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
一九四九年八月考新干班,在我全出于偶然。读书时惟愿进大学学地理或考古,没有想过弄文字,更没有想到会在新闻出版界度过一生。
使我偶然这样做的唯二(不是唯一)原因,是我偶然结识了两个人,梁中夫和尚久骖。
我志不在学文,而喜看课外书。不只是看小说之类的文学书,而更喜欢看《亚洲腹地旅行记》《克鲁泡特金自传》(克氏是地理学家)这样的书。除了书的内容外,亦为它们的文字所吸引,觉得实在比许多小说的文笔还要好。我自己作文的成绩马马虎虎,低班中却有个广东同学谷士钧,常用金驼的笔名在《湖南日报》的“学生版”上发表诗和散文。就是他,有次把我带到中山图书馆附近某处,介绍我认识了编“学生版”的梁中夫(后来才知道他是共产党地下“新闻支部”的书记)。
印象中的梁中夫,在第一次和我见面时,穿一条灰色西装裤,系一副“玻璃”(当时叫尼龙)背带。背带通常是大个子系的,梁的个子比我和谷士钧两个中学生还矮,又瘦,却系了副背带。也许就是这点异常的感觉,使我将一面的印象保存到了今天。
我从小喜交友,但以有共同兴趣共同语言者为限,谷士钧即是其一。随着一天天长大,交友范围逐渐扩大到外校,其中有周南女中的尚久骖。尚又介绍我认识了刘国音(刘音),称之为“周南的萧红”。尚和刘的文学知识都比我多,刘国音和谷士钧一样,已经在长沙和上海的报刊上发表过不少文章。由于他们的影响,我也开始学着在校内的壁报和油印刊物上写点东西。有篇《河之歌》,从壁报上取下来,谷士钧拿去给梁中夫看,几天后便在报上登出来了。
《河之歌》的发表给了我意外的喜悦,这种幼稚的然而却是强烈的激情,居然使得我愿意亲近起文字来。其实班上在“学生版”发表文章多的同学还有位曹修恕,他以如心为笔名,写过不少议论社会政治的杂感。有次梁中夫对我说:“其实你也可以试着写点如心那样的文章。”那次他急着要上理发厅去,未及多谈。他说:“生活上我一切都不讲究,只有理发是例外,小剃头铺子实在太脏。”
那时我们特喜欢写信。一九四九年上半年,我和尚久骖的通信频率,已经密到两三天一封。我也和别的男女同学通信。刘音来信署名里澄,有几封偶然保存下来,五十年后她自己也见到了。这时除了上课,看书,游行,喊口号,许多时间全用在看信和写信上,写时还带着一个十八岁少年的感伤。梁中夫叫我写稿,我却写得很少。有次学如心的样写了篇杂文《滚向太阳去》,署名天马(刘音有封来信即用此称呼),自己觉得写得还不如《河之歌》,但老梁还是把它登出来了。
我忙于写信时,同班的地下党员宾新城(初中时的好友,是我帮他代考,把他弄到本校来的),批评我“温情主义、自由散漫”。梁中夫也对我说:“你的小布尔乔亚情调太浓,这不好。”他的态度,倒比只大我两岁的宾温和得多。
解放后,父亲是民主人士,兄姊都成了干部,我本可继续读书。但一则受了批评不服气,二则尚久骖来对我说,新华社和报社办了个训练班,她已由周南的组织介绍报了名。于是,谷士钧叫我同去找梁中夫,我立马就起身走。
报名,考试,无须细说。发榜之前,报上先登出一个“代邮”,叫我和宗柏生等四人即去招生处一谈。尚久骖、谷士钧和我猜想是怎么回事,谷说:“可能是我和尚久骖已经录取,你却要补考,快去吧!”我匆匆赶到营养餐厅,廖经天同志对我说:“报社急于要人,你就去报到,不必来这里了。”他写了个纸条,折成方胜状,上写“经武路二六一号李朱社长”,要我立刻去。我问他尚久骖、谷士钧取录没有,他查了一下,说:“尚久骖取了。谷士钧嘛,也取了。”我放了心,随即往报社报到,第二天便跟柏原、柳思、刘见初四人一道下了乡。
后来才知道,尚久骖取录后,家里不让她来。谷士钧榜上无名,老梁安排他到新华分社学译电,他没有去。少年时的好友,就此分散了。
偶然的遇合,就这样决定了人的一生。五十年前的往事,回想起来,真如一梦。
(二零零零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