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漫忆》刘五福散文赏析

我的家在磁河南岸,有着大片大片的沙滩,每年总是那么无时无刻地穷忙碌,穷忙了一年,还是吃不饱肚子,这个忙碌的村庄叫北楼。

自我记事时起,我就蹒跚在大田里,与昆虫为伴。

燕子飞走了,我还坐在田野发呆。

我看见一大群人走进麦田,把麦子成片成片放倒,把麦穗一担一担运回家。尔后,整个田野空荡荡的,只留下一茬茬麦桩子,在风中裸露疼痛的伤口。它们反击我,扎破我的脚,扎破我的手。

我喜欢一个人在田埂上闲逛。有时弯下腰去,捡遗落的麦穗;有时抬起头来,看天上的白云;那只黄毛狗跟在我身后,转了整整一下午,后来,它觉得实在无聊,朝我摇两下尾巴,就没精打采地离开了。

我索性蹲下来,蹲在地上,数地上奔跑的蚂蚁,一只、两只、三只、四只……数到七十八只时,我听见母亲喊我回家吃饭。

秋天过去,冬天就会到来,这是肯定的,这是自然法则。

风裹在风里,叶落在风里,水流淌在风中,我躲在我的衣服里。所有的事物都闲下来,包括那些锄头、犁铧、镰刀、筐子,它们躲在老屋的角落,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谁也不说一句话。

还有什么忙碌的事情呢?田野已经空寂,老牛已经休憩,只有堆堆草垛,仍固执地站在季节边缘,守望着村庄的黄昏与黎明。云雀在树枝上跳跃,有时飞到地上啄食,又迅速飞走。

接下来,我想去牛圈旁抱捆草,然后坐在板凳上修磨破的布鞋,鞋底一定要坚固耐磨。这一生,可能会走很长的路。

村庄开始下雪了。

仿佛有一双大手在撕扯厚厚的云朵,碎片纷纷扬扬地往下飘落。树上、瓦屋上、田野上,到处都是白皑皑的一片。我想,只有乡村的大地,才配得上这干净、纯洁、清白的雪。

我知道,这场雪还将去城市,去车水马龙金迷纸醉的地方,因为他们需要一场雪,来掩盖所有的真相。只有雪后才能看到村庄的洁白纯净,极其的美。

又一次我跟随父亲去了一次城里,从城市归来,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脚印有些肮脏。

这个季节,乡亲们围坐在炉火边胡聊一起,大多都是村边花事,炉火把日子熏得老旧和蜡黄。一只猫蜷缩在板凳下面,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又眯眼睡下了,它才懒得管老鼠们的死活。

乡村空闲时,连炊烟都显得散漫而又迷离。

我长大了,父亲不让我上学后,我都在低头磨一把镰刀。

我磨得很慢,很慢,一磨就是老半天。仿佛我磨的不是镰刀,而是我年轻的时光。

镰刀,是用钢铸成的;磨刀石,是用砂石打成的。在钢与石的摩擦、碰撞、较量中,生命变得越来越薄。

镰刀的用处大着呢!上河滩里砍柴禾,下地砍秸秆,入林砍荆棘。有时候,我用它割猪草或牛草;有时候,我用它削红薯或萝卜。

镰刀越来越瘦,像天上那钩明月;明月越来越瘦,像我的镰刀一样,我把弯月装进我的筐子里背回家。

在乡村,我习惯背着镰刀走路。但我不是一位好刀客,而是侠客。

那天,我在房子后边大墙下磨镰刀,整整磨了一下午。

我把筐子扔在沙岗没有去拾柴,这么冷的天,不会有人喊我了,我这样想。

我无疑是村里活跃的人,熟悉这条河的每一处沙滩、每一片树林、每一块鹅卵石。

我该说说鸭子在沙滩下蛋,鱼儿在水底追逐,白鹭在岸边缠绵。或者,说得更远一点,说天空,说火烧的云朵,说那排过路的大雁。

一个人很容易在相思中忧郁成疾,树也一样,那两棵沧桑的柏树,在村头默默站立了上千年,这里是沃土,人已去,树不老。

冬天的风很冷,不说你也知道。在没有热气的屋子里睡觉,能把蛋冻掉,寒风不知道从哪个缝隙中钻进屋子里,我把墙壁的漏洞糊满报纸。做完这些,我还爬上屋顶,查补房顶上的裂缝。很多事情都得做,比如我还去后檐沟劈了一大堆木柴,从衣柜里翻出厚厚的棉絮,给牛圈添了一捆稻草。

