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绍兴,总要前往秋瑾故居和畅堂,思绪亦会春草般劲长不息。
我最早谒见和畅堂是1988年,秋瑾牺牲80周年纪念前夕。那是一座典型的明代建筑,坐北朝南,依山而筑。堂前正上方悬有“和畅堂”匾额,字体古朴遒劲,是近代山阴名画家李鸿梁的手迹。一见这匾额,我就感叹莫名:和畅、和畅,和畅在哪呢?秋瑾,作为一位杰出的民主革命家,从堂中那庄重静穆的黑漆大门走出,尽其一生也未领略到温和舒畅的滋味。1906年底,湖赣边界发动了武装起义,各地會党均相继响应。秋瑾应光复会领导人徐锡麟、陶成章之托,以柔嫩的双肩毅然担起主持浙江起义的重任,发出“好将十万头颅血,一洗腥膻祖国尘”的呼声。但随后,却被自己的同胞为了三十个戈贝克将灵魂出卖给撒旦的绍兴士绅胡道南一记阴招掀翻,让敌人将屠刀架上她的脖颈。而她则凛凛然敞开心扉后,慷慨就义,用纯洁的血为中国妇女画出一条鲜明的路线来。
若是秋瑾只是个张飞式的人物,遇害也就遇害,人们道声可惜也就罢了。可她是一个女性,一个文才横溢的知识女性啊!你瞧她的相片,蓬松自然的黑发下,白玉般的脸庞,大眼睛,高鼻梁,薄嘴唇,英气逼人。生于官宦世家的她,“十一岁已会做诗,常常捧着杜少陵、辛稼轩等词集,吟哦不已”。稍长,即有“才女”之称。她所吟咏的诗词,多有敬仰爱国英杰和慷慨悲歌之士的作品:“不观荆轲作秦客,图穷匕首见盈尺,殿前一击虽不中,已夺专制魔王魄”(《宝刀歌》),豪气干云;而弘扬秦良玉、沈云英、梁红玉、花木兰等史传女杰的长诗《题<芝龛记>八章》尤道出了“吾侪得此添生色,始信英雄亦有雌”的铿锵心音。故陈去病称她和当时以“诗、文、书”三绝闻名京师的吴芝瑛“文采昭曜,盛极一时,见者咸惊以为珊瑚玉树之齐辉而并美也(《鉴湖女侠秋瑾传》”)。东渡扶桑后,投身时代潮流,寻求救国救民真理的她参与创办《白话报》杂志,不仅任主编,且以“鉴湖女侠”署名发表《说的好处》、《敬告中国二万万妇女同胞》、《警告我同胞》诸文。抨击腐败清廷,疾呼男女平等。自此“隆誉日起,留东学子,慕君者众;每大会集,辄邀君与俱,君亦负奇磊落,往会必抠衣登坛,多所陈说,其词淋漓悲壮,荡人心魂,与闻之者,鲜不感动愧赧,而继之以泣也。”(《秋瑾史料》)蔡元培、鲁迅、章太炎、何香凝诸多后来震荡历史风云的文化精英与其情厚谊深。当时,她的才华实倾倒了一代人。邵元冲说:“鉴湖女侠成仁取义,大义炳然,不必以文词鸣而自足以不朽。然即以文词而论,朗丽高亢,亦有渐离击筑之风。而一往三叹,音节浏亮。又若公孙大娘舞剑,光芒灿然,不可迫视。”(《秋瑾女侠遗集序》)她虽只活了33岁,但留存的二百余件作品却如女娲手中的五彩石修补着人们心灵的天空。我以为,她是该明白自己在文化上的含金量的,是该去字里行间谋求个中的价值的。可她似乎想都没有想过。面对天下汹汹,疮痍满目,豺狼当道,民无宁日,她甘愿掏出自己的心来照亮黑暗中的道路。她在一首《鹧鸪天》的词中说:“祖国沉沦感不禁,闲来海外觅知音。金瓯已缺总须补,为国牺牲敢惜身!嗟险阻,叹飘零。关山万里作雄行。休言女子非英物,夜夜龙泉壁上鸣!”
