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天下文人墨士,大多都能安逸于个体的、独立的并可以冠以诗意情感的栖居;而这于吾人不然,越是诗意的、情感的,却往往越是让人感到险象环生、妖魔百态。如果你要问我何以如此,我只能回答你:天知道。
难以说得清起于何时、缘于何由,世俗生活竟一点一点地掳去了我生命中的激情与诗意,以致连日日苦读苦做所栖居的书斋一角,居然都失去了安全感,俨然前世就与“岌岌可危”的心理体验结下了不解之缘。每日里,吾人总是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知觉上似乎被来自天外的一双无形的巨手死死地摁倒在生命的低谷一隅,久久地呈一副昏昏欲睡状;又似乎全身心都处于广袤的空间由重而轻地陨落着,并伴随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健忘与迟钝——须知,健忘与迟钝在医家看来就意味着生命的枯竭与退化,悲乎哀哉!生命一旦丧失可依托之物,你不陨落谁陨落?
的确,健忘与迟钝之极,灵魂就无所依附地从躯体里飘了出来,轻若一片蝉翼,在空间悠悠荡荡,不着边际。无疑,这是生命中不能承受的一种轻。尽管也不时巧遇哲人如康德、黑格尔、弗洛伊德、海德格尔——悄然伸出手来拉一把,却也无奈轻飘无比,打不起斤两,常常一触及哲人的股掌就被反弹了出去。于是,复又飘飘然而不着边际了。
显然,灵魂的陨落要比灵魂的提升痛苦得多,因为灵魂的陨落并非自愿的,而是一种被迫,是来自浮躁社会的廉价喧哗以及周遭层出不穷的乱象冲击而造成的种种挤压与扭曲所致。于是,灵魂便在不知不觉中蜕变着、异化着,以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不过,灵魂毕竟还悠悠地活着,思想毕竟还在健忘与迟钝之间执着地迸发着一道道不灭的光――尽管过于苍白乃至近乎一种回光返照,但终究也不是健忘与迟钝所能完全吞噬和泯灭的。这也就是说,集惶恐、健忘、迟钝、异想天开于一身的吾人,虽然远远称不上一个冷静的思想者,但最起码还拥有一颗能看穿皇帝的那件新装的童心。
也正是因为拥有这样一颗远私近公的童心,又加之没思想也思想,所以动辄便会引得上帝发笑;尽管没思想也思想,但久而久之便也积累了一些思想,然而又因为这一点思想找不到可以寄存的栖居,从而导致思想的主人坠入孤独的深渊。有时,自己也很纳闷,思想到底在哪里,又到底何为思想?任凭自己坠落在孤独的深渊,却迟迟不知思想为何物。呜呼哀哉!
虽然生命如履薄冰,如坠深渊,但在“黑暗王国”中有时也会赢来一道闪电,蓦然间让你看到一线光明,继而会顿悟天下许多不解之谜,其中也包括自己的某些可称为思想的思想。思想有时似乎就氤氲在自己的眼角眉梢,抑或一动容、一举手之间,他甚至也会躲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深居自身却又拒自身于千里之外。对于来自世俗的喧嚣与纷扰,往往装傻为上,貌似“逝将去女”、拒自己于千里之外,其实自己就是自己,思想就是思想,任凭世俗的“天兵天将”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可拿不去的一样也拿不去。
然而,一样也拿不去,也就意味着思想不堪重负,如置身于铁屋一般,直面窒息的空间而深感危机四伏。如此思想重负累积而不减,厚积而不泄,天长日久就会愁绪丛生,又因为战胜不了孤独而滋生诸多愤世意绪,如此,便常常置思想于无所适从之中,以致只好夹着尾巴犹如幽灵一般在世俗无限膨胀的空间苦苦游荡,形如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思想的这种遭遇一度孤立无援,但总该有一个属于思想之翼起降的角落吧。于是,我便把俗居寒舍一角、不足六平米的书霸空间加以美化,其实就是安放灵魂的地方,最终冠名为“岌岌斋”。“岌岌斋”之“岌岌”者,决非物质世界的危房之意,而旨在体现精神世界的一种敏锐感觉。
我时常彻悟到自己生活着的这个世界犹如洪水猛兽般袭来的大河长堤已经险象环生,岌岌可危,缺乏安全与宁静的保证。“岌岌斋”可算是这个岌岌可危的世界所投射下的一道凝重而精微的阴影,让我凭借着这种阴影的微光由远而近地认识一个气象万千、百人百态的世界。然而“岌岌斋”本身毕竟构成了一个起初相对稳定的空间,尽管被淹没在世俗的喧嚣与纷扰之中,可作为携思想孤独散步者的一个小小的憩园,任凭人境喧嚣与纷扰,然而“心远地自偏”,也委实难能可贵。
非常庆幸我的胶着的生命中拥有了这样一间“岌岌斋”。自从有了这样一间“岌岌斋”,也意味着一颗孤独自守、踽踽独行的灵魂找到了半个家园。能赢得半个心仪的栖居,也就等于胜利了一半。许多年来,我也正是在这“半个家园、半个知足”的自我安慰中蛰伏书斋苦读、潜心构思写作,陆陆续续发表在海内外各种报刊上的百万余字的文学作品,差不多就是寂寞守望“岌岌斋”的精神结晶。可见,“岌岌斋”赋予我许多灵感与悟性,同时也让我在一种无声的自虐自损、呕心沥血中备尝了无限心酸、孤寂的滋味。时常感觉太累了,有时自觉得心脏就像一朵脆弱的昙花,没准哪一天说蔫就蔫了。
“岌岌斋”似乎只能收容我这样一颗苦旅远行、忧郁丛生的灵魂,倘若这样一颗如牛负重的灵魂没有“岌岌斋”的呵护与滋补,就真不知道每每远行的灵魂还能否每每如期归来。是啊,灵魂一但无家可归,那么他就有如天上的断线风筝、大海中的无舵之舟,任凭飘啊飘,却不知最终会飘落何处。难怪台湾著名诗人痖弦当年身落异乡而不禁泣血呐喊:
啊啊,
君不见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
我虽浪子,
也该找找我的家!
是啊,滚滚红尘,灵魂总要有所去处,尤其诗人,精神的家园更不可或缺。吾人虽不是诗人,却也是个痴人说梦者,自然也无比期待“诗意的栖居”;不过,这“诗意的栖居”也不在别处,而正在路上,形如生命长途中一个又一个驿站,抑或长亭连短亭,我的灵魂栖居“岌岌斋”也就在其中。
(作者单位:安徽省淮南师范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