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家乡的风月是最易流转的,无论是深藏的人心,还是弥漫的流言。乡村的人事庸常琐碎,但它又襟怀博大、藏污纳垢,极具包容性,再惊天动地的事顶多三个月就被另一个故事的发生代替,然而厚土这一页却一直未能彻底翻过去。清明节回家遇见厚土的时候,他正瑟缩在浓浓日光里,脸上的褶子沟壑纵横,早已被尘土攻陷,一只眼惨烈地臃肿着,他看起来像一截枯木,在春寒料峭里吱吱作响,仿佛这风再猛烈些便会摧枯拉朽。
想起三年前那次回老家,我还曾目睹厚土在村委据理力争的神气,他说他没有女人,天寒地冻的时候连床被子都没人给做,这些年也没有吃上口热饭,穿上件新衣。村长说,可是你生活水平并不低啊,什么都缺就不缺钱是你自己说的,这些年你在外头攒够了钱挣够了家底,回村子里就是为了享福的嘛。这话是七年前厚土刚回村里时候说的,在外打工三十年,五十三岁的他自诩已知天命,大城市再好也不如老家的热炕头,钱挣再多也没用。那时刚回来的他外搭着不太合体的皮夹克,穿着擦得锃亮的皮鞋,还做了做头发,扬眉吐气地说着那样的话。厚土叔脸憋得发青,老子那会儿不是为了找媳妇吗?老子要是说很穷哪个跟我?旁边的乡亲就开始起哄,厚土不缺钱,缺的是女人呐!村长,你赶紧给厚土寻个女人,他就不再闹腾啦!村长双手一摊如临大难,他人模狗样的时候都没找到女人,现今这个邋遢样儿我上哪里去给他找?厚土叔大概是被戳中了心窝子,他的气势跟他那几年佯装的辉煌一样,崩垮下来,他低头说了句“你等着”就走了。当时大家都以为胜利的是村长,我也是后来听到父亲说,厚土才是胜利者,因为他去镇政府闹,甚至要学其他村子那些常年上访的钉子户,扬言要到县里到市里到省里去闹。刚上任不久的村长,权衡利弊之后决定把自己堂兄杨富贵家的那份低保让出来。平心而论,村长的堂兄杨富贵,一点都不富贵,他拉扯着五个孩子,引弟、领弟、念弟……过着“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的破败日子,是真穷得揭不开锅。可用厚土叔的话说,可他有女人呐,这就是他比他富贵的地方,他要是有女人有这些娃儿,住到天上去他也乐意。杨富贵也自知他赢不了厚土叔,因为这些年他都是计划生育的囚徒,别说厚土叔闹到省里市里,只要走出这个村儿,他就再占不到一分理。他的事刚刚平息下来,他可不想再过上被穷追猛打的漂泊日子。厚土叔就这样成了低保户,但邻里乡亲说起来却是,他一个吃饱了不饿,万事清闲,非要跟杨富贵争这钱干啥,为了给三闺女看病杨富贵都要去卖肾了。乡亲们对杨富贵有着莫名的理解与悲悯之心,因为他们对家门无儿的悲剧感同身切。我当时还曾与父亲提起,厚土叔鳏寡孤独着实可怜,得这个低保并不过分,大家也应该理解吧。父亲却说,关键是他争来低保也并不能改善他自己的困境,他不过是在村里滋事显神气,让人们注意他而已,而杨富贵却要去卖掉一只肾。当时母亲还未出远门去看孩子,父亲还未曾领略一个人寡居的时光有多么百无聊赖,父亲从鼻音里又哼出一句,再说他也不缺钱。
当然这话是父亲在事发的三年前说的,后来的厚土特别缺钱,基本上我每次回老家他都在讨债。讨债的对象不是别人,清一色的亲兄弟。这事还得从厚土讨上媳妇来说,说是讨上有些言之过早,但听父亲说当时已然谈婚论嫁,女方四十六岁,看起来风韵犹存,之所以愿意跟着大十岁的厚土叔,是因为男人因病去世给她留下了两个上高中的儿子。那个阶段的他是我见过最容光焕发的厚土,眼睛里有了抹异彩,走路都带出一股浩荡气势。但在这件事上,厚土的家人和他想的并不一样。在家排行老二的厚土,他的家人就是他的三个兄弟及嫂子弟媳,再说得家族昌盛些还有十几个侄子侄女。