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酒店关门我就走》随笔

酒店关门我就走

小时听讲佛经,“生、老、病、死,是为四苦”,不明白生怎么是苦,后来尝到了人世的辛酸,才慢慢体会到一点。本来嘛,只须想想谁都生而会老,会病,会死,恶如盗跖尼禄,善如佛陀甘地,通通无法例外,那么这生也就够苦的了。

老到疲癃残疾的程度,生活不能自理,其苦可知。病则无论大小,一上身便是苦,因病而死更是痛苦的历程。无疾而终的死,死者当时也许并不特别痛苦,但越是神智清明,越难割舍世间的爱,这便是大苦楚。尤其是未死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死去,即使他并未宛转悲啼,那种永诀时的无力、无望、无助的感觉,真是人生最悲痛的苦情。至于本人,如果世间之苦都已吃尽,到头来的死倒成为一种解脱,若是能够想得开也就是明智一些,至少在“等死”阶段总可以少点恐惧,少点挣扎。

凡人没有秦皇汉武那样的条件去求不死药,通常只希望慢一点老,少一点病,晚一点死。殊不知任何生物的老、病、死,十之七八决定于种性遗传,十之二三才决定于生活方式,而最合理的生活方式便是顺其自然——勿倒行逆施以促其死,亦勿胡思乱想妄图长生。古诗云,“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说希望过高失望更苦,早晨四五点钟起来到马路上去白跑也是自找苦吃。

好几年前游美国红木(Redwood)公园,一连几十里参天蔽日的红杉,树龄至少在两千年以上,有的树身上凿个大洞过汽车,仍然枝繁叶茂。而朝生暮死的蜉蝣,即使幼虫时全喂它人参鹿茸,羽化后也绝对活不到第二天。

既然如此,既然老、病、死反正要来,何不像五七年六月八日《人民日报》社论《工人说话了》发表以后那样,就等着他来问“这是为什么”好了。在等待期间,想吃还是吃,想玩还是玩,顺其自然,不亦可乎。兰德诗云:

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

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说得多么平静,多么旷达啊,此即是顺其自然的生活态度。还有领导英国人民打赢了二战的丘吉尔,九十高龄时有人问他对死持什么态度,他回答得更干脆:

酒店关门我就走。

真是警句,无怪乎他拿的诺贝尔奖是文学奖。《因话录》中也有一节写裴度的,谓度不信术数,不求服食,每语人曰:

鸡猪鱼蒜,逢着便吃;生老病死,时至则行。

“时至则行”译成白话便是“到了时候就起身”,这和丘吉尔、兰德的意思都一样,却比他们两位早说了一千多年,所以更加难得了。“鸡猪鱼蒜,逢着便吃”,比起现在有些老同志为了多活几天(其实这亦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这也不敢吃,那也不敢吃,白咽口水那副可怜相来,不仅态度潇洒可以加分,也着实多享了不少口福。

裴度为中唐第一名臣,史书说他“用不用常为天下重轻”,曾率师平定吴元济叛乱。曾国藩受命统帅四省时写信给弟弟道:“东南大局,须用如唐之裴度、明之王守仁,乃可挽回,非一二战将所可了也。”他和丘吉尔一样是打过大仗看透了生死的人,故深知生老病死要来就来,唯一明智的态度只有“时至则行”。火萎了,酒店要关门了,赖着不走也是不行的。所以还是顺其自然,“鸡猪鱼蒜,逢着便吃”为好,这实在是最省事最明智的办法。裴度活了七十六岁,死时“神识清明”,不仅比秦始皇斯大林死得晚,也死得有尊严得多,舒服得多。

(二零零三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