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牙齿的疼痛》李明芳散文赏析

1

生活的本质是相遇,与时间,与死亡,与爱情,甚至是一颗牙齿的衰老。

我不知道,一颗牙是如何在缓慢、细微的变化中,由坚硬而变得脆弱,被细菌一点点侵蚀,最终成为菌类繁殖的洞穴,而变质为一颗龋齿。现在我只知道,在自己的口腔深处,一颗牙齿正不怀好意地潜伏,入侵我的生活。

说入侵并不为过,牙齿整齐地排列在我的口腔里,除了进食时,我几乎忽略了它们的存在。而它——一颗龋齿,竟然在新年将到的时候冒了出来。要知道,过年的代名词相当于“吃”,烹炒煎炸的美食,哪一样不需要一口好牙齿。而这颗讨厌的蛀牙,在这个时候登场,实在有些不怎么招人喜欢。我首先想到的办法是忍,多刷几次牙,说不定过上一两天,这颗蛀牙就好了呢。可是,这颗牙渐渐变得让我头疼起来。半张脸变得肿胀不堪,晚上竟然也失眠起来。

在医院拍了牙片,进行了近一周的消炎后,现在我终于躺在诊椅上,接受大夫的盘问,你牙疼导致头疼吗?……平时爱吃甜食吗?……一天刷几次牙?用什么漱口?……像在回答一份爱牙日的问题答卷。

大夫拿着一个袖珍的工具,在显微技术下让我观看自己的牙齿现状。瞧瞧吧,有龋齿,牙质也不好,哎呀呀,看上去发灰,都不像好牙。仿佛在对我的牙齿开一个小型的批判会。

我不好意思地说,小时候打针吃药,那时候大夫让吃四环素消炎,我的牙齿才变成了这样。

哦,那时候都那样,不是后来才知道四环素对牙齿有副作用嘛。大夫仿佛在辩白什么。

我认真看了看大夫,想知道她的年龄,是否也服过四环素类药物。据说,七十年代某一年中,服药物者牙齿伤害率高达百分之三十以上。幸好,她的牙在口罩后面,我看不见。

大夫继续对我的牙齿发表意见,看到这颗龋齿了吗,里面高低不平,先钻个小孔,取出牙神经,用药棉消炎,隔几天来换一次药,期间不要再用这颗牙吃东西,最后再在牙洞里填充材料,你这颗牙就算彻底治疗好了,大约需要三四周的时间吧。

在显微镜下,我第一次在微观世界里看到我的口腔,是由连绵起伏的粉红色牙龈、峰峦叠嶂的龋齿内洞组成的,看上去还有点可怕。不敢想象,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食物通过啮咬,最后到达我的胃里。

小型钻针开始在我的牙齿上摩擦,吱吱的声音很刺耳,嘴里的唾液带着血腥的味道、钙化的石头的味道,一根细细的银针在根管里探查着,那里面有牙髓。此刻我意识到,自己的牙齿如此复杂。

多年前听刘宝瑞的相声《拔牙》,走江湖的游医用一根绳子拴在患者的牙根处,在另一头点炮竹,“嘣”的一声,人一惊吓,牙拽掉了,结果掉的是颗好牙,坏牙还在原处,讽刺的是不负责任的庸医胡乱治病。那时听了相声哈哈大笑,自然是没有亲身体会,如是现在,对一个牙疼患者来说可就是火上浇油了。好在,我的牙齿只是局部存在问题,而且碰到的是一位负责的医生。

2

站在阳光弥漫的大街上,意识有些恍惚,刚才还在牙齿的世界里备受折磨,而走在道路上的我,现在看上去,很像一个好人,一个健康的人。

我边走边想,一颗牙竟然可以改变我的轨迹,如果不是这颗牙,此刻我可以读书,也说不定可以去随意逛逛商店,甚至可以喝杯茶或咖啡,而此刻我满嘴的酒精棉球味。大街上的人谁也不会撬开我的嘴巴,看看我的龋齿,而我看他们的眼光却已截然不同,我嫉妒羡慕那些正常的牙齿。牙齿与我的生活如此密切,密切到不留心,以前根本感觉不到它。