我还能做什么呢?我虽然力气不够大,脑袋不够灵光。我仿佛是一株缺钙的庄稼,在村庄潦草地生长着。我想,我需要把自己移栽到泥土里,浇水、施肥、锄草,这样才能长出茂盛的发须和强壮的体格。

我需要一堆火,来焐热这严寒的冬季。

乡村的时光很恬淡,转眼又到了夏天。我把牛赶上沙滩,就坐在树荫下看书。

突然,我被书里的故事逗笑了,忍俊不禁,一个人在寂静的野外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撞到槐树上,又弹到河谷,溅得满坡都是、遍地都是。紧接着,树儿笑得弯下了腰,草儿笑得合不拢嘴。一会儿,林中的小鸟也跟着笑起来,笑我痴,笑我癫,笑我傻,整个大地都笑得剧烈颤抖。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笑声是如此粗鲁、放荡。

很快,我就笑不出声了,只听得从坡上传来骂声,原来我的牛偷吃了王大娘地里的萝卜,这已经是多次放牛惹祸了。

一个书呆子,能干点啥?乡亲们这样说。

一个阳光慵懒的午后,村里来了位算命先生。

他坐在大槐树下,摆弄着一把破旧二胡,拉出断断续续、悲悲切切的曲调,也许是丝弦。风一吹,他那长长的胡须飘动起来,显得清瘦矍铄,仙风道骨。在村里,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长胡子先生”。我想,他也许是武侠小说中的“天机老人”,也许身怀某种绝技,刻意把自己隐藏得很深。

我从槐树下走过时,他叫住了我:“年轻人,算个命吧。”我假装没有听见,背着手、踱着步离开了。他显得很惋惜,叹了口气说:你很有才的,将来名扬天下。我没有停下来,他又继续埋头拉二胡。

后来坐在草垛下,远远地看着他。他发现我在看他,也时不时地瞄我一眼。整整一个下午,他都没有招揽到生意。天快黑时,他终于起身,惆怅失落地离开村庄。

我不知道,他从何处来,向何处去;我不知道,天黑前,他是否能抵达下一个村庄。有的人,注定一生都在路上。

空闲的时候,我常常去河滩走走。

我特别喜欢那些鹅卵石,它们原本是尖锐的、锋利的,如今,已被流水打磨得十分光滑和圆润。随便捡起一个,就能触摸到生命的质感。

父亲说,把自己变成一块石头,丢进时光长河里,你将磨砺得更加成熟和睿智。父亲是怎么了,突然说这么高深的话,有时候,我觉得父亲像一位哲学家。

有一天,趁着四周无人,我站在河里撒了一泡尿,那是一股憋了很久的尿,撒完后,长长地缓了一口气,脸上露出舒坦的笑容。我想,假若那天我再撒一会儿,河里就会涨水,下游的庄稼就会淹没。我的尿流到大海里,大海就会涨潮,涨潮后就会发生水灾。

这是我的撒尿效应。

在乡村,所有事物都按照既定的规则出牌。

一只鸡早晨出去觅食,黄昏会钻进窝里;一条狗白天不见踪影,晚上会回到柴房;只要天一黑,它们就会陆续进棚;就连那头发情的母猪,也会老老实实地呆在圈里。

植物也遵守秩序:椿树知道什么时候发芽,海棠知道什么时候开花,麦子知道什么时候灌浆,银杏知道什么时候挂果。

大自然也一样有规律:风不会无缘无故地吹,雨不会无缘无故地下,雪不会无缘无故地落,霜不会无缘无故地打。

人照样逃不脱某些规则:该出生的出生,该成长的成长,该衰老的衰老,该死亡的死亡。

我躺在沙岗上胡思乱想,想自己要是有一双翅膀多好。真应了三叔说我的那句话:你想上天,有你两个蛋缀着。

我伸了伸懒腰,突然感觉日子很枯燥。

那天早晨,我坐在沙岗上,对着一株狗尾巴草发呆。

草是有灵性的,它知道世态炎凉,懂得人情冷暖。兴奋的时候,点点头;疲倦的时候,伸伸腰。虽然被遗忘在尘世的某个角落,但它从来不叛逆、不反抗,它只是以草的形式存在着,绝不向大地索取什么。

我对着狗尾巴草倾心交流,开怀畅谈。我们谈文学,谈人生。最后,我还谈到暗恋许久的同桌香菊。当着草的面,我声情并茂地朗诵了那封情书,草儿听后深受感动,你瞧,那滴晶莹的露珠,不正是它流下的眼泪嘛!