那时已经重病在身的大伯第一个以家长代表的姿态站出来,这女人长得恁好能真看上你?他是想让你给她养那两个崽儿!你自己都快六十了,等这两个孩子上大学买房子娶媳妇你上哪里去摸钱?那时她还年轻,不得拍屁股走人找下家……看到厚土一言不发只管踢土炕下的墙皮。大哥口气松软下来,你无儿无女的就这点钱,不说吃香喝辣吧,好歹晚年也饿不着,真到有一天不能动了还有这些侄子侄女。你说她要是把你的钱一下子卷走了,你还有啥?大伯见厚土还不悔改,在病床上喘着粗气不肯放弃,老二啊,大哥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不就是盼着你能圆满?大哥能不为你好吗?要是有合适的女的,咱不挑好看不挑年轻,最好带着个女娃娃的没负担,可当下这个女人绝对是来祸害你的啊……听父亲说厚土最后也没有答应重病的大伯,一家十几口从道义和情感的立场都齐刷刷站在大伯这边,说他猪油蒙了心,死不悔改,非得让人家骗个底朝天。厚土和那个女人处得却还挺好,给那两个孩子买吃买喝买书包,还给女人买新衣服。一个月后,女方提出要新房子要彩礼,虽说是二婚,但也都是婚嫁的基本要求。一直嚷嚷有钱的厚土叔让乡亲们瞠目了,他并没有爽利地把钱拿出来,而是开始整天往三个兄弟家挨着跑要钱。厚土家族的女眷们早就出来唾液横飞地诉苦,在外头待的脑子不中用了,非得让人家骗,我们都拖家带口的吃不上饭,上哪里凑钱给他请财神,你说一天天坐家里不走,可咋治?乡亲们便说厚土自己不是攒了很多钱呐?女眷们立刻凄声道,你们听他天天胡诌啊,他打工挣那点钱能够他在外头胡吃海喝的,大北京那个消费还能攒下钱?他要真有钱回来还能住这破房?她们长吁短叹,一会儿言之凿凿地说厚土脑子出问题了,一会儿又泣下沾襟地说日子难过极了。她们编制了小分队,村子里一小拨,邻村一大拨,村子里的话题主角当然是厚土,邻村主要话题对象是要跟厚土结婚的女人,就这样,整个家族以十面埋伏之势包围着厚土,邻村女人脸皮薄,没三天就提出一拍两散永生不见。厚土上门对着嫂子哭天抢地,结果是灰头土脸一瘸一拐回了家。
厚土与兄弟们正式翻脸是在他那次声嘶力竭地骂街,确切地说是骂房顶。早二十年在我那偏僻的村子,老式土屋破败矮旧,夏天炎热,人们拿把蒲扇在屋顶数着星星过夜,和哪家拌个口角有了纠纷爬屋顶骂个半夜最是正常不过。爬上房顶放话骂人的一般都是村里的中年妇女,她们经验丰富口舌伶俐,骂出来的都是一出折子戏,一波三折,富有节奏,一个小时没有一句重复。入夜已睡的人们也要扒着窗子竖起耳朵去听,听不清不惜起身披衣独立中庭,一定要搞清楚谁的婆婆又和儿媳妇吵起来了,谁家公公偏心小儿子了,谁家男人动手打孩子娘了,谁家地里棒子少了十几个……这些事情本身比睡眠更能让他们疲惫一天的身体得到休息,他们为此感到自己都意识不到的欢喜和精力充沛。而现今房子都是屋脊高耸的大瓦房,若非身段灵敏加之身手矫捷,攀爬至屋顶都困难,更别说要攀着屋脊起伏有致地骂上半夜了,若不幸摔个骨折,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大概是这样的原因,骂房顶的时代渐已结束,除非村子里半夜死了人才要上屋顶长哭,哀告十里八乡,这是风俗自不必说。但厚土因为常年不在家没有盖过新房子,老土房早已经荒草丛生,人们都以为自诩有钱的厚土回乡第一件事便是盖上大瓦房,然而他只是简单修缮一下,说住老房子有家乡味,冬暖夏凉舒坦。人们说就你这土房怎么能说上媳妇来?厚土倒是前卫,我在外面待了三十年还不知道时代进步成啥样了?这会子大瓦房哪能娶来媳妇,等说上媳妇来,俺就举家去县城买楼房了。厚土的老式土屋为那夜发生的事情做好了铺垫。