小时候第一次掉牙时,祖母说,一定要把它使劲扔,扔到房顶上去,只有这样牙齿才会长得整齐,日子才会好。依稀记得几次掉牙,第一次扔到房顶,牙却顺着房檐滚了下来,掉进了水桶里;还有一次是胳膊一甩,扔到了别人家的院子,捡回来时上面满是泥巴;最后一次,竟然一不小心把牙掉进了狗窝。祖母宽慰我,小狗看家护院,以后孙女能看好自己呢。其实牙掉进狗窝也没什么不好,能像狗一样忠诚地活着也是种境界。如今,我已人模狗样地活了好多年,粗茶淡饭日子平安。唯一守不住的是时间,我还在,祖母像菊花一样慈祥的面容却早已被时光带走。有时她絮絮叨叨,洁白牙齿闪耀的光泽还会在我梦里出现。

人们常说,掉乳牙是在表达成长的喜悦,因为孩子长大时要脱落乳牙换新牙。而掉恒牙,则是相反的感受,不论一个人年纪多大,他只要自感衰老,或感到亲人的衰亡,他都可能做有关掉牙、碎牙的梦。

3

牙齿也有火焰。当它停下,熄火,甚至像干枯的叶子一样碎落,不再听命于指使,一切便会归零。

齿轮在旋转,这是机器的传动系统,牙齿在磨碎食物,唾液在搅拌食物,这是人体的食物传动系统。包括猛兽,它们用锋利的牙齿撕咬食物,牙齿配合利爪征战,驯服的牙齿,横扫植物和动物世界,在切断、磨合、研碎中,咀嚼了食物。

温顺的牛习惯于反刍,它缺少上门牙,用后面的牙磨碎草类;鸡没有牙齿,吃小沙粒,在胃中研碎食物。造物主如此神奇,缺少了牙齿的动物看上去任劳任怨、勤劳温驯,为人们耕田,为人类提供蛋类。这让我怀疑,离开了牙齿,一切只在原地,牛变得沉默,鸡下蛋后变得逐渐淡然,随意由人类拾取后,仍然日复一日地下蛋。

牙签鸟在鳄鱼的嘴里攫取食物碎渣,顺便替鳄鱼清洁牙齿,它们因牙齿而共生。

人的体量大小,动物世界的格局,有时候就这么简单,由牙齿来操纵。牙齿自然地镶嵌在人类、动物的口腔里,在该长出时长出,在该更换时更换,在该掉下时又自然掉下。很多时候,我们是牙齿的主人,更多的时候,它是我们的主人。我们听从它的安排。

4

博物馆,陈列着早期人类的牙齿,以及一串由动物牙齿穿成的项链。这些未被时光带走的牙齿,被昏黄的灯光打出了象牙色。这些逃跑的牙齿,没有变成灰烬,却变成了化石,并成为一个个谜语。

这是谁的牙齿?是来自唇亡齿寒的战国时代,还是来自咬牙切齿的王朝倾颓时?是以牙还牙的抗衡吗?还是来自蛾眉皓齿的美女,伶牙俐齿的谋士?

当我读到一首叫做《牙齿》的现代诗,才知道我的想象之翼太窄,借助诗的力量,我也仿佛听到了嘎吱嘎吱的声音:

去荒草冈散步

在枯黄草丛中捡到

一枚牙齿

尖尖的牙齿

在黄昏里闪着

寒光

也许是狼的牙齿

被岁月敲掉了

从此隐姓埋名

也许是祖先的牙齿

在那蛮荒的年代

我的祖先也曾毕露锋芒

也许是山的牙齿

它想把天啃一个洞

最后把自己啃得面目全非

也许是海的牙齿

咬碎了河山

咬不碎沧海桑田

我把牙齿夹在一本书里

午夜

听到书房

传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牙齿的质地与坚硬有关,当坚硬成为一种力量时也会侵犯善良和弱小。《悲惨世界》里的方汀因为贫穷而出卖自己的牙齿,同样的例子,美国学者杰弗里·施瓦茨对美国总统华盛顿的假牙做完光谱分析后发现,牙托由铅、金构成,上半部的牙齿主要来自马或驴的上齿,下排牙齿竟主要来自别人嘴里的上牙。根据历史资料发现,华盛顿不仅蓄养黑奴,而且从几个不知名的黑人那里,以13先令六便士每个的价格购买了9枚牙齿。还有资料显示,华盛顿曾让士兵在战场上收集战亡士兵的牙齿。美国国父的癖好令人发指,倘若掠夺也能成就高贵,那么神袍也会遍布污点。

滑铁卢战役中,猎牙者竟然用老虎钳把死亡者的牙齿一颗颗拔下来,买卖牙齿成为那个时代最暴利的行业。

感谢上苍,我庆幸自己生在现代,可以不必像兽笼里的动物一样被屈辱地拔掉牙齿;感谢上苍,随着现代医学的发展,树脂、烤瓷材料已经能够替代贵金属、象牙、玛瑙,可以当作真正的牙齿使用,给了人们最直接的帮助。