人们常说,女人是水做的。要是秋瑾的骨头真的似水般绵软,一被捕就跪倒在地,招供不迭,那么历史老人也早就将她弃如敝履。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有百炼精钢就有锈铜烂铁,这不足为奇。向忠发、顾顺章、余洒度、周佛海、邢仁甫、张国焘、叶青……想当初,哪个不是革命队伍中响当当的角色?可惊雷一响,当即瘫成一堆稀泥,“节操还不如一个妓女”(周恩来)。而秋瑾,“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在强敌面前站成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巨人。她刚被捕时,敌人原以为一介女子,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从她口中掏出所有秘密。因而,绍兴知府贵福亲自审讯时,就令秋瑾不必下跪,只要从实招来。可秋瑾却反问,究竟犯有何罪?贵福问她,身为女子,为何要带手枪?秋瑾却说,正因为是女子,才要携枪自卫。贵福问她,和徐锡麟的关系?秋瑾陈述,“曾经相识,但此次皖变实不知情。余之所主张者,系男女革命,而非满汉革命。”(《秋瑾研究资料》)贵福又问,其诗文“何故有革命之语”?秋瑾回答,“此种思想亦人人有之。”(《秋瑾研究资料》)贵福要她供出同党。秋瑾却说:“论说稿是我所做,日记笺折亦是我为,革命党之事不必多问。”贵福让她交待往来之人。秋瑾竟说:“你也常到大通,并赠我‘竞争世界,雄冠全球’的对联,同在大通学堂拍过照相。”噎得贵福有口难言。贵福图穷匕见, “迫令跪火炼、火砖”,秋瑾双目暴突,红丝乱转,几近气绝,然仍“坚不吐实”。“一时强弱在于力,千秋胜负在于理”。当一个人知晓理之所在,纵刀锯斧钺加身,父母兄弟泣前,此心亦不会动,此志亦不会移。而有血性的文化人尤甚。秋瑾正是这样一位不同凡俗惟真理马首是瞻的知识女性。贵福见伎俩用尽仍无法使秋瑾易节,只好伪造口供,处决秋瑾。就义时,秋瑾昂首阔步行至轩亭口,从容不迫地说,“且住,容我一望,有无亲友来别我?”望毕,遂泰然吩咐:“可矣!”(《秋瑾冤死案》)据当时在现场目睹秋瑾遇难全过程的绍兴警察局巡官何寿萱和杜渊亭说,秋瑾“临死之时,面不改色”。(《秋瑾研究资料》)
若是秋瑾就这般步入牺牲者行列,那么,人们兴许还不一定如此久远地缅怀并研究她。她偏生在生命倒计时时挥毫写下了“秋雨秋风愁煞人”七个意味深长的大字。这于常人看来,觉得不可思议——我们纵观秋瑾的一生,虽是极短篇,然写得风生水起,壮怀激烈。她虽是名门闺秀,却尚侠好义,少女时就铭记“会稽乃报仇雪耻之乡,非藏污纳垢之地”(王思仁)。稍长,即取字竞雄,号鉴湖女侠,推崇汉代大侠郭解朱家的为人。由父母包办,嫁给湘潭富商王家幼子王子芳后,她憎恶王家“晨昏定省,不能有一点儿失礼,偶有过失,动遭面斥”和三从四德、夫唱妇随的封建伦理道德,要与王子芳“开谈判离婚”,这“革命当自家庭始”的做法可谓惊世骇俗。赴日不久,她就加入以恢复女权为宗旨的“共爱会”和秘密反清团体“三合会”,在日湖南志士王时泽称:“秋瑾站在革命方面,对于志在反清排满的爱国青年引为同志,滔滔雄辩,无话不谈;对于那些浮薄轻佻、专讲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则深恶痛绝,不相往来,有时还当面呵斥,毫不留情;对于那些顽固透顶、借留学为升官发财途径的人,她也最痛恨,自始至终口诛笔伐,面对面地展开斗争。”