厚土衣衫褴褛头发蓬松站在自家土房屋顶,偏偏那晚夜风温煦,月亮又大又圆,厚土周身散发着光华,像从天而降的铁拐李,他凄厉地彻夜大骂与当时气氛形成了诡异之势:“操你娘,一个个白眼儿狼,你们不让俺好过,咱们谁都别过了。操你娘,俺一个光棍子辛苦这些年,这个生病了问俺要钱,那个娶媳妇了问俺要钱,盖房子问俺要钱,做买卖问俺要钱,说俺那钱留着也没用,等俺娶媳妇连本带利给俺办个风光,现在翻脸不认人,借的钱都不认账了?他娘的俺现在算是明白了,有你们俺还能娶上媳妇来?早年间家里穷得叮当响,钱都给你们娶媳妇,爹娘单独把俺给剩下,你们耽误俺这些年不说,现在还这么祸害俺,我的个天儿啊……说着说着厚土哭丧般地嚎起来,说什么人家带孩子来骗俺钱,早先那两个不带孩子的也是骗俺?他娘的天下的骗子都盯着俺呐?就算是骗子,俺愿意给他们骗知道吗?俺要个女人,俺要些钱有娘用?你们说得好听,你们的女人给俺用吗……他越骂越不像话,完全有悖伦理道德,本还在可怜他的乡亲们正觉得这一家子对厚土太过分了,听到这儿又咂嘴,厚土也过分了,大家立场摇摆不定滋生了强烈的发表欲,今夜他们获得了太多他们之前不曾知悉的信息。一个人在家坐得难受,干脆穿衣串门坐一块儿交流,最终将各自听清的湊齐,大家得出了关于厚土资产近乎准确的数据:四万给老大治病了,三万给老大家大侄儿增辉做生意了,五万给老三家二侄子娶媳妇了,还有六万是原来和老四一起在外打工时在老四那儿一起存着。厚土的骂辞混乱无序、颠倒反复,对这些数字却是逻辑清晰、信口拈来,但是后来厚土家族女眷集体一致的说法是纯属无中生有,说厚土在那会儿已经出现了精神问题,而这些数据没有借条甚至人证来证实,至今仍是无头公案。
很久的以后,厚土叔一直以精神失常甚至老年痴呆的状态生活在村子里,那也俨然是他自己的事。按照他大嫂的说法,他活该,命该如此,仿佛这只是他自己的人生轨迹,跟别人没有任何关系,别人没有起到任何主要的或者推波助澜的作用。然而厚土对别人却背负着难以磨灭的罪恶,最无力辩驳的便是,他在屋顶彻夜大骂之后,本就重病在床的厚土大哥没挺过一周就去世了。大嫂哭声惨厉,一口咬定是厚土把爱面子的大哥活生生给气死了,之后数月亦是卧床不起。厚土大概对这件事也是心存愧疚,他并没有完全否认大哥的死与他有关联,之后也并不曾与大嫂正面冲突,但他私下找过村里的赤脚医生杨太平,杨太平是个医术不高却心怀天下苍生的人,从来就不会撒谎,他告诉厚土,你大哥这病吧,本也撑不过个把月,我也曾与你大嫂说过,她刀子嘴豆腐心,可能这样骂骂心里舒坦些,你也不必过于自责了。当然公道正派如杨太平,心里也还有一句不曾说出来,她不这样说如何让你放弃那几万块钱呢。有人偷偷看见他暗夜在大哥坟头烧纸,或许他觉得愧疚,毕竟没有那件事,也许大哥还能多活半月,或许他觉得孤苦,毕竟爹娘去世以后,大哥算是最疼他的了。他刚回来的那两年,大哥家做了好吃的都会喊他去吃,或者有时候儿媳在不方便,大哥也会想着让孩子给他送一份。
当然厚土与家族的风波并没有因此而平息,厚土只是自此不再去向大嫂讨债,但大哥去世以后,他也已经进不去老三老四家的门,她们看到厚土咬牙切齿恨之入骨,仿佛大哥的去世她们比大嫂还要悲痛,她们觉得家门不幸,对厚土感到深深的绝望。厚土没有放弃,因为他不能放弃寻到女人这个毕生追求,没有钱哪儿来的女人?所以他必须要讨债,当然这还是他自己的说辞,并没有人承认欠他钱。但他坚持不懈地晨昏日暮堵在这俩兄弟家,老三老四媳妇异口同声咬定,这个逆子想女人想疯了。
