赵有根张着嘴,似乎还在唱;他的双目睁着,似乎还要看一看遍野的梨树。钱正梁一针一线的把头缝在躯体上,然后慢慢地给他理了发。赵有根的头发不再柔软,而是变得异常坚硬。钱正梁把它抓在手里,甚至觉得有些扎手。剪刀吞吐之间,钢针似的头发掉落在地上,竟然响起一种呼喊的声音,从远处而来又在远处消失。

钱正梁给赵有根洗完头理完发,他的嘴和眼睛突然合上了,甚至,嘴角上还露出了一丝微笑。这时候的天气突然放晴,太阳照射下来,梨花镇便淌洋在一片金光里。

遍野的梨树纷纷吐出了碧绿的嫩芽。

钱正梁是在二十年后的一个秋天死的。他死的时候,梨花镇丰收在即,个头硕大的鸭梨挂在枝头,如同女人耀眼的奶子。二十年来他不再理发,满头花白的头发绑在脑后,好像老鼠的一截尾巴。他像一捆干草躺在哪儿,像是躺了漫长的一生。就在人们抬起他将要送入棺木的那一刻,钱墨疯癫癫地拿着一把日本军刀跑了过来。他拨开众人,把钱正梁的头抱在怀里。钱正梁用日本军刀杀了二十年猪,已经散着幽幽寒光。钱墨哈哈笑着,随手一样,扬起了一轮弯月。

钱正梁的辫子就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落到火盆里,随着一阵青烟消失。

梨花镇的秋天真正到来了。丰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