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给我们的生活提供了无数看似偶然的必然,比如我遇到王祥夫先生就是这样,一切在看似漫不经心的偶然中开始。最初,在小说选刊上与他的小说不期而遇。从《上边》、《婚宴》开始,我好像踏上了一次次奇妙的旅程,除了阅读带来的快感和思考之外,我对作者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我想知道在这些看似平淡实则隽永的文字背后,是什么样的一个灵魂在歌唱。在这样的好奇背后,我又存在着隐隐的恐惧,生怕去面对期待之后的失望,我完全不知道这个神秘的“导游”现身之后,我所面对是怎样的不知所措,我的旅程是否就此结束?
然而命运总是给我们一些奇妙和偶然的隐喻,在隐喻之后又赐予我们以继续的明示。一个无聊的午后,我随意浏览朋友的博客,突然间跳到了先生的博客上。我以为会感到陌生、唐突,结果却是出奇的亲切、自然,仿佛师从多年。在这个世界的千万条路中,却注定了我要在这样的小径与他相逢。我把先生的博客链接上,闲时上去读一读,看一看,就好像去师长家串门,去朋友家品茶。
这样差不多有一两年的时间,虽然没有见得真颜,但是在我的脑海里却固执地、一遍遍地塑造着先生的形象,日日修正,加深。我好像看到身着唐装的他,对着宣纸挥毫泼墨,要不就是把玩着青花瓷器的他,对着阳光细细端详……
与先生真正接上头是在今年,我的长篇小说《结发》准备出版,责编牟洁老师嘱我找几位名家写推荐语。名家我认识,但他们不认识我。我终于鼓起勇气给一位来过深圳、有缘相见的名家打了个电话,他客气地说正在做个长篇,实在没时间看那么长的东西。我尴尬之余倒也释然。就像是一种冥冥中的必然,我突然想到了先生,我往他的博客里发了纸条,发完之后又忐忑不安的,毕竟是一厢情愿。没想到先生迅速地回信,要我把作品发至他的邮箱。之后一切竟顺风顺水,他给我的作品写下了推荐语,再之后我的作品出来了,给先生寄去指正,他说了好些鼓励的话,还给我寄回来一本叫《狂奔》的小说集,里面收集了他从2001年—2005年的所写的短篇小说,我不仅重读了上面提及的两个作品,还读到《五张犁》、《浜下》、《堵车》等佳作。正如先生在序里说的那样,“短篇小说之不易写,一如一个人在桌面大小的冰面上划花样。”我喜欢读汪曾祺的散文和小说,总觉得它们与先生的作品是气脉相通的,要说有所不同,汪老多是以家乡旧日平凡的人和事为题材,而先生更加关注当下,是“贴着生活写”的。后来与先生交流,发现他也喜欢汪老,特别是前期的那些小说,如《异秉》(注:《异秉》后来汪老又重写过一次),如《鸡鸭名家》,我呢,喜欢他后期所写的《大淖记事》和《受戒》,尤其是《受戒》。
我们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通电话,聊的都是写字的事。先生要我发点中短篇给他看看。我生怕浪费他的时间,迟迟没有发去。他却一再鼓励,说自己都当了好多年的编辑了,看稿就是他的职业。我发了个短篇,还有今年写的一个中篇。很快就得到他的回复,诸多鼓励之后又坦率地提出他的意见和建议。先生对小说的评价是极有见地的,总是一语中的。他说我短篇名字太文艺腔了,里面的好些描写也可以删去。他喜欢朴素,喜欢情节悄无声息而又紧锣密鼓地展开,推进,从狭小走向开阔,从低处登上高处。他说这样的作品才耐人寻味。我的中篇呢,他嫌我塞进了太多的情节,闷了,缺少留白,建议我把这个中篇写成长篇……这些问题以前也曾在我的脑子里一闪而过,隐匿在某个暗角,却一下子被先生照个原形毕露,逮个正着。我不由得佩服他那犀利的眼光,还有诚恳的直言。
中间有一次,我未能打通他的手机,事后他竟然对我说,怎么不打到他的家里去?我愕然,在深圳,如果不是很好的朋友,又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无论如何是不好意思把电话打到别人的家里去的。既然先生这么说,我也就不客气了,有事没事地打过去。有天晚上他不在家,是家人接的,说出去散步了,一会儿就回来。我约好九点半再打过去,没想到时间还没到,他便打了过来,连说不回电话就太失礼了。我总结了这些年写的那些东西,由于无人指点,常常捉襟见肘,漏洞百出,格调也不够高。先生马上打断我,怎么会呢?就凭你喜欢汪曾祺,我就觉得你的格调不会低到哪儿去。在他的言谈之中,我知道他十分重视传统文化的传承。关于这一点我也是十分赞同的,我们的许多作家常常置浑厚的传统文化于不顾,把国外的文学潮流、概念和技巧奉为圭臬,舍近求远,这样如何能够凿通传统和现代文学之边界,又如何能写出品质出众的大作?
