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有胸怀可借睡。隔壁邻居有少妇,温柔又漂亮,美丽又大方,算是好胸怀。阮籍喝了二醉酒,酒气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三分酵成胆气,去找美女胸怀,小睡一晌,“阮籍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常诣饮,醉便卧其侧”。
阮籍有胸怀可借一睡,阮籍有胸怀可借一哭?没有。男人酒醉可鞭名马,男人情多可累美人,男人无端无由,眼泪奔涌,拟将一哭,可有一房温软玉胸膛,寄托衷肠?阮籍好像有借睡之胸,貌似并无借哭之怀,“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抚慰男人悲情之寄,其最佳处何?是一堵墙么,是一出戏么,是一篇文么,是一株杨柳依依么?没解明白,阮籍二醉了,踉跄着脚步,跑邻家美艳妇那里去睡,好像此妇是解语花,可浇阮籍胸中块垒。可是,可是,阮籍心中愁更愁了,没来由悲从中来,有谁可供一处棉花质地的胸怀,唇无言,手作语,以一只纤纤玉手,擦拭男人眼角泪?
阮籍不能到曹操那里去哭,阮籍不能到老婆那里去哭,阮籍不能到办公室那里去哭,可有一位,嗯,就一位同事,约去茶馆一哭?没有。邻家有美妇,醉时可去卧其侧,稍慰小情怀;远方有佳丽,哭时可去借香巾,那有大伤悲。男人要哭了,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莽莽苍苍,全是情无所托之荒漠;大河上下,顿失滔滔,滔滔皆是人,男人女人,却皆非可以对泣者。阮籍跑到旷野上,天苍苍野茫茫,哭至无力,可有可依?我知道原野上,无栏杆可拍,我想知道的是,阮哥,原野上可有一棵杨柳,可稍稍支撑兄弟频垂的额头?
我不期待美女,会善解所有男人意,我还支持美女对男人乱寻胸脯者,粉拳变愤权,乱拳打出。比如湘人易顺鼎,这厮乱往绵软处怀里钻,乱钻慢腾腾千层枕套头,被美女捶了几拳,啐了几口。有名伶金玉兰,姿艺双绝,顺鼎这厮爱死她了,“我看见玉兰,就仿佛看见了文襄(张之洞死后謚‘文襄’)先师,假如能让我跟她晤言一室之内,哪怕是当场给她磕三个响头,我也在所不惜!”婉转多方,求得胸怀一抱哭,果然有人引荐去其芝兰之室,未入其门,被金玉兰骂了一顿饱的,哐当一声,被拒门外——美女胸脯,可以乱自假借的么?
男人易顺鼎,也是爱哭的。莫说只有女人爱哭,男人手头无钱,心头多事,多半时候,笑对苍凉,沧海一声笑。谁能一个表情通宵达旦通少达老?易顺鼎自号哭庵,先前是“天下事无不可哭,然吾未尝哭”,到后来是“天下事无不可哭,吾遂哭之”。他想哭,想再去借金玉兰胸襟之巾,搵哭人泪,借不到。这位“美女玉兰片”,豆蔻韶华双十三(二十六岁),香消玉殒,玉有余温,易顺鼎跑去哭了,哭得地不动屋动,山不摇棺摇,也是:“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
这叫做哭灵?嗯,是哭灵。男女间,或有三重境界。一者肉交融,一者灵交融,一者灵肉交融。肉交融之肉蒲团,可借之把胸言欢;灵交融之酥胸脯,不肉欢,可灵哭,方可依靠其中,头埋入二三粒扣子间,眼泪眼眶里转,还可以眼泪转转转,转出眼眶,流在眼角,湿她一片衣襟。需要她温言抚慰不?需要她问明来由不?不,都不,只要她玉手摩挲,摩挲复摩挲,自其鬓背摩挲至脊背,自其眼角摩挲至唇角。
你说你与他早是灵肉交融。是吗?怕是肉交融吧。他说他突然想哭。一个大男人哭甚哭?大男人,还不会调整自己情绪。男人不突然哭,或者得骂他一顿;男人突然哭了,女人带着笑,或是直接忽视。你说你与他灵肉交融?男人有来由哭,那是物哭,哭物;男人无来由哭,那是灵哭,哭灵。美女,你对此感应如何?是直接忽视,暗地发笑?灵肉交融之灵,是灵度之灵,还是零度之零?
1985年之某日,一群记者,结队去沈从文家采访,诗茶风流,谈得兴起;沈公谈起当年,他持一把扫帚,戴一只口罩,居五谷轮回之所,干洒扫庭除之活,言笑晏晏,欢歌阵阵。有美女记者,走近来,拍了拍沈老肩膀,道一声:“沈老,您真是受委屈了。”忽报人间有委屈,泪飞顿作倾盆雨。沈从文哭,靠着这位美女记者,哭,哭,哭,嚎啕大哭,无可遏制;长歌当哭,不可断绝。
谁,谁谁,能借一枕棉花质地之胸脯,供沈老放肆一哭?美女记者,对这位老男人之哭,不直接忽视,也不心生鄙视,这是一枕好胸脯?而我以为,这或许还只是千年前,阮籍车至穷途,其原野处之一棵杨柳,她可扶撑沈老额头,未必可撑持沈老心头。我看到她之不知所措,我看到他之无所适从,我知道,她不知道如何来抚慰男人受伤了的灵魂。
与沈老灵肉交融的,到底还是其夫人张兆和。她不言,她也不语,她拉沈老入怀,轻轻地拍,轻轻地拍,捻了一角衣,来揩沈老泪。沈老不哭了,沈老平息了,沈老又恢复到男人有泪不轻弹之雄性气态了。大众场合,不足深哭的。若更私密,灵肉交融的男女私密更有私密处,可拉男人头颅入其怀里,温柔的怀里,流着37.5度血的怀里,给他数着头发根数,给他测量眼泪热度,贴上额头去贴他额头。
男人之刚强,当在悬崖边展览千年;而美女你别笑,男人之脆弱,也想伏在佳人怀里痛哭一晚。哭什么?哭衔么?哭榜么?哭包么?哭名单么?男人更有哭时,哭途,哭天,哭地,哭穷,哭庙;男人更有无声哭,无息哭,无端哭,无由哭,无缘哭,无故哭。美女,您骂他是神经,还是解会他精神?说“天下事无不可哭”的易顺鼎,又说:“人生必备三副热泪,一哭天下大事不可为,二哭文章不遇知己,三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哭天下大事不可为,要借庙堂哭,你借得到吗?哭文章不遇知己,我是绝对不会去借文人酒杯哭的;哭从来沦落不遇佳人,能借到美女胸脯一哭者,那是男人第一高境。
借哭胸脯君莫笑。气吞万里如虎之辛弃疾,多么男人哪。正在落日楼头,忽听断鸿声里,这位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得登临意。突然间,游子也是白花花眼泪眼眶里转。有胸脯可借么?辛兄没寻到,茫茫人海,知音何寻?辛兄别无他法想,便想着请中介,喊一位美眉,持一方玉帕,来擦一擦眼角。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辛兄啊,您请中介,请到了没?付了中介费么?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红巾翠袖此际搵了英雄泪,兄弟借的是胸脯,还是床铺?
没付床铺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