回国后,秋瑾致书王时泽表示誓死完成反清大业的决心:“……且光复之事,不可一日缓,而男子之死于谋光复者,则自唐才常以后,若沈荩、史坚如、吴樾诸君子,不乏其人,而女子则无闻焉,亦吾女界之羞也。愿与诸君交勉之。”事实上,她确是言出行随,在主持浙江起义时,她亲自“将光复会会员编为十六级,以‘黄祸源溯浙江潮,为我中原汉族豪,不使满胡留片甲,轩辕依旧是天骄’的七绝诗为标记,组成光复军的领导机构;将浙江各会党编为八军“光复军”,以‘光复汉族,大振国权’八字作为标记;颁布了《普告同胞檄》和《光复军起义檄稿》,揭露清政府的专制统治,号召全国人民拿起武器,发动武装起义(《秋瑾评传》”)。直至起义失败被捕,英勇就义,震古烁今。这是一个收束得豹尾般有力的结尾。然,这次第,怎一句“秋雨秋风愁煞人”了结呢?!我以为,乍一看,此思此虑确实是有一定道理的,但之所以不解,是因为未细细聆味,只要我们细细聆味,个中缘由是可以大白的。鲁迅先生曾说:“秋瑾姑娘很能干,有话当面说,语气很坚决,不转弯抹角,所以有不少人怕她。她爱唱歌,好合群,性格爽朗,而且善豪饮,讲话精辟,热心公益,所以很多人喜欢和她接近。虽然秋瑾姑娘生得很秀气,但人品很高,所以都不敢在她面前讲浮话。”(《杭州大学学报》)再由上述,我们已可知秋瑾为人。所以,此时此际,她觉得,自己尽管在封建和反封建的搏击中经受磨难,在民族危难和救亡图存中经受洗礼,但说到底,是不足挂齿的,是对不起主持浙江起义这个要位的,是有负革命党人对自己的厚望的。因而,虽然死神已在向自己招手,然自己对壮志未酬的激愤、对革命失败的痛惜和对风雨飘摇的祖国未来命运的忧虑是务须告诉世人的。于是,千言万语凝成一句,那就是“秋雨秋风愁煞人”。这又是一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静。就像被捕前三天,她从报上知悉徐锡麟安庆事败的消息后,暂时走避他乡完全可能,但她却断然说:“不!”她以为中国妇女还没有为革命流过血,就让自己来做流血的第一人。故当时她在给学生徐双韵的诗“痛同胞之醉梦犹昏,悲祖国之陆沉谁挽!日暮穷途,徒下新亭之泪;残山剩水,谁招志士之魂?不须三尺孤坟,中国已无干净土;好持一杯鲁酒,他年共唱摆仑歌。虽死犹生,牺牲尽我责任;即此永别,风潮取彼头颅。壮志犹虚,雄心未渝,中原回首肠堪断!”中,满纸是“义高便觉生堪舍”的铁血豪情。至此,我们理该明白,秋瑾此愁并非彼愁,而是为天下之愁而愁也!所以,诸多伟人、大家亦无不钦佩秋瑾的高风亮节。孙中山曾亲临杭州致祭,手书“巾帼英雄”横匾;周恩来称:“秋瑾是一个新女性,自秋瑾带头打破三从四德这种封建束缚以来,社会风气为之一变,在反帝反封建的口号未喊出之时,她敢于仗剑而起,和黑暗势力斗争,真不愧为一先驱者”;郭沫若为中华书局汇编影印的《秋瑾史迹》一书作序;何香凝为中华书局出版的《秋瑾集》题写书名;上海古籍出版社又增补了《秋瑾集》……试看当今社会,有多少人在千方百计为自己施朱傅粉,有多少人在绞尽脑汁为自己文过饰非,而对背人之举却讳莫如深。尤其是一些所谓道貌岸然且大权在握的人,还示意手下摇旗呐喊,造就所谓公众舆情,真不知人世间羞耻为何物。而秋瑾却是通体晶明。她觉得作为革命党人,光明磊落才是本真,毋庸掩饰自己的愿望和探求,毋庸掩饰风云际会的欣喜和英雄失路的苍凉,毋庸掩饰侠骨峥嵘的自傲和风雨万变的忧虑。其实,当我们瞧她为之奋斗毕生的事业,瞧她以青春生命一洗女界之羞时,她无疑是万里长空中的霹雳,撼人心魄;而当我们再瞧她就义前的心语,更是剖开苍穹的电闪,光亮耀人,启人心智无垠。秋瑾是一个心胸坦荡如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人。