机缘终于再一次来到了。先生来深圳参加一个文学论坛。千里迢迢,他给我带来了一幅国画和一本最近出版的散文集。国画是他自己画的,也是他所喜爱的白梅。一树梅花交错伸展,或初绽花蕾,或盛开怒放,尽显其劲峭冷香、丰韵傲骨。
我少时学过几笔国画,先生作品里那深厚的功底和苍劲坚挺的笔力还是看得懂的。先生细心地告诉我,这幅画要如何装裱才能达到浑然一体之效果,不失幽清雅致之意境。散文集叫《漫游》,他笑着说里面有你喜欢的东西。交往数月,且遥隔两地未曾谋面,聊过几次天,看过我的几个小说,他真的知道我喜欢什么?
花了几天功夫,我读完了《漫游》,里面果然有好多文章都让我喜欢,它继承了雄厚的中国散文写作传统,从小视角契入,写身边事,记乡情民俗,考词章典故,于不经意间从热闹闹的生活中榨取原汁原味,以一支传神之笔作出自然、含蓄、质朴、淡远的好文章。《清明的气味》让我读出了某种莫名的惆怅。在《梅花三弄》里,我知道了先生年年不换的对联便是“春随芳草千年绿,人与梅花一样清”,还有字里行间那对梅花掩饰不住的爱,由此我也更能体会到他送我梅花图的一番心意。读《书房》,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先生对传统文化之喜爱,其积淀之丰厚。合上书本,我的眼前总是浮现1964年的那个秋天,先生的父亲雇用一辆人力车把一盆“恐怕真有一千多朵花”的千头菊拉回家,却无法进房间的门,只能搁在院子里。可以想象,这是一个多么“雅趣”的家庭。陡然间我明白自己为何能与先生一见如故,又为何能那么地喜爱他的作品。在这个喧嚣的年代,我们都向往着宁静、恬淡的生活,向往着精神世界的净化与升华。先生远远地走在前面,而我也正回过神来,亦步亦趋地跟随其后。
我和先生志趣是相似的,家庭也有相似之处。打小我就看着父亲兴冲冲地将奇石搬回家。为了购买那些石头,他连香烟都戒了。在他的影响下,我迷上画画,爱唱老家的潮剧,能对着宣纸写几个毛笔字。随着年龄渐长,我对原来熟悉的油画日渐疏淡,而对国画的热情却与日俱增。几年前,我曾一口气买回来八大、任伯年、吴昌硕、齐白石、张大千、李可染、黄永玉、范曾等大家名家的画册,光那一套由江西美术出版社出版的《八大山人全集》就花去了银两两千六。阅读先生的《书房》,我突然间明白了自己心目中的书房该是什么样子,也就是说,目标一下子具体化,变得清晰可见。没错,我的书房应该就是先生文章里所写着的那一个,能让您在质朴浑厚的文化古韵中静下心来、读书写字的那一个。有人把汪老称为“最后的一个士大夫文人”。我是不能同意的,先生懂琴棋书画,着锦绣文章,无论是他的书画、收藏,还是小说散文,其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美学价值,其个体审视历史的气度和独特的艺术精神,都应该是与中国古典文化一脉相承的。他理当归入“士大夫文人”之列。
大概是十一月初,先生给我发来了短信:“外面大雪纷飞。”我能够理解先生的情怀,他酷爱的梅花就绽开在这样的季节里,“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这是王安石的诗句,先生喜欢,因为里面有雪,有梅,有幽幽发出沁凉的香气。我也是喜欢雪的,南方人第一次见到雪会激动得尖叫起来。在天津读大学的第一年,因为那雪,因为我们那几声尖叫,老师中断了上课,让我们这些南方人跑到雪里去看个够,亲个够。我想像着有那么一天,我也能跟着先生一起去看雪,画梅,喝烫嘴的汾酒。那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