5

看过两部与牙齿有关的电影。一部是韩国的《智齿》,另一部是国产的《爱情的牙齿》。

《智齿》中,30岁的女补习教师仁英,看到17岁的学生李锡,想起了自己的初恋,随着情节的延伸,发生了一个错位的故事,后来朋友又让她见到了曾经的初恋情人,这时候仁英的智齿开始隐隐作痛……

在《爱情的牙齿》中,钱叶红和魏迎秋的故事看上去也很纠结,在平淡的生活中,钱叶红无法与丈夫分享自己的过往,直到魏迎秋为了钱叶红敲下她“喜欢”的虎牙送到她手中,直到她为了纪念这段逝去的婚姻让牙医拔掉一颗健康的牙齿,我们才明白了牙齿的隐喻。牙齿,是身体上最坚硬却又最脆弱的器官,就如同爱情。

最远的爱情和最近的牙齿,牙齿成为疼痛的意象,与脆弱的爱情同病相怜,这就是文学及电影艺术中常用到的通感的方法。生命之美,核心是宽谅——曾经的疼痛会发酵。

歌手何山演唱过一首歌《给蛀牙写的一首诗》,也在通感中诉说着伤痛。

爱情为蛀牙写的一首诗

很短

念给你听

拔掉了还疼

一种空洞的疼

就是只是这样

仿佛爱情

蛀牙在内部静悄悄地举行一场仪式,让相遇以回忆结束,仿佛从未发生。

6

古代大诗人们喜欢有感而发,从诗歌中看,不少诗人也曾为牙齿所苦。白居易写过《齿落辞》,韩愈写过《落齿》,陆游更是深为牙痛所苦,写过《齿落》、《齿痛有感》,还有一首《龋齿》诗专门抒发自己的苦恼:“人生天地间,本非金石坚,况复历岁久,蠹坏无复全。龋齿虽小疾,颇解妨食眠,昨暮作尤剧,颊辅相钓联。欲起嬾衣裳,欲睡目了然,恨不弃残骸,蜕去如蛇蝉。或当学金丹,挥手凌云烟,逢师定悠悠,丹成在何年?”

读过这些诗后,我想倘若古代也有牙医,这些大诗人们该不会这么痛苦,倘若真有穿越术,真该委派专业医生给他们治疗。白居易、陆游躺在诊床上会是什么样子,我很好奇。不过古代人用“晨嚼齿木”嚼杨柳枝的办法刷牙,用含漱青盐、浓茶、酒剂的方式漱口,也是很有创意的呢。

大诗人们牙疼,有时夙夜难寐写出一些好诗,很是难得。我牙疼了这么久也没能成为诗人,想想真有点可惜。

7

我又一次躺在诊椅上,大夫动作娴熟地在我牙齿上操作,在这粒袖珍的田地上,她擦拭、打磨、填平、按压、固定,一边劳作,一边唠叨。过程缓慢而又带有一定的难度,对我的耐心是一种严峻的考验。

旁边一个孩子在嚎啕大哭,“我不要拔牙,我不要拔牙——”,这个可怜的男孩,新牙已在牙床上冒了出来,那颗旧的还迟迟不掉,再不拔掉就歪了。他的母亲好言相劝再加上“威逼利诱”,始终没能奏效,给他治疗的大夫满身是汗,按不住他。

几个年轻的实习医生在哄他:“一会儿拔完牙就能去吃冰激凌、吃糖了,要是不拔,你的牙就成了狗牙,弯弯曲曲的,小朋友都不跟你玩了,长大怎么找媳妇啊?”

“我不要媳妇,我不打针,不吃糖,也不拔牙——”

大家都笑起来,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他的母亲似乎不太忍心,跟大夫商量能不能明天再来。其实谁都知道,明天再来,也还是会哭闹一场的。

在孩子的哭闹声中,终于,我的这颗龋齿修复了。

我在诊椅上坐起来,头似乎有些眩晕,嘴里也有一种与原来牙齿不一样的味道。

大夫嘱咐说:“明天再用这颗牙吧,最好少咬硬东西,少吃甜食。”

我点头。

卡莱尔说过,未哭过长夜者,不足以语人生。其实,没有牙疼过,也不可语成长。

还好,因为一颗牙齿,我已疼痛过。