我在这三间四进的石库台门式建筑中,小心翼翼地徘徊,悄无声息地前行,生恐惊醒沉睡的古人。在第三、四进,即由其母、兄原来的住房辟成的秋瑾史迹陈列室里,我静静地瞻望,细细地体味,觉着有一股浩然之气在氤氲。虽然有人说,以时光为经史事为纬编织而成的历史永无再现的可能,留存于世间的遗物不过是化石而已。但我们仍能从打着岁月印记的诗文和浸润在遗物上的斑斑驳驳的痕迹中感受到当时秋瑾“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的侠骨丹心和令山清水碧唤月朗星明的一片赤忱。它足以使一些灵魂茫然和萦怀于鸡虫得失者知所愧怍而把脊梁挺起。我仿佛瞧见,当年秋瑾從这里出发,怀着大志向去东瀛,加入同盟会,结识孙中山、陶成章诸志士仁人;回上海,携手蔡元培、徐锡麟,成光复会要人;到杭州,联络浙江武备学堂驻杭新军;至诸暨、义乌、金华、兰溪等地,与会党头目共商革命大计;入绍兴,主持大通学堂发动武装反清……她奔东赴西,马不停蹄。我以为,她在不避锋镝爝火远驰时,是会想起赐与她奔放自由少女生活的和畅堂的;是会想起和畅堂的造主、以忠肝义胆忧时爱国流芳后世的万历翰林朱赓的;是会想起和畅堂名的源头、写出名动天下的《兰亭集序》的书圣王右军的。秋瑾曾在给侄儿的信中一再畅叙对文史的挚爱,她多想流连在那个百花园中,但她不能,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还切记肩上的重任,仍在寻求人生的真谛。她毕生都在追求“和畅”,追求“和畅”的根本——推翻专制王朝,缔造民主国度。然到最终依然是一个梦,依然是可望而不可即。这不能不说是死不瞑目的痛事。可正因这极致的痛,人们方以永远的心态来纪念她。要是她步上社会伊始就远离什么革命,就顾自过她的贵夫人生活,在钦慕和礼赞中丰盈自己的词章,滋养文学的天赋,那么,成为著名的报人或者作家,乃理在事中。苏曼殊、张爱玲不是至今尚存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么!要是她步入革命之后,调整航向,用笔取代刀枪,那么,纵然不能成为鲁迅、茅盾那样高蹈境界的大师级人物,成为一代文章大家应该不在话下,不是吗?只凭她已有的实绩,中国文学史之林就少不了她。不过,秋瑾却不肯这样做。秋瑾本以文长,却经略武事,事败后若只是慷慨就义,再无留言,那兴许亦会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淡出于历史的烟云之中,可她偏生说了掷地有声且余音绕梁的话语。她觉得,生命诚然可贵,但世上还有比生命更为宝贵的东西。秋瑾在即将名垂后世时仍不忘启开心灵之窗,她的人生如蜡烛一样,从顶燃到底,通体都是光明的……每每想到这,就不由心潮逐浪,热血沸腾。世界上难道还有比视民族大义和国之兴衰高于一切的情操、气节更令人感动和震撼的吗?我以为,中华民族之所以能屹立千年而不倒,穿越千年而不衰,就因为每每在最黑暗、最困难、最无助、最让人万念俱灰的时候,每每在民族危若垒卵之际,就有忠肝义胆铁血耿耿的儿女义无反顾地登上舍身成仁的凄壮祭坛,成为享祀千秋的殉道者,成为大写的人。
秋瑾——一个光耀古今的女中豪杰,一个大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