先生爱酒,未曾谋面便一再邀我,到大同找他喝酒。来了深圳,我们自然免不了要喝酒。我之所以带上妻子小曹,主要是好赤膊上阵,一醉方休。有位朋友听说先生要来,特地准备了两只陶罐装的汾酒。仰慕先生的朋友们刚刚入席坐定,先生便起身“打通关”,不管桌上都是些文学的小字辈,都是些他的粉丝。他一杯杯认真地敬,又认真地喝,喝得涓滴不剩,让我这个不懂酒的人大开眼界,也深受感染。我也学着频频举杯,投入地喝一次,忘了自己,也忘了身边的小曹。在回去的车里,我对小曹说,喝多了酒的感觉可真好,不好的东西忘记了,忘记了才自由嘛。而美好的东西却在不断地放大,光芒四射。我的舌头、脖子、手脚都变得直僵僵的,可脑子里却十分清醒,想说,想笑,开心地笑。
先生答应收我为徒了。我要执弟子礼,学着古人那样跪拜叩头。我觉得那样的仪式才显庄重,才显诚挚。可是先生不让,只让我敬酒。
喝多了,先生像个孩子,可爱极了,他瞪着水汪汪的眼睛,脸颊被染得绯红,话也多了起来。他告诫我和小曹不要领养宠物。因为搬新家,他丢掉了一条养了十六年、名字叫“玻璃”的狗。他内心怀着深深的自责,说它受伤,上不了二楼,他还骂了它。他和女儿都梦见过它。有一次“玻璃”对他说,你怎么不要我了?先生伤心欲绝,说不是我不要你,是你迷路了。第二天他跑到梦里“玻璃”待过的地方,待了老长的时间也没能等到它。
喝到痛快处,先生还爱唱歌,他站起来拍着节奏,要求大家鼓掌,一阵掌声过后,他便直起嗓门唱起了东北民歌,还唱起了《走西口》。他唱得可真好,表情就更好了,眼睛在镜片后闪闪发光,明眼人一瞅便知道,那表演具有相当的专业水准。后来听先生说,他的小说《演出》写的就是当年文宣队下乡表演的情形,这么说,先生还真的是科班出身了。
古人有句话:人无癖无痴不可与交。我相信人不是神,不是仙,是有毛病的,是有喜恶的,有“癖”的人才有“深情”,生活会变得富有情趣。有了“痴”的人,才有“真气”,朋友就会遍天下。与先生喝酒,听他引经据典妙语如珠,看他兴致勃勃神采飞扬,我由衷地感到高兴,这说明他喜欢他现在的生活状态,这也说明我没让他生烦。
有个朋友在席间提到看了《婚宴》,猜想先生必是大厨。先生转过脸来问我:“你做的菜好吃吗?”我还在支支吾吾,小曹便抢着回答:“他啥也做不来。”先生说:“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一切经历都是财富,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他指着这道菜或是那道菜,告诉我如何做味道才更加地道。“你到我家里来,我要亲手给你做几道小菜。”听到先生这么说,小曹急忙说应该由她来做,她可以做川菜。我却吓得不敢吭声。
是的,从先生的作品里,你能看出他是名副其实的美食家,不仅是美食家,还是个收藏家、画家、书法家、作家、演员。不止这些,有时候,你会觉得他是一位熟知节气、知道如何深耕细作的农人,他对农村的生活就跟城市生活一样熟悉。没错,在艺术的道路上,先生就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农人,辛勤,质朴,勤耕不辍。他深信百丈禅师的一句话:“一日不作,一日不得食。”他说过,百丈禅师对他的影响就是他的生命中不敢有半点懈怠,不敢浪费自己。每当我懈怠时,总会想起百丈禅师的那句话,想到先生的那番话。
翻读着先生的作品,窗外正传来呼呼北风,下半夜寒流将至。我又想起先生给我发过的的短信:“外面大雪纷飞。”我想一定要到大同一趟,去看看先生,陪着他踏雪,画梅,用醉眼打量一下北方的万家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