村子西头有一间公厕,因为一般家里都有厕所,那里基本上是摆设。父亲说,厚土的作案地点就是那间公厕,那厕所后墙有个洞,至于是谁挖的无从考证,毕竟村里的光棍也不止一个。厚土就是在那个洞里无耻地看人家女孩子上厕所,如果不是女孩子耳目聪灵又第六感超强,发现了身后黑黢黢阴森森让人惊惧的黑眼珠,外加身手飞快扔出砖头迅速逃离,我那偏僻民风淳朴的小村子没准会发生一起强奸案,当然现场也并没有人看到。故事里的女主人公倒是被佐证得八九不离十,赶巧不巧就是杨富贵卖肾救活的三闺女杨念弟,杨念弟惊吓过度月余没出门,据说厚土当夜就被杨富贵揍了,虽然他也好久没出门在家里捂好了其他的外伤,但无法掩盖的是他瞎了一只眼,他没有去医院,只是偷偷找了赤脚医生杨太平消毒包扎了一下,大概当时的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失明。而一向老实又少了一只肾的杨富贵拉着脸阴沉了许久,天天骂骂咧咧,按理说这种事受害女方一般也不会出来张扬,但是杨富贵不,只要有人旁敲侧击问那晚情形,他虽从不正面回答,但总会从祖宗十八辈开始骂厚土。父亲说,这是新仇旧恨梁子大,才不惜搭进自己的闺女也得让对方万劫不复。当时母亲在外看孙子,我们几个都在外工作,只有父亲一人留守在老家,这俩人凑一块说些体己话的机会颇多,就在厚土被万人唾骂的时候,父亲还偷偷去看了厚土。我问父亲是否知道真相,父亲在电话里长吁短叹,就像很多人说你是个傻子,你可能真的觉得自子己有点傻,而天天有人说你想女人想疯了,半夜的时候可能想女人想到觉得自己真的快疯了。
这次风波之后厚土的精神问题明显严重起来,有人打趣他,厚土你那晚看到啥了?厚土就傻兮兮地笑,白得晃眼。问的人便一口唾沫飞过来,该死不死老不死,俺看你另一只眼也得瞎。你说他精神有问题吧,但他总能准确无误地说出那些账目数字来,而且从来不提他大哥家的账,涉及家族事,也从不扬言说要去上访。他执念的事就是蹲坐在老三老四家门口讨债,但是偶尔出门的是侄儿家的小孙子,他又欢喜得不得了,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糖塞到娃娃的胖手里,如果能换来一声二爷爷便一脸满足。父亲说,莫说人家不承认欠他钱,就算这会子承认,怕也有理由不给他了。但他生病在家爬不起做饭时,老三老四家总有人送碗饭过去,有时是侄子侄媳,有时是孙子,有时候甚至是之前无数次撕破脸的兄弟媳妇。精神失常以后,厚土也不肯在人们的笑谈里销声匿迹,他更糊涂了,到别人家坐着说人家欠他钱他是来讨债的,那家人便呸一声,骂两句全世界都他娘的欠你钱,骂完了又端出碗热面条给他吃,厚土傻笑着吃起来。再后来他偷看李家寡妇洗澡的事又沸沸扬扬了一阵子,不出俩月大家再一次宽厚地选择遗忘。现今厚土仍隔三差五滋事生非,父亲说他的女人没有盼头了,他的钱也没有盼头了,越是卑微,越想让别人得见他的存在,因为他没有儿女子嗣,他害怕被这世间彻底遗忘。
村子里的光棍并不只是厚土一个,给大哥看小卖部的张春生,大半辈子都是坐在门口笑嘻嘻的,别人买东西他都接了钱让人家自己进屋子里拿。村西头五奶奶家的哑巴叔,天天就知道干活,挣了钱就交给他那个厉害的嫂子,因为他不会说话,人们看到过他生气的样子是胸腔发出的类似兽类受伤时的嘶吼。包括我自家的小叔,孤身一人在外多年,他老实寡言看起来有些木讷,前两年给父亲打电话说在外面漂够了,想回老家随便干点啥,父亲一直在努力阻拦,并动员我们一起勸阻,我想大概是因为他心里惧怕回村的小叔最终会沦落为厚土那个样子。确实,外面有丁克,有单身贵族,虽然漂泊他乡终无归属,但他乡确实具有更强的多样性,也许会好些。毕竟,这命如草芥,世间有许多人的欲望和悲欢注定是要被埋在厚土之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