在交谈中,狗尾巴草始终都在竖起耳朵聆听,表示出极大的尊重。我想,再也没有比草儿更忠实的朋友了,它永远不会泄密,不会背叛。

这些草不功利,不势利,不嫌贫爱富。

十一

在村里我已经是个大龄青年人了,没有人给我提亲。

老娘多次催我结婚吧,老二都该说亲了。

某个深夜,我被一泡尿憋醒。

我披衣起床,发现月光很白,大地很静,天空洁白得像一面镜子。我第一次看见这么美的夜晚,于是决定四处转转。我走过木桥,走过菜园,走过那片树林,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梦游者。

大地一片死寂,村庄正在酣睡。时间仿佛凝固的薄冰,静止在水田之上。

一会儿,我听到了鸡鸣声,第一声鸡鸣后连一声犬吠也没有,我不知道鸡的生物链是怎样控制时间的,鸡的啼鸣间歇很准确。当第三次打鸣后才有了开门声、咳嗽声、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儿,这些声音全部消失了,只有一只乌鸦在树上啼叫。我想,我不能走得太远了,不能惊扰那些鸟儿的美梦。

回家的途中我遇上一块巨石,我才想起自己要看看东方的启明星。

我真傻,有时,竟对着河边这一礅巨大的石头发呆。

这礅石头少说也有五吨重,它像高僧一样,在河边稳稳地打坐,任季节更迭,任风雨轮回。 一礅沉默的石头,究竟隐藏着怎样的年龄和身世?它肯定比爷爷老,比爷爷的爷爷还老,老过所有朝代,老过史前人类,老过白垩纪和侏罗纪。人是怎样从太行山上滚落下来的,是怎样庞大的洪水冲下来的?它几乎见证了地球上所有的灾难和洪荒。但它始终不闻不问,不言不语,不悲不喜,坚守着内心的淡泊和宁静。那一刻,我突然对一礅石头顶礼膜拜。

这里是磁河的河床。磁河里有怎样强大的磁场,把巨石滚落到平原上来?

十二

这个冬天,雪总是没完没了地下。

我最喜欢下雪了,可以去捉野兔,去捕麻雀,去追赶呆头笨脑的刺猬。可我哪儿也不想去呢,我只想坐在屋里看书,看那本旧得发黄的《三国志》。

在村里,没有人像我这样痴迷地看书。我走路看,吃饭看,睡觉前看。

我的木箱里堆放着几百本书籍,言情的,古典的,现代的,外国的。我这种人,有的是时间阅读。但我没有多余的钱买书,很多时候,都是找亲朋好友借阅。

几十年后我还记得县新华书店那个漂亮的女售货员,那年一个贫穷的我,在新华书店里偷走了那本渴望得到的《沸腾的群山》。

十三

春天来了,我得去犁田。

趁春暖到来,我必须把闲了一冬的田犁好,把野草踩下去,将变得更加松软肥沃。

我赶着牛,掮着犁铧,提着鞭子,走向广阔的田野,沿途的野草都朝我点头、微笑,它们知道,一场盛大的春耕就要开始了,泥土将会苏醒,翻身,然后再次入眠,安安稳稳地等着种子种下。

那天,犁完一亩田后,牛累了,我也累了,我们都蹲在草地上小憩。这一刻,天空如此高远,大地如此厚实,每一个生命,都在享受温暖的阳光与静谧的呼吸,这该是多么美好的春光呀!

我慢慢站起身来,牛也站起来,它知道,一场劳作又将开始了。

在田野,没有谁比一头牛更懂我。因为我也是一头牛,一头暴躁的公牛。吃草,拉车。

十四

一个人要走多远的路,才能抵达彼岸?

我没有回答,就像我不知道石头为何沉默,雨滴为何哭泣,流水为何愤怒。它们都把自己的内心包裹起来,让我无法看见。

我坐在村头沙岗上,狠狠地折着树枝。

我想,我是该娶媳妇了。娶谁呢?香菊走了,金枝嫁了,她们都去了外村,那里生长着金钱和欲望。而我,却守着泥土,年复一年地种植着平淡寂寥的光阴。

村庄是空的,我的内心也变得失落起来。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命运不在自己手里。

上帝这样说的时候,我愤怒地吼叫。一生我没有拼过命运。

村庄不是空的,有我在守候,有我的爹娘。

我知道村东头那两棵柏树在等我,一直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